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秋风渐起，落叶疏疏。
临艺京剧团作为临州市历史最深厚、实力最雄厚的京剧团，名声在外，是行内人梦寐以求的就职剧团。
人人都说这行当最公平，有能力就成角儿，没能力就要跑一辈子的龙套。
这话云翎起初也是信的。
云翎走到团长办公室前，挺直身子理了理衣领，然后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
王铁琦合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看到来人是云翎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你要是来跟我吵架的就不用来了，见着你就心烦。”
云翎走上前，将厚厚地信封放到桌子上，抬颌道：“团长我想通了。”
“是我技不如人，这是医药费和道歉信，请您转交给王楠楠吧。”
因为这件事云翎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跑过戏了，期间分文无收，她没有犟下去的资本。
听了这话，王铁琦皮笑肉不笑道：“年轻人知错就改，想通就好。但因为是你先动的手，回家停工两个月以示惩戒，现在就去人事处走程序吧。”
云翎走出办公室，走廊上指指点点的声音让她如芒在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刀马旦当久了还真觉得自己是穆桂英了。”
“都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傲。”
“都进了剧团，谁的功夫又能比谁差多少呢。”
……
是呢，谁叫她以为凭借自己的功夫能闯出一片天地呢，这偌大的人才济济的剧团哪里缺她一个小小的刀马旦呢。
云翎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临艺，原本满怀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飞上枝头，但跑了整整两年的龙套，最终却落了一个灰扑扑的结果。
“证明开好了。”
出了人事处后，她捏住单子，对折放进了包里。
一个月前本应当属于云翎的晋升首席的名额却被刚进团没两个月的新人拿走，云翎一气之下找到那人对质，甚至她都没有出手，那人就从楼梯上掉了下去，住进了医院里。
后来云翎才知道，那新人是团长王铁琦的亲侄女。
“云翎！你等一下！”
一个浓妆艳抹身着戏服的“虞姬”从后台跑了出来，小图是当年和她一起进的剧团，今年已经熬上了青衣副首席的位置。
小图左右瞧瞧，将她拉到偏僻的一角，小声道：“你认了？”
云翎点了点头道：“再这样拖下去没有戏演，学贷还不上不说，饭也吃不上了。”
不如早点挺过这两个月，日子还能好过点。
她话刚说完，手中就被塞进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展开后上面写着一行电话号码。
“这是我师哥的电话号码，他毕业后自己在中尚影城开了一个武行。你联系他，要是能进组应聘到一个临时武替的工作，虽然有点辛苦，但两个月的温饱和学贷不是问题。”
瞬间眼眶发潮，但是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休息结束，继续排练了！”
小图卷了卷水袖：“云翎，两个月，我等着你回来。”
曼妙的身姿隐入台间，种种往昔回忆扑面而来，让她想起了那一年自己的毕业大戏，她一袭红衣，穿蟒扎靠，是何等的英姿飒爽。
云翎头也不回地走出剧团，身影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为了方便上下班，云翎特地在距离剧团不远的胡同里租了一件一室一厅的小房，回到家后她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她一动不动，看着满墙的获奖证书，从天亮看到了天黑。
——
中尚影城是临州市三大影视基地之一，内部兼有现代和古代拍摄场地，是许多影视剧组拍摄的首选场地。
周边不少小商小贩推着车吆喝售卖，面馆儿、烧烤摊、小旅馆遍地，马路对面还有几栋大型酒店和温泉。
小图师哥的武行馆在中尚影城里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云翎开着手机导航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这里。
她十分规矩地坐在板凳上，填了一份信息表。
小图的师哥西瓜头看了一眼表单，懒懒地解释道：“其实如果不是图师妹介绍的人，我们原本是不打算收的。”
“毕竟这行当不好干，男多女少，甚至男的当成女的用。还真不是我们看不起你们女人，毕竟武替是个体力活，当牛当马使，像是我们武行里干了好多年的男武替在剧组也经常受伤。”
整个武行，除了刚来的云翎，全部都是男人。
云翎双手扶膝，后背微微向前倾：“师哥，我从小一直练功，是专业的刀马旦…… ”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呆在旁边的麻子脸打断：“我们这里的兄弟谁不是专业的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话你还是留给剧组选角导演们说吧。”
“好。”
头发染着火鸡毛的男人大清早的身上就有一股酒味儿。
“不过我听说云翎师妹当年可是戏剧学院的风流人物。”
当年云翎是戏剧学院京剧专业风头最盛的学生，四年里的几百场表演从未失误过，唱念做打没有一个是含糊的，尤其是那毯子功和腿功，即便是毕业后都被专业教授做为检验的最高标准。
不过最为广泛流传，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得属于她大四那年的事。
传闻那年方舟娱乐掌门人秦老的儿子秦舟安从国外最顶尖电影学院的博士学位学成归国，为了适应国内市场，回国第一年就作为导演组了个电影剧组。
秦舟安原本是带组到戏剧学院表演专业选女主角，却不知为何看中了隔壁京剧表演专业的云翎。
也不知云翎是说了什么话，惹得一向沉稳冷静的秦舟安没选完角就扬长而去，好多准备了许久的表演系学妹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
再后来这部电影竟然没有了后续，就这样一直耽搁了下去。
自打这一次，以云翎为代表的戏剧学院京剧专业的傲，便在行业里出了名。
“诶，师哥问问你，是真有那么回事儿吗？”小图的师哥西瓜头八卦地问道。
云翎穿了一身款式最简单的运动服，毕恭毕敬地坐在板凳上：“当年确实有人来找过我，让我试镜…… ”
“你到底说了什么让那小子气成那样？”武行的男人们凑热闹道。
云翎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
时至今日，那种话她已经再也说不出口了。
“扫兴！”
西瓜头晃了晃手：“业内传闻听说那个电影是因为你才停了的，对此我们小师妹作何感想？”
这群男人莫名的热情，且八卦。
不过这个答案云翎确实不知道，她上大学的时候专心练功，两耳不闻窗外事。
更何况，她觉得自己当年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学生，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当然现在也是。
眼看在云翎这里套不出话来，众人纷纷散去，最终只留下零星几人。
西瓜头拿出一沓被折的乱七八糟的纸质资料：“让我看看，最近开机需要武替的剧组有哪些……你说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对吧？”
云翎点头。
最终西瓜头抽出来五张纸，一共是五个剧组的招聘信息，两个民国戏，两个现代戏，一个古代戏。
“建议你先去民国戏和现代戏试试，最后再去古代戏。古代戏的服饰繁杂，打起来要困难很多。”
……
云翎仅仅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就速通了三个剧组。
选角儿们仅仅是听到她应聘的职位是武替，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就全部被刷了下来。
她这才理解了武行里的那些前辈师哥们说的：只要你能找到肯收你的剧组，我们就能收留你。
烤面筋是影城的特产小吃之一。
云翎一上午没有吃饭，走到一个烤面筋车旁，被香味吸引住就走不动道了，捂着咕噜作响的肚子。
“姑娘，来不来串烤面筋啦。”大娘撒着孜然面儿热情地道。
“谢谢，不用了。”
拒绝后云翎本身已经离开了，但随后又转了回来：“大娘，请问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啊？”
大娘认真的瞅了瞅纸片上的地点，指路道：“你往那边直走，再往左边转直走，看到一个大熊猫雕塑后对面就是。”
“谢谢大娘。”
大娘翻了一下烤炉上的面筋，往上刷了一层厚厚的甜面酱：“我看你跑了不少组了吧，年纪轻轻也不容易的呀。”
云翎一上午来来回回经过了这个烧烤铺子好几次，每次都要偷瞟，每次都匆匆离开。
她掏了掏兜，拿出买完午饭后剩下的五块钱，然手还未伸出，大娘却提前递来了一根烤面筋：“年纪轻轻得也不容易，送你一根吧！”
“坚持下去肯定会有出路的！”
云翎握住竹签，愣了愣。
这样的话，自从离开学校后便再也没有人给她说过了。
……
不出五分钟，云翎便找到了大娘口中的那个大熊猫，一只眼周已经掉了色。
云翎小口吃着烤面筋，辛香咸辣刺激着味蕾。
她并排站在大熊猫旁边，在斑马线前等着红绿灯，偶然间抬头看到了站在斑马线对面的男人。
男人身着长款修身深色风衣，黑发垂额，干练而又清爽。
他一手插兜，一手接着电话，深褐色的眸子垂视于地面。
时隔两年，物是人非，云翎还是一眼认出了秦舟安。
欧式骨相，中式皮相，眉弓和鼻梁高而挺，淡眉中和了略带攻击性的五官。
路灯由红转绿，发出了滴的一声，与心跳共鸣。
运动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响，红绿灯发出的声音与皮鞋着地声的脚步声交叉响起，前者减弱，后者渐鸣。
……
秦舟安抬眸前视，目不转睛。
“我要回公司一趟，有事直接找现场制片。”
“等晚上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