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懿

    王妧对大人的事素来不了解,听了昤安的话也很是错愕,转过头来戚戚看着她,所有的情绪都凝在了一张粉红的脸上,话也被冻在了嗓子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昤安的神色里难免地多了几分哀戚,可仍旧是挂着六分柔和缱绻的笑意:“不过,我比你更不幸一些,我的娘亲,在我五岁那年就因病而亡。到了如今,已经快十四年了。”她说到此处,连自己都颇为感慨,“十四年,比你如今的年纪还小,真是快,连我自己都忘记这十四年是怎么过的了。”

    王妧听着昤安的语气,不知怎的就眼泪莹莹了起来:“那……这么久了,你想她的时候怎么办呢?”

    昤安细细回忆着从前的日子,那些不真切的时光忽而清晰,牵扯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记忆来:“一开始,我躲在房间里日日哭夜夜哭,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差不多流尽了,但日子一长我也知道,哭没有用。母亲死了,一切便该由我来照应了,哭和伤心都是宣泄,却不是力量,伤心于大多数人都是无用的,我们不是凭借着伤心活的,”她顿顿,抬手拭了拭因泪意而酸痛的眼,“后来,我就不哭了,只是会在某个瞬间——蝉鸣的午后、凛冬的夜晚、窗外阳光打进窗户的时候、灯火慢慢亮起来的时候,在这些瞬间,我会特别想念她,总觉得人间如此好,她却再也见不到了。再后来,这些瞬间也少了,因为人世间也总有太多的烦心事会填补那些空白的瞬间,对她的思念也慢慢变成了软弱怯懦时一个依靠和慰藉的念头,这样……也挺好。”

    昤安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像是守不住风一样微微颤抖了起来,那颤抖是极轻的,轻到只有昤安自己能够感觉出来:“到了现在,那种思念别人更是看不到了,可是我知道,不管痛痒悲喜,它就在那里。”她看着似懂非懂的王妧,揽过她的肩,“你现在不必全懂,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这世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伤心痛苦,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思念追忆,这份苦和痛,有的是人懂得。我们总是要慢慢学着,把这些伤痛埋起来,因为很多事情不允许我们悲伤一辈子。”

    王妧靠在昤安的肩上,哀哀道:“可是我真的好想她,没办法不去想她,就算身边有好多人,不是她,我还是会很失落很失落。”

    昤安淡淡微笑,把眼底的泪逼回去:“不怕,你看看,你衣服上面的青鸟图案,你就当这是你母妃变的,她变成青鸟陪着你,在你的衣服上、枕头上、纸鸢上,这么想着,你会慢慢好受一些的。”

    王妧伸手轻抚衣裙上的青鸟,一针一线,一寸一毫,仿佛在轻抚一个轻浮的梦境。良久,她的泪打在那个青鸟上面,将青鸟变成了更深的绿色,万般寂静之间,只听她喃喃道:“母妃,你好久没有来过妧儿的梦里了,是已经忘了妧儿吗?可是妧儿忘不了你,妧儿好想你。”

    昤安偎着王妧,眼中的泪意再次涌上来。

    王妧这样思念尉迟贵妃,思念那个真名叫做清婉的女子,思念那个蛰伏在未央宫里十数年步步惊心却终于香消玉殒的女子,那个曾经哀哀吟诵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深情且偏执的女子。可见,即使清婉再狠心、再偏执、再癫狂,她对着自己的女儿,仍旧是像对着李仕源那样,倾注了自己一生的深情与爱护,她那天那样决绝地赴死,也多半是为了保住自己唯一的女儿不被昤安威胁,即使昤安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伤害王妧。

    她浅浅叹息,对王妧道:“她不会忘记你,相信我,即使她泯了神形去了痕迹,她也不会忘记你。”

    王妧一下一下抽泣着,在一片安静之中慢慢抬起头,眨着眼睛对昤安哭诉道:“这些日子,总有人说,说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儿,身边又没了亲娘庇护,父皇迟早要把我嫁出去和亲,去笼络那些正在作乱的叛贼权贵来求得和平,是真的吗?”

    昤安心中大惊,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谁在胡说?没有的事!如今和南越国的仗早已经打赢了,山东燕地还有粤北虽有战乱,可那与南越国的动乱不一样,你父皇势必要铁血政策平之方快,怎么会把你拿出去和亲呢?”她握住王妧的手,似是在给她温热的力量,“妧儿,你想象不出你父皇有多么珍惜你爱护你,她绝对不会允许你远嫁和亲的,就是真的到了和亲那一步,还有那么多的宗室之女,绝对不会让你去的。你千万不要听那些谗言,你父皇,还有我,我们都绝不会让你远嫁的。”

    王妧的泪眼里总算有了几分希冀的光影,她紧握昤安的手,切切道:“当真么?我为这些话烦心好几个月了,却又不敢问出来。当真么?你们真的都不会让我去和亲么?我真的不想去,我就想在宫里,和父皇、母妃,还有母后你在一起,和那些青鸟纸鸢在一起,母后,妧儿求求你,你和父皇不要让我和亲远嫁,把我留在身边,让我陪着你们,好不好?”

    王妧这样娇憨天真的目光,几乎一下勾起了昤安骨子里所有的母性和怜爱,她只长了王妧七岁,按着年纪来算真的只能是王妧的姐姐。但是日久天长,深宫寂寞,又兼着自己已然不能生育,她对王妧真的渐渐起了母亲一样的爱护之心,去尽力维护住她的一片安然天地,一如维护记忆里那个童真的自己。

    她郑重其事地看着王妧,声音柔和而绵静:“我向你保证,我和你父皇一定不会把你远嫁,我们会把你留下身边,永远庇佑着你。以后要是再有哪个奴才敢说你没有生母庇护,你就只管带了他过来见我,我是皇后,也是你的母后,绝不会放纵这些嚼舌根的奴才们。”

    王妧含泪微笑,不住地点着头,像是新生的鸟儿终于开始扑腾起了翅膀,依偎着昤安道:“多谢母后。”

    昤安哑然失笑,心里涌起未曾有过的温暖和甜蜜,将她心底里因为自己不能生育而生起的颓丧都悉数掩埋了下去:“妧儿,多谢你。”

    一阵风过,王妧久坐于风盛之处,此刻身上已然有些凉了,猛地又吹一阵风,身上便开始不住地打着寒噤。昤安见了忙柔声劝道:“你看,今日风景也看了心里话也聊了,再不下去,明日可就要染上风寒然后吃一大堆的苦药了。”

    王妧也实在觉得身上又冷又僵,手里也没力气,便温顺地点了头。昤安见她同意了,便忙对屋顶下守在梯子旁的人唤道:“都注意着些,公主要下来了,小心搀扶着梯子。”说罢,便用一只手小心翼翼扶带着王妧,两个人慢慢移到了梯子口上,昤安自然是要让王妧先下去的,自己则在上面护着她。待到王妧终于慢慢落地的那一瞬,她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身上因为畏高而生的汗也渐渐多了起来,一双手和脚也早已没了力气。她勉力前进,扶着梯子慢慢往下移动,可没走几步,手臂就开始阵阵发起了抖,手上一滑,整个人登时就失了力道,在上方斜斜地往旁边倒去。

    一时之间,只听得地下宫女声声刺一样的尖叫声,还有毓书冉月厉声呼唤自己的声音,那样急促地炸开在自己的耳边,像是耳鸣,像是梦呓。

    在跌落的那一瞬间,躁动,是昤安唯一的感觉,她没有太多的惊诧,更没有太多的恐惧,只是在呼呼的风声里听到自己几乎快崩裂的心跳声和耳边的阵阵哭喊声,如同被海风卷着的船帆,左右上下凌乱而破碎地摇晃着,那样躁动、那样喧闹。

    而结束这一份喧闹的,是一个陌生又结实的怀抱,带着蓬勃的热气还有温度,把昤安的躁动一点点地抚平,再下一刻,是那个怀抱还有自己跌在地上的声音,她居然不觉得痛,只觉得腿有些酸麻,再一看,原来自己已经把那个怀抱的主人压在了身下。

    这是昤安第二次这样近地看着叶弈,上一次是她打翻了茶盅,叶弈上来接住茶盅,这次是她打翻了自己,叶弈上来接住自己。一张极其深邃标致的皮囊十分突兀地在自己眼前放大,她有片刻的恍惚还有迷茫,好像在回忆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待到她终于回忆起来的时候,身下的叶弈已经忍不住身上的痛楚,唇边溜出了一丝沙哑且极低的□□,只有昤安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够听得真切。

    叶弈是堂堂御林军左统领,身上功夫自然了得,可绕是这样,他飞身上去接住昤安,又抱着昤安跌坐在地上,也是摔得不轻,整个背部像是有重鼎在抵着压着,压得骨头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来。他的双手牢牢环住昤安,将昤安护在自己的怀里,昤安依旧安然无恙,他自己却觉得胸腔里一阵一阵发痛。那种痛开始是锋利的,而后逐渐迟钝了起来,因为她也如昤安望着自己一般望着昤安骤然放大在自己面前的脸。

    与别的女人不同,昤安的美之所以风华绝代,不单单是因为五官,还因为她两眼之间寡淡却深情的一道神韵,她眉宇之间似蹙非蹙的一弯风华,此刻,这样的一张脸摆在叶弈的面前,饶是他素来沉稳淡漠且深沉疏离,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移不开眼。那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不知怎的就在也已的心里存了经年不去的根。

    昤安在回过神以后,听见叶弈嗓子里那低低地隐忍着的闷哼,一时心慌不已,下意识问了一句:“叶弈,你怎么样?”问完以后,才发觉自己仍旧压在人家的身上,便窘迫地在毓书和冉月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对身边犹在惊恐之中的太监和宫女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太医过过来!”

    院里的宫女们如梦初醒,一时又慌慌乱乱地跑了起来,一些去传太医,一些去禀告王珩,一些去抬担架,院子里登时嘈杂不堪,只听得见王妧扑在昤安怀里,还有那一阵阵急切的哭声:“母后,您没事罢,我都快吓死了,还好您没事,还好您没事。”

    昤安一面安慰着王妧,一面又急急看着倒在地上正在费力站起来的叶弈,心里又是抱歉又是慌乱:“叶弈,你先别动,一会儿太医就来了,你先别动,千万别再伤到其他的地方。”

    叶弈见昤安一脸的慌乱和歉疚,连带着头上的金凤掐丝攒珠步摇都跟着她的脸色开始阵阵晃动起来,不知怎的,竟觉得身上的痛渐渐轻了不少。

    他咬咬牙,半是勉力半是逞强的从地上站起来,神色依旧恭谨而沉着,一张脸也没有因为痛苦而掀起丝毫的波澜:“娘娘不必劳烦太医,都是些皮肉小伤,不打紧的,微臣回去擦些药酒就是了。”

    昤安全然不信,笃定道:“方才摔得那么狠,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还是让太医看看来得妥当,也让本宫放心些。”

    昤安怀中的王妧也婉婉附和道:“是啊,你就听母后的话让太医看看罢,刚刚你抱着母后摔得那么惨,脸都是惨白的,肯定是伤着了。方才还好有你,要不是你飞上去接住了母后,可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叶弈半低着头,克制着自己的心神和痛楚,只留下半个模糊的轮廓留给昤安和王妧:“护卫陛下和皇后本就是臣的分内职责,无可推卸,只要皇后安然无恙,微臣就心安了。”

    不多时,王珩就带着风飞进了携芳殿,见到昤安和王珩都安然无恙方才缓和了些许,她上前把昤安拉过来左一下右一下地看了个遍,直到确定昤安的确毫发未损之后才松了眉头,长舒一口气道:“万幸万幸,还好你没事。”他又看一眼昤安身后的王妧,口里的语气便有了些埋怨,但因着这个人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即使再深的埋怨到了王妧这里也添了七八分的柔和和婉约,“你啊,总是这么任性,如今连房顶都上,还好此番皇后和你都没事,否则,这未央宫真的就要翻天了。”

    王妧闪身出来溺在王珩和昤安中间,娇娇怯怯道:“妧儿下次不上屋顶就是了,父皇莫要生气了。”

    王珩抚着王妧的脸,嘴里的语气终究是软到了十分:“不是不要你上房,你就是要上房也要看个时间长短,让侍卫在一边守着才是,不许这样刁蛮任性不计后果,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让父皇怎么办才好?”

    如此温柔宠溺,任是昤安看了也觉得温暖贴心,她的笑意在此时温柔绵软了不少:“还好今日叶统领在此,臣妾和公主才能都安然无忧,当真要多谢他了。”

    王珩闻言一边揽过王妧,一边对叶弈赞许道:“朕刚刚就听太监说过了,说你救了皇后,还受了不轻的伤,朕已经让最好的太医过来了,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你上次在朕坠马时救了朕,现下又救了皇后,可当真是朕与皇后的福星。”

    叶弈忙拱手行礼,口中谦逊道:“臣不敢居功,臣蒙陛下器重舔居高位,自然要鞠躬敬粹护卫陛下和娘娘。”

    王珩满意笑道:“朕知道你做事妥帖谨慎,此番皇后能安然无恙,自然是你的功劳,朕已经命人赏赐给了你黄金五十两和金甲一副,还有些许用得上的伤药,你好好养着罢。”他转向昤安,口中半是嗔怪半是忧虑,更添了十足的温柔,一如他对着昤安一贯的语气,“朕知道你心疼妧儿,可也不能这么不顾着自己。最冷静理智的是你,最毛躁冲动的也是你,真是最会让朕欢喜让朕忧。”

    叶弈本事四平八稳的一张脸,不知在此刻为何就开始有了一些微微的波澜,他眉头轻皱,跪下行礼,口中沉沉道:“微臣卑微,实在是不敢劳烦太医诊治,微臣还有巡视的公务在身,还请陛下和娘娘许微臣跪安。”

    昤安看着叶弈,总觉得他的脸有些泛白,心中着实有愧,也十分不安,正欲说话,却听王珩道:“也罢,你啊就是这逞强的性子,谁也掰不动。去罢,好好顾着自己的伤,别出了岔子。”

    叶弈依礼叩拜告退,只觉得自己背上和腿上的疼痛一阵大过一阵,似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下去,一时像牙齿在啃咬,一时又像是要烧起来,痛到烈处,连牙根也开始微微抽痛起来。他兀自强忍,一步一步出了携芳殿,耳边是风声,混带着殿内帝后和公主三人的娇笑软语,模糊在早春的风里,碎泠泠、寒冷冷、冰凛凛,让他的一颗心没来由地开始发皱发酸。

    实际上,今日他没有巡视的公务,只是没来由地想逃出那个令人瑟缩心酸的空间。直到现在他也有着几分的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刚刚像是着了魔一样。他反复想着,反复念着,却始终懵懵懂懂想不出理由,只有贯着身上的清风,自我惩罚一般地在未央宫里忍着痛走了一圈,似乎想要耳边的风来吹醒自己,吹散自己眼前的人,眼睁睁感受着着一阵阵风动,吹得那城墙之上的旗幡偏偏翻动,宛如盛夏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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