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秦执稍稍坐正,问道:“你既非天师府中人,这枚青金石玉坠从何而来?”

    宣生眼睫轻颤,抬手握住江怀筝捏在他下巴上的那只手,强硬地扭过头,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江怀筝看了片刻。

    直到江怀筝松开手,他才抿了抿唇,对秦执道:“我的母亲生时为张天师所囚,为他诞下二子,一胎双生。当今天师府少主张悯年,乃我孪生兄长。”

    秦执难得露出惊异之色。

    宣生继续道:“然而双生子犯了张天师的忌讳,所以他要杀一留一,我本应是在出生时便被他拧断脖子的弃子。”

    “母亲不忍,瞒下所有人将我藏在地窖里,并让我戴上这枚玉坠,言明只要此玉不毁,张天师便杀不得我。”

    秦执面露愧色:“抱歉……”

    宣生摇摇头:“无妨。”

    “所以少主那日伤你,是发现了你的存在?”

    “或许吧。”宣生兀自揣摩,“或许是张天师授意也未可知。”

    江怀筝撑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你说犯了忌讳……这堂堂张天师为何偏偏容不下双生子,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宣生面无表情道:“因为他便是杀了他的孪生兄长才得以继任天师之位。”

    “竟还有这等秘辛?”

    江怀筝和秦执对视片刻,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宣生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瞥了江怀筝一眼:“他能弑兄,全因他曾有幸寻得仙缘。”

    江怀筝一愣:“仙缘?”

    “不错。他一朝得道,便杀回玉京,弑兄上位。百年过去,这些旧事早已被世人忘怀。”

    江怀筝若有所思:“你虽如此说,然天师府在他的带领下也的确日渐强盛。仙家式微后,也是他担起了佑世大任,护得人界安宁。”

    宣生轻声道:“这也正是他受万民敬仰的原因。”

    秦执将桌上的青金石收起,道:“我习道时曾有幸得见张天师数次,他身上气息确实不同于我等道人。”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宣生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出声问道:“你们昨夜闯入天师府内院,不是见着一座诡异的祭坛吗?”

    秦执应道:“是。”

    “那座祭坛之所以妖气缭绕,是因张天师数次诛杀妖物于其上。”宣生脸色微冷,凉凉道,“且是虐杀,夺其妖丹,碎其妖魂,以致妖气萦绕,经久不散。”

    秦执亦未听闻此事:“恶妖?”

    “有作恶者,也有无辜被杀者。”

    秦执不解:“怎会如此……”

    江怀筝心中疑惑,问道::“那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宣生眸色沉沉,吐出两个字:“造神。”

    “什么?!”江怀筝瞪大双眼,“造神?”

    “不错,这便是他张天师所谋划的大事。”宣生眼中划过一丝讥讽,“聚万千妖鬼之怨魂,成就邪神。”

    江怀筝和秦执一时无言。

    这简直骇人听闻。

    那位被天下人视作守护神的张天师,居然试图以凡俗之躯比肩神明。

    虽然他曾得获仙缘,登峰造极的道家术法亦可助他活逾数百年,但终归不过是肉体凡胎,怎可能触摸神位?

    他偏偏就是这样做了。

    江怀筝顿觉遍体生寒。

    “怎会有此等秘术?”她问秦执,“你可曾听闻?”

    “不曾。”

    “这种事断不会让旁人知晓的。”宣生道,“若消息传回妖界,传到鬼界,三界免不了一场恶战。”

    江怀筝眉头紧皱:“那时候受难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秦执道:“我得阻止张天师。”

    宣生看向他:“我同你一道。”

    “莫冲动。”江怀筝看两人好像二话不说便准备去送死一样,无奈按住他们,“若此事为真,应对之法尚得从长计议。”

    她问宣生:“你都这般明悉其中内情,天师府内诸多老道便无一人反对此事吗?”

    “自然是有的。”

    “那怎么……”

    “你觉得,他们反对有用吗?”

    一句话,道明了最浅显也最无可奈何的理由。

    宣生见江怀筝眉头皱得更紧,决意再添把火:“数年前有位道长知晓了此计划,反对不成,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只因她的丈夫是一只从未害人性命的骨妖,二人双双受尽折磨而死。”

    江怀筝垂眸不语。

    “道长千辛万苦送到别处的女儿也没能幸免于难,被张悯年找到后就地诛杀。”宣生看着她,“她被杀时,才刚过十三岁生辰。”

    江怀筝沉默了好一阵,才抬眼看向宣生:“所以呢?”

    宣生不说话,只倔强地迎着她的目光。

    江怀筝蓦地一笑:“所以你是觉得,我该做那舍生取义之人?”

    宣生盯着她:“江老板道缘匪浅,根骨不凡,可愿随我二人一起,将那人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

    “天师府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江怀筝懒懒道,“我可不想白白去送死。”

    “若三界起战,你亦脱身不得。”

    “嗯,我只要护好这一巷子的人就好。”江怀筝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之人,旁人生死与我何干?”

    “况且,你摸着你的良心想想,你,宣生,是为了什么要跟天师府作对?”江怀筝伸出手指在宣生胸膛上轻轻戳着,“你啊,不也是为着私仇吗?”

    宣生目光落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心底却泛起酸涩。

    但他很清楚,江怀筝绝非是她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

    她心里,从来不是仅仅装着熟识之人,否则她也不会将濒死的他带回铺子,费心救治。

    宣生握住江怀筝戳在他胸口的不安分的手,涩声道:“我这份私仇,你可愿帮衬一二?”

    江怀筝感受到宣生的手在发颤。

    这家伙,今日把心头伤疤尽数剖开,果然也快要撑不住了吗。

    然而江怀筝只是叹口气,反握住宣生的手,送回他身侧,还颇为贴心地拍了拍:“你有你的仇要报,秦执有他的道要守,我呢也有我的日子要过,咱们莫要互相为难,可好?”

    话音刚落,栀南哼着歌回来了。

    她提着鱼和菜,有些摸不着头脑:“谁要为难你啊?”

    江怀筝笑嘻嘻道:“秦道长伤都没好,一定要跑出去捉妖,你说这不是让我为难嘛!”

    莫名其妙被泼一身脏水,秦执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咦?”栀南把鱼和菜放在桌上,眼睛却瞥见桌下扔着一个物件,便蹲下身去捡。

    她拿在手里,愣了愣才道:“……好漂亮,这是你们谁的?”

    江怀筝看向秦执:“他的。”

    秦执道:“你若喜欢,拿着便是。”

    栀南收起来:“谢谢道长。”

    江怀筝瞥见她衣角处似乎有几点血迹,顿时起疑:“栀南小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栀南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噢,我在西市碰见厉鬼杀人了!”

    “所以你这衣角上的血也是凑热闹的时候溅上去的?”

    栀南撩起衣角,随意搓了搓:“啊,居然溅上去了……当时那男人就倒在我脚边,可刺激了。”

    秦执问道:“怎么回事?”

    栀南放下衣角,清了清嗓子:“我跟你们说啊,当时我正在挑鱼,忽然就觉得背后刮起一阵阴风,凉飕飕的。我转头一看,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都被阴风卷得飞上天啦!”

    “我吓得连忙蹲下,然后就看见阴风中显出一个女子的模样来,是她的手掐在那胖子脖子上把他带上天的!”

    江怀筝适时问道:“那你这衣角上……”

    栀南缓了口气道:“周围人到处跑,就我和卖鱼的阿婆两人蹲在篷下瑟瑟发抖,前面有好大一片空地,那厉鬼就唰——一下削掉胖子的脑袋,扔到我和阿婆眼前了!”

    江怀筝惊了:“这么狠?”

    “对啊!把阿婆当场就吓晕过去了!我在那儿守着等天师府的道长过来才敢走!”栀南重又讲了一遍,后知后觉地有些惊魂未定,还不忘补充一句,“我把铜板塞到阿婆身上了,没有白拿人家的鱼。”

    “厉鬼呢,捉到了吗?”

    栀南摇摇头:“没有,厉鬼是个姑娘模样,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道和那胖子有什么过节,当街斩首哇!”

    秦执当机立断:“我去看看。”

    “诶——”江怀筝拽住他,“你伤还没好完全,且在这待着,我去。”

    宣生起身:“我跟你一起。”

    江怀筝看他两眼,没说话,径直出门。

    宣生知她这是默许,便快步跟上,同她并肩而行。

    栀南想起刚买回来的鱼,跑到门口对着渐渐远去的两人的背影喊道:“你们都走了,午饭谁来烧啊——”

    无人回应。

    她转身走到秦执面前,破难为情地问道:“道长,你会吗?”

    秦执指尖捏起一团小火苗:“我会生火。”

    栀南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苦哈哈地盼着两人能早点回来。

    *

    快到西市时,江怀筝远远看见几名天师府道士在那边,用胳膊肘戳戳身旁的宣生:“你不怕碰上张悯年啊?”

    宣生眼睛看着前面:“不怕。”

    江怀筝撇撇嘴:“真的假的……”

    话没说完,她蓦地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其矛头正指向身侧的宣生。

    不会吧,真被她说中了?

    江怀筝迅速一扯宣生的衣袖,揽住他的腰向后方撤去。

    五根尖而厉的指甲将将出现在宣生方才待的位置,指甲全黑,覆着黑气,寒意森然。

    下一瞬,鬼手又朝着宣生抓去。

    奇了怪了,这厉鬼居然是冲着宣生来的。

    江怀筝趁那边天师府的道士尚未发现此间异常,带着宣生往无人的地方逃。

    后方阴气紧追不放,大有不追到人不罢休的气势。

    江怀筝抽空抱怨了一句:“你这是又惹着何方神圣了啊?”

    宣生实在无辜:“这次我真是不知道了。”

    江怀筝隔一会儿摸下自己的脖子,生怕这厉鬼一个发狠就把她脑袋也给削了。

    两人逃到无人的空旷处,耳畔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只是过于阴冷,其中藏着的滔天恨意让江怀筝一阵心惊。

    “姓张的——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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