影城公厕门口，云翎弯下腰捧了几把水洗脸，从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的凉意都能渗到骨子里。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鼻子被冻得发红，不由得想起昨日的悲惨经历。
站在她旁边漱口的大哥往水池里吐了一口牙膏泡沫：“新来的？”
“嗯。”
“女孩子家家年纪轻轻的，怎么想往这行混呢？”大哥一身腱子肉，看起来像是同行。
云翎从兜里拿出纸巾，抽出来一张递给他。
“可是除了这个，我就什么都不会了。”
十几年里，只有戏。
大哥听后似乎有了点兴趣，拽走纸巾擦了擦嘴上的泡沫：“练的童子功？功夫不错。”
云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滔滔不绝道：“我六岁就跟着戏班子练功了，十二岁被市里的艺校挑走，十八岁考上了戏剧学院京剧表演专业，主攻刀马旦，参演过市艺术节…… ”
“停停停…… ”
大哥把纸巾投进垃圾桶里：“啰啰嗦嗦什么，我又不是选角儿。”
他只不过是昨天在片场偶遇过这小女孩儿几次，看着可怜又是同行，上来搭句话而已。
云翎一下子变得蔫头耷耳。
“你说你有功夫。”看着云翎低下头，大哥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功夫，就算你说再多也比不上功夫。”
一只木棍忽现到云翎眼前。
“它永远不会说谎。”
——
《独钓寒江雪》是秦舟安作为制片人近期组的剧组，经过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于前几日迎来了正式拍摄。
电视剧是仙侠古偶原本就有题材红利，再加上流水线产出的成熟剧本、当红演员，和秦舟安以及背后方舟娱乐的运作，早已未播先爆。
人人都说秦舟安是方舟娱乐的顶梁柱，回国几年就摸清了国内市场，带着公司赚的盆满钵满，捧红了无数小生小花，身上桃色绯闻不断。
把车停到影城外面地停车场后，秦舟安将包斜挎在肩上，开门下车。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熟人，有人寒暄、有人热情，有合作过的、有竞争对手。
“秦制片好！”
秦舟安点头示意。
“没见过比您更勤奋的制片了，我们制片都整整一个星期没露过面儿了。”
秦舟安是从导演转型成制片人的，作风做派还维持着以往的样子，从组组到投片全程跟进，时不时的突击检查让不少人抱怨。
直至一股子孜然的香味飘到鼻尖，秦舟安转头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停到了大娘的烧烤铺子旁边。
甜面酱，咸、香。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怔了怔，随后下一秒走向了烧烤铺子。
“来一串烤面筋，甜面酱，不要辣椒。”
大娘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像是怕他反悔，飞速地装了一串放到袋子里递给他。
要知道，大娘的热脸曾经多少次贴过秦舟安的冷屁股，今儿是变了天了？
秦舟安一边走一边从塑料袋中拿出烤面筋，放到鼻下嗅了嗅，张嘴咬了一口。
不出所料，劣质香精的味道，倒灌进鼻腔。
他皱了皱眉，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走到片场门口，早就在外候着的统筹见到秦舟安后，立即将今天的流程递了上来。
秦舟安接过后，翻页看了几眼。
“我记得今天一共四场戏？”
“是，原本还有一场武戏，原本的武替昨天拍摄受伤了还在医院包扎，就把这戏调到六天后了。”
统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秦舟安。
秦舟安挑眉问道：“没别人了？”
“没别人了，动作难度系数太大，没人敢上。”统筹如实道，他们的确还正在寻找新的武替。
片场是古风装修，高墙深院，人在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站着什么人。
秦舟安把流程表还了回去，抬腿跨步，风衣一角轻轻刮蹭了实木门槛。
在后脚踏进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音色还是一样，脆生生的，却远远不如当年傲气。
……
云翎低眉顺眼，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我是专业刀马旦出身的，您相信我，我可以做的很好。”
选角导演咂了咂嘴道：“抱歉啊，我们剧组不要女武替的。”
秦舟安眼中的诧异几乎一转而瞬，统筹刚要说话，他便示意噤声。
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来了他的剧组。
……
但是站在他身后的统筹却突然惊呼一声，秦舟安皱了皱眉，从记忆中抽离了出来。
再回神，云翎已经拿起夹在腰间三尺长的木棍，夹在手中，手腕轻巧转动，三尺木棍随着一同灵活转动起来。
动作一气呵成，小翻和旋子轮流使出，棍花在手中如行云流水。
直至木棍上抛，在空中整整转了一周，三人屏气凝神，原以为是因失误长棍即将落在地上，谁知这却是一个踢枪，木棍被捞起，接而落到手上。
着着实实的一踢，不是戏曲专用的刀枪，而是坚硬的木棍。
云翎脸色未变，他们却似乎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痛意。
“这是什么功夫？”选角惊呼道。
“踢枪。”
“踢枪。”
秦舟安抬头看到看向云翎，对方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讶异，眼神不断闪躲着。
“这是刀马旦的绝活。”
——
三年前，秦舟安刚拿到博士学位毕业回国便入职了自家公司，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筹划了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
由于他口味太刁，整个偌大的娱乐圈里竟然选不出一个合心意的女主角，便亲自带着制片和选角导演亲自到了戏剧学院选角。
“你瞧瞧，你瞧瞧，到底还是我们小秦有吸引力啊，整个表演系的学妹们都旷课来这儿看你了。”制片调侃道。
“叔，您就别拿我打趣儿了。”
秦舟安坐在位置上，无情的往简历上画了个叉。
他还以为能在这儿找到一个合适的新人，没想到都是千篇一律的打扮，张口闭口就是软软糯糯的“学长”。
选角导演转了转笔：“要我说上一个就蛮不错的，个子高挑长得也俊巧…… ”
秦舟安头都没抬：“瘦的跟个麻杆一样，谁信她能举得起大刀。”
他要找的人必须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最初被密密麻麻的人挤住的面试厅大门，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人。
面前被刷下去的女生双手合十，不断地求情朝秦舟安求情：“学长，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上一学期的专业成绩是排名第一的。”
秦舟安拧开水瓶盖子，喝了一口水，顺喉而下。
女生焦虑地注视着他。
制片和选角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说到底这个孩子确实是面试里表现最好的一个，距离秦舟安要求的标准也所差无几。
“你是南方人。”这是肯定句。
女生激动地点头道：“我是南方人，还是您的老乡呢。”
众人都觉得这回没跑了，毕竟连家常都要拉上了。
哪知，秦舟安却施施然道：“我能听出来你是南方人，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尽管女生的口音已经与普通话差异不大，但仍能从尾调听出端倪。
制片终于忍不住道：“小秦你差不多就行了，要求这么多过分了啊，再说了咱还不是有配音呢。”
“演员又不是哑巴。”秦舟安推开椅子起身：“先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秦舟安知道他们肯定有意见，但他不在乎，他要的是一个完整且完美的作品。
尽管他话不多，一人一句也说的口干舌燥，满满一瓶水被消耗干净。
“秦导，最近的水房在剧院里，大厅对面儿就是，您直接过去就行。”
秦舟安一手捉着水瓶，一手捏了捏写字时间长有些酸痛的右臂，为了躲开人群从校门走出面试厅，按着指示牌走进剧院。
水房与排练厅仅有一墙之隔。
开启水龙头的瞬间，京胡月琴的声音和着水流声响起。
排练厅的收音效果极好，圆润高昂的唱腔直击心脏：“穆桂英在山寨忙传将令。”
秦舟安愣在原地，不顾未关的水龙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观众席空无一人的排练厅内。
台下昏暗，台上明亮。
台上的女子身穿红靠，背后四面绣花靠旗，双凤牡丹靠肚之下有两层彩色飘带，一手水袖，一手窄袖，七星额子上插着两条长长的领子。
她画着戏妆眉眼高吊，红色由浓渐淡晕染在眼周，红唇张张合合。
“叫一声众喽兵细听分明：今日里随同奴齐下山岭，回寨中一定要犒劳三军。勒住了丝缰来观定…… ”
身旁的丫鬟：“姑娘，看天上一群大雁飞过来啦。”
秦舟安顺着地上的暗灯，沿着通道向前走，想再靠近一点。
“猛抬头又只见鸿雁一群。”
“看弓来。”
“左持弓右搭箭来射准。”
她素手一抬，轻轻捏住盔头上的两根细而长的翎子，那长翎便如鞭子缭绕，似是长驱直入他的胸膛，心脏猛然一紧。
再然后是一通靠旗翻身，耍花枪干净儿利落。
“先生，这是您的水杯吗？”工作人员突然问道。
秦舟安回神接过水杯点头致谢，再回头场上已然空空荡荡，失去了那鲜活的人儿。
是她，是他想要的穆桂英，就应如此英气。
之后的选角面试秦舟安没再回去，他候在剧院等了好久，从天亮等到天黑亮起路灯。
直至剧院的灯灭掉，最后一个人推门走了出来。
即便是卸了妆，秦舟安也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只堪堪比他矮一头，手臂甚至有明显的肌肉线条，不烫不染的黑发束起高高的长马尾，长相明艳动人，一双剑眉入鬓。
他刚才打听了，这是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专攻刀马旦，名叫云翎。
“云翎。”
秦舟安故意低头，随意挽了挽白衬衫的袖口，既张扬又沉稳。
“我是秦舟安，为了给电影选角来到你们学校，看了你的表演后觉得你很符合我的要求。有没有兴趣进组演电影，报酬不会少，而且我有信心让你一炮而红。”
“对不起，我没兴趣。”
“请你等一下……”
他没说完，更没想到迎来的话却让自己差点心肌梗死。
“你们电影的演员不用培训就能上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