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爹……”喃喃低语渐渐消失在空中，苏玫扒在飞舟的船沿，眼睛睁的通红，盯着同样嚼泪的爹娘爷奶和弟弟不放。

    地上的人们越来越小，小到那高举的手也慢慢看不清了。

    “是好事”，满头华发依旧梳的绷紧的老婆婆盯着空中消失的大船的方向，不断重复道，“是好事儿”。身旁高半个头的苏老爹轻拍她的肩膀。

    “呜呜呜”，年轻的妇人将脸埋进丈夫的颈窝发出低泣，将怀中稚嫩的幼子紧紧抱着。她自己又被壮实的胳膊牢牢搂住。

    “别哭啦，被仙人测出来有灵根可是好事”，难得穿了一身细布衣裳的村长用干瘦的手掌安慰似的拍了拍老爷子的背，安慰似的轻叹：“以后做了仙人就能回来了”。

    周围乡亲们热闹的讨论和欣羡祝贺声吵吵囔囔，络绎不绝，六岁的苏柳懂了些事，他看着不远处伯伯伯娘们谦虚的回复与寒暄，却感觉身边安静的像另一个小天地。

    听了村长的这句话，苏柳垂下长长的眼睫毛，问娘亲：“娘，爹，那姐姐她什么时候回来”。换来的是搂的更紧的双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多年后，赴宴中的苏柳得到恩师的指点，宴会气氛热烈。性情中的友人在旁挥墨写下了这句应景的俗语。

    但在那一霎那划过苏柳眼前的，是姐姐正扒在船沿落泪的场景。白袍仙师挥袖施法，洁白的衣袖拂过苏玫头顶，仙师漠然念咒启航。

    前一月。

    入夜，月光下树影婆娑。

    山脚下有两座相邻的大院子，离山远些的是苏大山家，靠山的是沈家。

    夜色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引起的“沙沙”低语，苏家村和往日的每一天都相同，几乎所有人都已然沉睡在香甜的睡梦中。

    没有人看到，深蓝缀满繁星的天空里，划过了七八道稍纵即逝的白光。

    清晨，天还没有亮彻底，浅浅的弯月还挂在灰蓝色的天幕，农家人大都已经起了。

    附近的绿色只有人们在家门口种的一小片菜地，远方除了半山腰往上还留存着一些绿意，几乎满目都是金的红的大树，青绿泛黄的菜叶菜根，还有油润的黑土。

    “走了啊”，苏泉接过他睡眼朦胧的闺女手里装好水的竹筒，和他爹苏大山推着木板车出门，打算把田里最后一点大白菜拔了。

    清晨露重，夹挟着水汽的北风随着打开的大院门扑面而来，壮实的父子俩一齐打了个哆嗦，又冷又爽。

    他们眨眨眼，再抹把脸，这才算是彻底驱逐了困意。

    “天冷了就该呆家里，老婆子让这么早起来”，苏老爹嘴里嘟嘟囔囔，也不敢大声说。

    苏泉拍拍他爹肩膀，“别说了爹，咱快点，今天都给拔完，明天就不用出门了”。

    苏泉长得粗眉大眼，他刚过二十没几年，在农家正是当家干活的。和大多汉子一样，苏泉有着黝黑发亮的皮肤和结实有力的肌肉，颇冷的清晨，他也只穿了一件粗布单衣。

    父子俩计划今天一气儿给所有大白菜搬回家，却没想到日头刚上来一会儿，村长突然提着锣来到田里敲。

    苏老爹挥挥手让远一点的苏泉别管，继续拔，自己捞起几颗刚拔完放在地上的大白菜往停在田头的小推车走。

    “停停停”，锣鼓声随着村长的靠近越来越响，“咚咚咚”得敲得人心里发慌。

    苏老爹心脏受不了，刚走到车旁边就丢下手里的几颗大白菜朝着村长喊：“苏大树，你消停点行不行，这片地就我俩，你又不是没瞅见。”

    旁边的白菜地已经拔空，像是丰收过后的残羹剩饭，而尚留存些许满目青绿葱白的，就只剩他家的几亩地了。

    苏老爹和村长苏大树是同辈。苏家村每一户拐个七拐八拐，总能扯上亲戚关系，他俩也是光屁股从小玩到大。

    苏大树比苏老爹瘦一些，五十来岁的人了，背有些许佝偻却也精神的很。

    只见他嘿嘿一笑，扯着嗓子回答：“午时去大石板那儿听我说啊，有大事。”

    “有啥事儿你就说呗，扯那犊子还去大石板”，苏老爹追问，但村长只是乐呵呵咧着大嘴笑也不回答，绕回大路，继续找着绿色农田里的村人。

    “这瘪犊子，还学会吊胃口了”，苏老爹想着中午能知道搞什么名堂，就也罢了，总不能是坏事。

    他拍拍推车上堆得差不多的白菜喊田里的苏泉：“老三，把这些先推回去。和你娘说中午不用送饭来了，我们回家歇会儿”。

    “那娘可要骂大树叔了”，苏泉抱着几颗大白菜过来，弯腰先放到地上，笑着说。

    果不其然。“还有什么事儿不能看见人就说，也不往后拖两天，这收大白菜能耽搁的了吗，你大树叔就是不靠谱！”，华发瘦削的老妇人一边骂一边掐去手里青绿色的豆角尖尖。它虽然整体呈长扁状，但摸起来十分厚实。

    苏泉一进门看到墙根带泥的大土豆，就知道今天又吃豆角炖土豆。不过心里算算离上次吃到肉已经有半个月了，他娘今天可能会往里头放五花肉，馋死个人。

    这种油豆角的肉特别厚实，豆子也非常绵密，有点油花放进去，炒熟又炖烂了，能香倒隔壁村的小孩儿。单单说这油豆角，玫玫和小柳就吃不腻。

    “孩子们起了吗”，苏泉蹲下来帮老娘择豆角，发问道。“玫玫吃了，她和大黄去挖白石子，小柳还在睡”，刘翠芬接过小儿子手里择好的一捧，放到盆里。

    老话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但是老苏家不这样，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一视同仁。

    前两个儿子都在镇上寻到了谋生的手艺，三闺女已经嫁到镇上，都是逢年过节回来聚一聚。小儿子苏泉力气大，壮实，先留家里几年，说好了等两人走了，想侍弄地也行，找其他活计也可以。

    不过，这个干练豁达的老太太虽然对生老病死早就看开了，但却有一件事挂念着，看起来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那就是苏玫。

    苏玫的眉眼把他爹娘最好的都学来了，虽然不是天仙，却也比刘翠芬年轻时做丫鬟见过的小姐好看些。而苏家，说到底也只是农户人家。

    所以她只能不动声色的让苏玫多出门玩，在儿媳犹豫着苏玫皮肤晒得黢黑而想关住她来养养时进行劝阻，“捂一个冬天够够的了，让孩子出门玩吧，没几年了”。

    加上苏泉舍不得闺女眼泪汪汪，也在一边加把火，姜小芸只能同意，眼睁睁看着苏玫稳定的一年比一年黑，眼看着跟她爹也差不了太多了。

    小麦色皮肤的苏玫现在正和大黄往山脚下跑，他们在石板上画画的石笔就来自于山脚下的那唯一一条黄土路。

    风是清凉的，间歇夹着淡淡的桂花香和树叶的味道，苏玫来到山边的土路，没走两步就莫名嘿嘿笑起来，她抬头，桂花开的正艳，看草，枯草丛里的小嫩叶在摇摆着。

    大黄在前头开路，撒欢跑一段然后停下来在草丛里等苏玫。一人一狗一路惊起林中飞鸟。

    深山里是去不得的，连大黄都知道轻重。一人一狗走到临界处就停下，大黄围在苏玫旁边，看着她这找个洞，那挖个坑，从黄土深处挖白石笔。

    在苏老爹和苏泉拉着最后一车白菜往家走，在苏玫把一兜白石笔往大黄身上系，在五花肉豆角土豆开始焖的时候，百里开外的深山中，一名身着灰白色道袍的女子手中施法，目光警戒的看着四周。

    “谁！”飞鸟从树梢掠过，发出动静。女子耳朵一动，眉眼收敛，加快了心中的术咒。

    一道青绿色的光在被挖开的大坑上方盘旋，坑的正心是一颗初具人形的人参，漂浮在空中。微黄透白的人参被法术托浮在半空，它下半身错综复杂的根须被地下不甚起眼的一小道白光不断刨出来，眼看只剩下最后一成便大功告成。

    在人间界，修仙者的术法会受到自然法则的极大限制。在深山老林里挖天材地宝，若不遵守人间的规矩或者肆意施法，做事便总会有些阻碍。

    道袍女子周淑珍在来之前便做好了功课，这百里路程有半数都是她自己靠腿走的，还有这颗将将被挖出的黄胖千年人参头顶绑着的红头绳，也是她提前做的准备。

    周淑珍正是这次被派下来测灵根收生徒的弟子之一。她的师弟师妹们正被城主在府邸款待，而测灵根的日子被定在了半月后。

    只要是各大门派长期接受或者被派遣到人间界收灵根的弟子，早晚会受到面熟的达官贵人的托请做事，接不接，筹码够不够却是另谈。

    受了城主私下里的托请，周淑珍借口寻访故人，实际上是去难行之地采摘千年老参。由于人间界灵气并不够充足，所以虽然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六品叶人参满了千年，但用神识轻轻划过，它毫无动静，一丝灵气波动也没有。

    “算了，有药用效果也是好的。”周淑珍如此失望是因为修仙界已满千年的人参会形成灵智，若能再修个几千年，有机缘便能化形。

    作为天材地宝，人参从生出灵智开始便会受到上天的眷顾。如能契约如此好运的灵植，修仙路途也能容易上一半。

    不过，若真有点灵智的苗头，周淑珍宁愿再花时间给城主找人参，也不会把手里的让出去。

    最后剩着一点毛毛须被挖了出来，周淑珍吐了口气，将人参收到灵匣中，施了个术将土填回去。一闪身，人就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