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港奢靡浮华之地，层层红灯高悬，灯烛荧煌，昼夜不分。楼内人声嘈杂，宾客如云，却不尽相同。其中三教九流，各干人等，无论是商贾、江湖艺人、倭寇、还是乞丐，随意进出，无人干涉。觥筹交错间，无人相问来历身份。

    明蝶褪了鞋，踏上堆满茵褥的宽大草席，点了几个爱吃的小菜，喝着陈酿，在冬夜的月色中凭栏望去，只见满园红梅浓香透肌，庭前一轮满月，将远处灵犀塔的轮廓也勾勒得清清楚楚。墨玉棋盘在月光反射下清碧温匀，棋子一半墨色莹润，一半剔透如冰。只是那白子并非全白，团团絮絮，带着绯色。

    赫连秋水端坐，身后挂着两幅一模一样的溪竹野鸭图，几个输了的人垂头丧气离开，他故作忧伤：“有缘人难寻啊，这画是想送都送不出去啦。”

    一阵爽朗大笑，来者是楚翘：“秋水，还是我与你最有缘。”

    明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拦在楚翘前面：“等等，这位公子，什么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楚翘抬眼打量明蝶，明蝶也将少年船王从头到脚碾了好几遍，一身霜罗轻裘，扇子上的坠子，发髻上的簪子，还有衣襟上装饰的一对玉扣玉勾都是一色碧玉做成，益发衬得人眉翠唇红，白如抟雪，不觉哈哈一笑：“我以为哪里来的美人儿，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我就是赢了，也把画送给公子可好？”

    楚翘冷冷：“若是被你赢去，只怕这画也污浊了。”

    赫连秋水却幽幽说道：“此画千金不卖，只赠有缘人。两位公子可知规矩？这两幅画一真一假，赢者自取。”

    楚翘转而低声询问赫连秋水：“哪一幅是真的？”

    赫连秋水支支吾吾，悄悄伏在楚翘耳边：“其实我也不知道，一共得了两幅，其中一幅为真。摆这棋局，也是为了引出行家，辨出真伪，我好伺机夺回。”

    好一个赫连秋水，想必他没有胆量欺瞒，楚翘转头又问明蝶：“你懂这画？”

    明蝶胸有成竹：“黄荃的手笔我熟。”

    楚翘：“黄荃的画乃世间珍品，等闲难得一见，你敢说熟？”

    明蝶不在意地笑：“家里有，自小常看。”

    武星葵最见不得人狂妄自大，怒斥：“吹牛！”

    明蝶朝旁边轻松一倚：“那你可以不信。”

    楚翘：“我向来不耐烦别人定的啰嗦规矩，我们简单点儿，咱俩下一局棋，赢的拿左边那幅，输的拿右边那幅。”

    明蝶：“倒也爽快公平。”

    明蝶遂用帕子蒙住了双眼，众人大惊，议论纷纷。

    楚翘：“什么意思？”

    明蝶：“我下棋从无敌手，蒙上双眼也能赢你。”

    楚翘随即严阵以待，竭尽全力在棋盘上厮杀，要赢了这狂妄之人。明蝶蒙住双眼，竟丝毫不影响走棋，落子迅速，在棋盘上布局起来。

    武星葵看不懂局面，小声嘟囔：“这小子搞什么鬼啊？”

    南宫雅朝他脑门轻轻一敲：“呆子，他是在听棋。凭借落子的声音，判断棋子的位置。”

    赫连秋水：“下围棋，不光靠天份，这大局观靠的是经验和阅历累计。你们看，这位公子已经有了败相。”

    起落间，明蝶所执白棋又落后了很多。此时，明蝶突然提白棋。围观者惊道：“使不得，这等于自杀啊。”

    楚翘一慌，接连走了几步错棋。明蝶竟以自杀，妙手屠龙，局面迅速反转。明蝶全力以赴想赢，杀得楚翘节节败退。

    楚翘突然朗声笑：“可以了，谢过公子。”说罢，飞身夺了左边那幅画就跑。

    明蝶一把扯下蒙眼布，却为时已晚，赶忙追出去：“说好赢了的拿左边那幅。”

    楚翘回头：“你不是说你赢了就送给我吗，我就要这幅。”

    武星葵疑惑，小声问南宫雅：“棋还没下完呢，少主为什么拿左边那幅？”

    南宫雅：“呆子，那人拼尽全力要赢，显然左边那幅画才是真的，少主有什么必要把棋下完呢？”

    明蝶气急而笑：“居然骗我！”

    清冷的街道，楚翘拿着那幅画和一个包裹，疾速走去。在她身后，一个身影隐隐闪现，正是明蝶。

    一只黑猫似睡非睡，躺在关克邪怀中。关克邪轻轻抚摸着它，声音阴冷：“范叔，你出海二十年，乃是伏波港的元老，却监守自盗，勾结外贼打劫自家押送的船队，犯下纵驰诫，你算算，按照这样我们伏波港要赔多少？”

    范叔倚靠太师椅上，狂妄大笑：“哼，交代？我年纪大了，听不懂关先生的话。不过什么诫不诫的，以前老港主在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规矩，再说阿翘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怎会动我？关先生这一笔笔账算得再清楚，亦是无用。我看你，还是滚回京城好好侍奉你那位大人吧。”

    关克邪：“这些话，你还是自己和少主说吧。”关克邪话音未落，楚翘推门而入。

    范叔得意望着关克邪：“你看，阿翘还是惦记着我这个叔叔的。 ”

    楚翘双手奉上那幅“溪竹野鸭图”：“范叔喜欢字画，黄荃的画世间少有，我特地讨来，你无憾了吗？”

    范叔脸色一变，僵住，不知该不该接此画：“阿翘，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翘从包裹中拿出寿衣，范叔怔住：“这衣服也按范叔的品味在伏波港最好的织云阁精心定制，范叔是元老，我给范叔面子。犯了纵弛诫不上夜雪公审，你在家自行了断吧。”

    范叔这才反应过来，怒而大骂：“好啊，翅膀硬了！你爹在的时候，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你爹走了，伏波港便翻天了，我们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楚翘：“范叔，你是我爹旧部，我敬你，重你，可海诫不可违，就是我爹他在也无二话。”

    范叔：“你这是断我们后路，搞什么海上镖局，整得伏波港穷的叮当响，你可知外面的人都怎么笑话伏波港。好啊，你杀了我，让海商们看看，你是如何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关克邪轻轻摸着黑猫的头。黑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即打了个哈欠：“玄冇困了，范叔也说累了，今日是一定要看着范叔走的。”

    躲在门外的明蝶正津津有味看着这一切，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明蝶一惊，回头，却见楚翘冷冷看着明蝶。

    明蝶：“你是人是鬼啊？刚刚还在屋里，一转眼就到了我身边。”

    楚翘：“我还要问你呢，跟过来干什么？？”

    “溪竹野鸭图，我不甘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我倾盖如故，送你我心甘情愿，但送他（指指屋内的范叔）不行。再说，梁上君子，别说驷马了，多少马也追不上。”

    楚翘：“谁跟你倾盖如故了，什么梁上君子，你是来偷画的？”

    明蝶：“不急不急，现在不偷，先欣赏欣赏，那画在偷之前的期待忐忑和垂涎最是动人。”

    没见过这种人没听过这种言论的楚翘惊呆了：“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狂妄之徒。”

    明蝶一把拉住楚翘窜上屋顶，坐下的角度正好能看着摆在桌案上的那幅画：“黄荃的画多富贵艳丽，偏这溪竹野鸭图宁静致远，最适合月夜观赏，观之内心安宁。”

    明蝶掏出酒壶，勾住楚翘的肩膀：“你骗了我的画我却不生气还很是喜欢，月色与竹溪野鸭图佐酒，我们喝一杯？”

    楚翘赶紧把他的手拍开，不自在地保持距离：“素不沾酒，谢了。”

    “男子竟也这么忸怩。”明蝶自饮一杯，兀自着迷看画。楚翘也安静地看画。月光如洗，两人坐在屋顶一夜无语。

    楚翘：“已过丑时，看够了吗？”

    明蝶：“今夜就这么着吧，多谢你陪我看画。”

    楚翘：“我会派人盯着你，这画你偷不了。”

    明蝶哑然失笑：“世上还没有我偷不了的东西。”说罢，大笑离去。

    议事堂，一只手轻轻把死鸽腿上的羊皮纸卷展开，浸入药水中。羊皮纸上浮出两行四个字：兑位刺翘。

    关克邪仔细查找线索：“金线铁羽，月港的鸽子。”

    祖登云：“这刺翘，行刺楚翘，指的肯定是咱们少主。可这兑位，是什么意思？”

    关克邪：“在八卦里，兑位，惊门，肃杀凶险。这应该是指刺客已进入凶险之地，准备行刺少主的意思。”

    祖登云：“麻烦了，咱们伏波港来往的都是倭寇，又准带兵器，这从哪找起？”

    关克邪望着羊皮卷，若有所思。

    祖登云：“如何？”

    关克邪：“我在想，既然行刺少主，他就应该写上死门坤位，为什么是惊门兑位？这里面，怕是还有别的意思。”

    海图阁内，和衣而眠的楚翘，被打闹的声音吵醒。楚翘推开窗户，武星葵带着练兵的护卫们正嬉笑追打董诀。

    楚翘扬声：“你们又欺负大董？”

    武星葵：“我们没欺负他，谁叫他箭法好，身高腿长讨姑娘喜欢，苏合姑娘就给他一人送点心送荷包。”

    楚翘：“这样说来确实该打。”

    武星葵：“兄弟们，上！”

    众人嬉闹不止。楚翘转身回屋，来到内室。南宫雅依靠在榻上沉睡，长衫垂在地上。楚翘轻轻走来，挠她的鼻子，南宫雅慵懒睁开眼睛。

    南宫雅：“昨日你许久未归，去哪了？”

    回想昨日，楚翘忍不住嘴角上扬：“和一个狂徒赏画去了。”

    南宫雅：“那个赌画的？你倒难得这么有情趣。”

    楚翘：“什么情趣，疯癫还差不多？”

    南宫雅：“这样洒脱不羁的男人适合你。”

    楚翘瞬间有些警觉，看四下无人，小声嗔怪道：“你又胡说！”

    南宫雅慵懒地翻了个身：“行行行，我胡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对男人动心。但你什么时候放我走啊，我可告诉你，我不要守活寡一辈子。”

    楚翘：“三年……”

    南宫雅：“三年又三年，我看你是不想让我走了，哼！”南宫雅佯装赌气翻过身去，不再理会楚翘。楚翘心中生出些许愧疚，她轻轻抱住她。

    楚翘：“小雅，若有一天你真的有了心动之人，你告诉我，我一定放你走。”

    南宫雅不语偷笑，伸出一根手指。楚翘将手指勾在南宫雅手指上。

    谛听阁外，漫天的飞鸽，在空中来回穿梭。屋里屋外，堆满了漂流瓶和书信。这个不起眼的屋子，便是整个伏波港的情报运作。武星葵兴冲冲跑过去，逗弄鸽子，鸽子受到惊吓四下乱飞。

    赫连秋水赶紧上前制止：“小葵，你又吓我的鸽子！”

    祖登云：“秋水，收到消息，恐有刺客对阿翘不利。”

    关克邪把羊皮纸和鸽子递了过去。

    赫连秋水面露嫌恶：“金线铁羽？拿开拿开，别吓着我的鸽子。”语毕，拿起羊皮纸贴在鼻尖前嗅了嗅，“药水的味道，看来关先生是已经把隐文都给破了，那还不抓人？”

    武星葵：“字是看清了，可字面上的意思，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要你亲自看看。”

    赫连秋水：“才四个字。”

    武星葵：“字越少，意思越难理解，关克邪肯定是看不懂啦。”

    关克邪冷冷望了武星葵一眼，武星葵立马装作去喂鸽子。

    赫连秋水又瞄了一眼：“上面不是写了，明天辰时动手刺杀楚翘吗？”

    祖登云：“辰时？！”

    赫连秋水：“对！”

    祖登云：“要命的事，开不得玩笑！哪写着辰时？”

    赫连秋水：“伏波港的车，朱雀尾的尾，卦象本有凶险之意，月港人断不会多此一举。你不妨想想，何以是惊门，而不是死门？”

    祖登云和关克邪摇头不解，赫连秋水继续说道：“惊门主惊恐、官司。这张纸上，指的就是官司。”

    关克邪脱口而出：“官司！辰时审案是伏波港的规矩，明天，少主要在夜雪审案！”

    祖登云：“这就对了，刺客是要在辰时动手！”

    赫连秋水：“明天到底是个什么人，什么案子？”

    关克邪：“海诫八年，你可知三途河上，唯独没有哪一诫的人头？”

    祖登云：“女扮男装！”

    关克邪：“轮回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