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肠

    待到走到昤安看不到的地方,王珩才放心地瘫软下来,靠在甬道上拐角的地方,由刘苌和孔真一边一个搀扶着,把脸埋在领子的风毛上,狠狠地咳了几声。

    刘苌深叹,一面拍打着王珩的后背,一面低声焦虑道:“陛下这些日子太过劳心了,刚刚半个时辰里就咳了□□次,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孔真细细审度着王珩的脸色,又把手伸进王珩的斗篷里略探了探脉象,道:“确实是用心过甚,使得伤肝损脾,病症加重,”他忽而眉头一皱,紧张道“陛下近些日子是否又有吐血之症?”

    王珩沉默一瞬,方低低道:“昨日午后确实吐了血,朕不想麻烦,所以没有声张。”

    “难怪,陛下脉象微弱中带沉,明显就是血脉逆行之召,”他眉头紧锁,疑惑道“陛下久久不服太医院开的药,都是倒了服用奴才的药方,奴才在药方里开的都是温补调理的药,按理来说脉象不应当如此,且陛下脸色微微发青,更是不和情理,甚是古怪。”

    王珩警觉道:“你是说,有人在你的药里下了别的东西?”

    孔真思来想去,道:“这个…….奴才不敢说,只是觉得陛下的脉象有些古怪,待奴才再好好斟酌一下药方,看看是不是哪里用药不合适了。”

    王珩疲惫道:“你的医术朕放心,朕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但你务必要让朕撑得久一点,至少看起来别太难看。煎药时也要更仔细些,提防着身边的人,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刘苌在一旁叹道:“陛下何苦这样?纵然您要瞒着司徒大人,可实在不必瞒着皇后娘娘啊,哪怕多一个人替您分担些也是好的啊。”

    王珩微微喘着,带动着胸前的小龙也暗暗起伏,像是要飞出来似的。他稳住气息,竭力说道:“她已经为朕分担地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可悲的是……朕以后只怕还要她为朕分担更多,所以,这些已然注定的和无关紧要的事,就让她少分担些罢。”他眼中似有斑驳的泪光,却终究只是含在眼里没有落下来“昤安经受的这些苦,说到底,都是朕带给她的,朕不能护她一生无痛无忧,便只能让她少痛少忧一些了。”

    刘苌搀扶着王珩往议政阁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叹道:“难为陛下对娘娘这一片深情,娘娘若来日知道,只怕……”

    王珩微微摇着头,目光哀愁而湿润,越发称得整个人如玉树琳琅,姿容皎皎:“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深情,更不是俗世里的那种深情,朕懂得,她也懂得,即使来日她知道了,只要她懂得,朕便觉得值得了。”

    昤安自王珩离开后又站在楼上凝神许久,直到觉得身上有些冷了才慢慢回过身,由毓书搀扶着下了楼,刚刚踏下揖月楼最后一重阶梯,却见叶弈在前面遥遥地走了过来。

    自秦青走后,叶弈这个御林军左统领便成了御林军中的第二把交椅,安德乌虽说目中无人傲慢无礼,对叶弈却是难得的客气平和,叶弈在御林军中的位子自然也是越坐越稳,又因着生了一张好皮囊,倒是颇得宫里人喜欢。只是叶弈的性格依旧是深沉内敛的,素日只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难得见他与旁人多说上几句话,便是说了也是滴水不漏客客气气的,颇有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之感,这份疏离之感也牢牢刻在了叶弈英挺俊朗的五官之上,总让人觉得他淡淡的,平生一股探测之心。

    昤安知道王珩素日对叶弈的提拔和信任,心里也不再疑他,见了面也总是给他几分面子,此刻见了叶弈过来,便也淡笑着问好:“叶统领好。”

    叶弈手执佩剑,端正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昤安依礼吩咐了他起来,本想着问过好了就走,却不想叶弈接着道:“娘娘适才从揖月楼上面下来,想必定是登高去看大兴寺了罢。”

    昤安拘着寡淡却得体的笑容道:“是,从高处看去倒是别有一番景致在里头。”

    叶弈见四下无旁人,便含了几分玩味道:“从前初识娘娘,只觉得娘娘对微臣疑心颇重,人也是冷冷淡淡的,如今娘娘不疑心微臣对微臣客气起来了,微臣倒是觉得通身都不自在起来。”

    昤安低头淡笑,神色微敛:“今日的叶统领早已不是昔日的叶弈,陛下如此重用你,本宫的这份客气自然也是你应得的。”

    叶弈依旧是半分恭敬半分沉郁的脸色,他听着昤安此刻客气十足也端庄十足的神情,竟开始莫名地怀念起从前那个冷冷清清直来直去的昤安,突然就觉得心里燥燥的:“娘娘如此说,倒真是让微臣无地自容,若无娘娘当初信任提携,微臣哪里来今日的荣光。”

    昤安正视叶弈,柔柔笑道:“叶统领这话才是让本宫无地自了,本宫从未提携过你,你我二人相识未深,也谈不得信任。你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与能力,所以这份客气,当是本宫对你的尊重。”

    叶弈愕然,全然不料昤安如此作答,呆愣一瞬后道:“在宫里尊重人不易,受人尊重更不易,多谢娘娘愿意尊重微臣。”

    昤安的笑中有几分绵软和仿徨:“不只宫里,尊重二字,在哪里都是难的。其实尊重与否,只看待人接物是否足够真诚罢了,如今真诚难寻,这尊重便也更难寻了。”她沉默一瞬,忽觉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便道“在风口上站了许久有些凉了,本宫就不打扰叶统领了,先走一步。”

    昤安提步正准备走,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往昤安这边跑过来,跪在昤安的脚下便喘息道:“奴婢可找着皇后娘娘了!娘娘您快去携芳殿看看罢,蕴乐公主爬到了携芳殿的房顶上,怎么劝也不下来呢!这要是万一公主掉了下来,奴婢们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还请娘娘您亲自去看看罢!”

    王妧自从尉迟贵妃死后就一直郁郁寡欢,人也不似以前活泼爱笑了,哪怕再王珩面前也总是闷闷的。虽说昤安与尉迟贵妃积怨颇深,但对王妧却一直是打心眼里疼爱和喜欢,如今尉迟贵妃负罪而亡,昤安对王妧就更是三分不忍七分心疼,时长都记挂在心里。如今昤安骤闻此时,吓得耳坠子“咯噔”一跳,脱口便道:“你们是怎么看顾公主的?怎么能让公主爬到房顶上去?这要是摔了碰了可不是小事!”

    那宫女抽抽搭搭地也不敢说话,倒是身边的叶弈镇静道:“娘娘莫急,让微臣随娘娘去携芳殿看看罢,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微臣也好护卫公主免遭伤害。”

    昤安看一眼叶弈,微微点了两下头,便火急火燎地往携芳殿赶过去。一时间到了携芳殿,没等进门就听到里头一阵喧闹,又是叩头声又是哀求声,还有几个宫女呜呜咽咽的悲鸣声,只听里面一个尖细的嗓音连声哭喊道:“哎呦,公主殿下您还是快下来罢,您这样一直在上面不下来,万一有一个好歹摔着了碰着了可怎么好?这不是要了奴才的老命吗?公主!祖宗!求您疼疼奴才,快下来罢。”

    昤安慌忙踏进院子里,只见王妧果然撑着手坐在那房顶的琉璃黄瓦上,硕大的屋顶衬得她的身形既小且弱,像是伏在秋黄之上的一粒蚂蚁。她神色溟濛且哀怯,怔怔地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宫人,像是在看着一出她看不懂的皮影戏,就连昤安来了她也只是泄气地望了一眼,随后又恢复了以往哀哀惋惋的神色。

    昤安见她如此模样,一颗心都纠起来了大半,搁在腔子里咚咚跳个没完,她低下头去深深呼气,向跪下地上的那个太监问道:“公主上去多久了?”

    那太监跪行至昤安面前,俯首道:“回娘娘,上去半个多时辰了,本是带着公主在前面的甬道上散心,可一扭脸公主就不见了,再一扭脸公主就上房了。奴才们又跪又求又哄,公主就是不肯下来,奴才们实在没办法,只好让人去请娘娘过来了。”

    昤安皱眉,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王妧:“梯子呢?没搭梯子上去救吗?”

    那太监回道:“奴才一早就让人搭梯子上去了,可公主说谁要是敢过去,她就直接跳下来,奴才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在不敢往上走了啊!”

    昤安摇头,沉声道:“那也不行啊,那琉璃瓦那么滑,公主要是手酸了或者滑了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的,总得想个法子先把公主哄下来才是。”

    她仰着脖子逆着光看着王妧,心里急得慌,举步就往前走,边走还边问那太监:“梯子呢?本宫上去看看。”

    那跪着的太监一时吓得险些背过气去:“娘娘,可使不得啊,要是您上去了也不抵用,一个您加上一个公主,如果都出了点什么意外,那奴才就是死一千次也不足弥补啊。”

    昤安并不理会,只便往前走边急声道:“在这儿废什么话?有这个时间,过去看着公主才是要紧!”说罢,也不顾毓书和叶弈的阻拦,匆匆忙忙往宫殿后面绕过去,一时寻见了靠在墙上的梯子,便用力顺着梯子往屋顶上爬去。

    地下站着的一群人吓坏了,都慌忙往梯子这边靠过来,望月似的俱在梯子底下抬头望着昤安,毓书和冉月急得阵阵流汗,在下面连连呼道:“娘娘您别爬那么快,稳住脚下,当心着些!”

    昤安奋力往屋顶上面移着,好容易爬到了屋顶,站在梯子的顶端,靠着屋顶冰凉溜滑的棱角,从王妧的背后便微喘着气便望着她。正在思虑着要说些什么,王妧已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瞧着昤安,声音里颇有些小女孩儿才有的扭捏和丧气:“母后您别过来,我想一个人待着,您别和他们一样,只会一个劲儿地劝我下去,我偏不!我就要这里待着。”

    昤安平定了气息,并不急躁,反而柔声笑道:“我没有想要劝公主下来的意思,只是看你在上面待了这么久,想必这上头的景色一定比那御花园的更好,所以想上来和公主一起看看,公主不欢迎我么?”

    王妧懵懂且娇怯地看着昤安宁和温柔的笑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转了又转:“你真的不劝我下去?”

    昤安认真笑道:“真不劝你下去,我发誓。”

    王妧又再三看了看昤安的神色,方道:“那……你上来罢。”

    昤安心喜,便小心翼翼沿着那梯子的顶端往房顶上爬过去,惹得下面站着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纷纷道:“娘娘您仔细着些,别滑了!”

    昤安本就有些畏高,站在楼上看风景还行,可爬屋顶这种事却委实是太惊险了些,没等坐到王妧身边,她全身上下就已经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琉璃瓦上既湿且滑,行动起来十分不便,她一再支撑,方跌跌撞撞坐到了王妧身边。她故作轻松,抬眼望望底下的风景道:“果真与站在地上看见的不一样,难怪公主这么不愿意下去,换了我,照样想在这清净之地多待上一会儿。”

    王妧低垂着脑袋,哀哀看着自己裙子上绣着的祥云青鸟的花纹:“其实看久了也觉得眼睛痛。”

    昤安见她神色哀哀,心知她是想念尉迟贵妃了,心里更是不忍,靠近她柔声道:“那让我猜一猜,妧儿这样不肯下去,可是因为你娘亲的缘故?”

    王妧听得“娘亲”二字,眼圈登时就红了起来:“这里……是母妃曾经住过的地方,她如今已经不在了,这是唯一残存她气息的地方,我……我就是想多和母妃待一待。她走了这么久,宫里的人都渐渐不记得她了,只有我还天天想念着她,只有我还记得她。”

    昤安听着王妧的一声声含着童音的低诉,转念想起尉迟贵妃生前的种种事,一时心下五味杂陈,默默片刻,缓缓道:“妧儿,你可知?我也是没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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