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溃

    刑狱司被一场大火烧尽之后,司徒启骤然大病,连着三日未曾上朝。这在王珩登基过后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奇事,上到三公九卿下到街角百姓,纷纷对这位九千岁突如其来的大病议论纷纷,种种传言和猜测如同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砸在丞相府的匾额上。但传言终究是传言,无论外界是如何的满城风雨,丞相府却依旧纹丝不动地挺立在暮春的飞花细雨之中,仿佛一个沉默喑哑的符号,如同慢慢荒芜的春色一般,随着时间的迁徙慢慢老去。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刑狱司的覆灭和李林钧的死亡让司徒启如失臂膀。李林钧死后,其子李仕源、李仕漷均被斩首,三个女儿也被发配岭南为奴,妻妾奴仆则发配漠北,一家老小死的死散的散,已经再无返还复苏的余地;涉案的官员也全部被枭首示众,朝堂内外一时人人自危,生恐受了牵连。加之刑狱司已然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成灰烬,司徒启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再花上十余年的时间来筹建第二个刑狱司,刑狱司的悼亡,预示着司徒启十分锐气已去四分。

    和这份躁动大相径庭的,是始终平静如同死水的后宫,只有阵阵落花一层又一层地铺在永巷的石阶上的时候,才让人看得见时光的流动。

    日光柔和,绿萝围绕,庭院深深,曲水绕桥,竟是难得的大好时光,昤安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和毓书翻着花绳,脚边懒懒地趴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咪,正悠悠地闭眼酣睡。莫有灵带着晗元殿的一堆太监们在正殿和东西配殿里进进出出地更换着当季的摆设和被褥,冉月在庭院里带着年方十二的蕴乐公主王妧玩闹着,一会荡荡秋千一会儿你追我赶,发出蜜糖一样的笑声来。

    昤安翻过一股花绳,侧过头对冉月朗声道:“冉月,你仔细着些,莫要让公主滑倒了!”

    昤安素来喜欢孩子,自入宫之后,见王珩膝下唯有王妧一个幼女,更是怜爱非常,时常让王妧来晗元殿里玩耍。王妧脸上仍旧稚气未脱,如一团雪一样娇嫩可爱,她似乎很喜欢昤安,时常跑来晗元殿玩耍,缠着昤安给她讲金陵的故事做金陵的青鸟纸鸢,或是在晗元殿宽阔的庭院里游玩嬉戏。片刻之后,王妧银铃一样的笑声越来越近,再一定睛,却发现她已然跑上了台阶,一双手抓着昤安的裙摆,笑道:“冉月姐姐说再过一段时间,母后就可以给我生小弟弟和小妹妹了,是真的么?”

    昤安顿时大窘,哭笑不得:“妧儿快别听她瞎说,这丫头一天到晚嘴上没个正经,她说的话比六月的天气还不靠谱呢!”

    王妧眨眨眼,颓然道:“可是这皇宫里太冷清了,从小到大都只有我一个孩子,身边不是嬷嬷就是宫女,陪我玩的也只有父皇和太监,他们说寻常人家的孩子们都有一大堆兄弟姐妹,为何我就没有呢?”

    昤安心头轻叹,不知如何解释,只有轻言安慰道:“公主可是觉得无聊了?如若是这样,公主可以常来晗元殿找我还有冉月玩,再过几年公主及笄之后,陛下就会为公主选一位举世无双的驸马,完婚后就可以出宫另开府邸,到时候,不管是长安城中还是这普天之下,不是随公主游玩么?”

    王妧的脸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嗫嚅着说:“驸马……自是要嫁,而且我一定要嫁最好的,不过,我也真的很想让母后您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到时候我就给他们讲故事,哄她们睡觉,陪父皇和他们一起玩,您说好不好?”

    昤安不觉红了脸,搅弄着手里的红绳,只静静点了点头。毓书在一旁看在眼里,试探着含笑问道:“娘娘侍奉陛下也有些日子了,近日可有恶心呕吐之状……”

    昤安惊然抬头,正好撞见毓书期待的眸子:“哪里就这么快了呢?况且……”她带着阴雨般的惆怅和疑虑,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现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未必是什么好事。”

    毓书知道她心中依旧对兰贵人和小皇子的死耿耿于怀且心有余悸,又想到司徒启虽暂时受挫可依旧势力匪浅,只能抚着昤安的肩,劝慰着道:“多事之秋,万事皆需小心……不过娘娘身为六宫之首天下之母,为求地位稳固,还是不能没有子嗣傍身啊。”

    昤安心里浩叹一声,久久不语,只一个劲儿折磨着手里的花绳。毓书知道昤安的纠结,只能换了一个话题道:“前些日子娘娘吩咐奴婢为戚落玉姑娘准备的衣冠冢,奴婢已经安排好了。还有戚家还在世的亲戚们,奴婢都依着娘娘的意思解了她们的奴籍,暗中给了她们足够钱财,让他们离开长安在外安家了。”

    昤安点头,终于放过了手里的红绳:“如今刑狱司内的资料尽数被毁,大多数的冤狱就无法一一翻案,本宫曾答应过她,即使不能助戚家翻案,也会保她的家人们后半生的平安富贵,如此,也算不辜负昔日之言了。”她顿顿,又叹道“不过说到底,我还是欠了她的。”

    毓书静静道:“人世间,你欠我我欠你,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世人都算不清,娘娘又何必再执着呢?落玉姑娘忠勇双全,虽然可惜,却也为戚大人报了大仇,想来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罢。”

    昤安也只有垂首道:“如此最好。”

    正聊着,却见一个小太监垂着手进了庭院,朝卫昤安行礼道:“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奴才奉陛下之命,请皇后娘娘前往授章殿一叙。”

    昤安答一声“知道了”,便扶着毓书的手站起来欲往授章殿走去,刚走下台阶,却听那太监道:“陛下特意嘱咐奴才,说少府那边新得了时兴的云锦还有软烟罗,还要劳烦毓书姑姑还有冉月姑娘去取一趟,好为娘娘裁制夏日的新衣的。”

    昤安细看那太监,见他身上有授章殿的腰牌,便也不做怀疑,回头对毓书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少府跑一趟罢,别辜负了陛下的心意才好。”

    毓书看着那垂着头的太监,只觉得心里惴惴不安,不禁担忧道:“娘娘一人前去,奴婢放心不下啊……”

    昤安莞尔:“姑姑不必担心,这晗元殿里授章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是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什么事?”

    见昤安如此说,毓书便也不再阻拦,只能由着昤安去了。从晗元殿到授章殿的路昤安已经是走惯了的,也不须人引路,便和那小太监两人一前一后往授章殿方向去了,一路上也有几个宫女和太监从旁经过行礼,穿过御花园的时候,昤安看着满园半羞半敛的牡丹和木槿,只觉得红绿交杂之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不觉就走了神,脚下的步子也慢了起来,正定睛看着那尚在花苞中的百合,却感到后颈一痛,整个人霎时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昤安醒转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安置在了一间宫室之中,双眼被布条缚住,双手也被束在了背后,整个人横卧在地上,后颈还有身上俱是锤击一般的疼痛。昤安知道自己是中计了,她用尽身上和腿上的力气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像一只被海水冲上岸的鱼一样左右挣扎而不得安生。最后,她耗光了力气,只能侧卧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喘着气,脑子里不停地搜寻着方才的记忆,但无论她如何回忆,都只能想起来自己被人打晕的那一幕,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可再怎么一片空白,她都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总归是离不开司徒启三个字的,就如同小皇子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一样,只要司徒启狠狠心肠,同样也可以在皇宫里截杀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门口传来“咯吱”一声,像是开门的声音,接着就是温暖细密的阳光照到身上的触感,不过一瞬间,又听到重重的关门声,身上那股温暖便瞬间消失殆尽,迎接她的还是地面的坚硬和凉意。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只感到有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与此相随的,还有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一阵淡若游丝的香味,她下意识耸了耸鼻子。

    她还来不及思考,便被眼前的人一把拽起。

    “卫皇后,长乐未央。”

    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与刚才来晗元殿的小太监的嗓音一般无二,不过此刻,由于被蒙上了眼睛,这股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和有力,如一道惊雷般狠狠地贯穿进昤安的脑子里,劈开了她的记忆。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脸色却更加阴沉:“你就是那日在兰梦殿抱走小皇子的人。”

    那人不料昤安竟认出了他,也是一惊,旋即释然:“娘娘好耳力,可惜此时才认出,未免为时已晚。”

    昤安冷笑:“无耻狂徒,对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都下得去杀手!你和你主子费心巴力地绑了我来却不杀我,必然是有所图罢,到底要做什么,不妨直言!”

    那人见昤安虽身在囹圄却依旧气势凛然,不怒自威,心中不免暗暗佩服:“果然是卫皇后,好气魄!好胆识!娘娘也不必紧张,诚如您所言,我家主人说了,暂时还取不得你的性命。之所以委屈娘娘到这儿来,是我家主人备了一样好礼给皇后娘娘,还请您笑纳。”

    昤安静静坐在地上,只等着看那人要耍什么花样。叮叮当当一阵摆弄之后,她只觉得鼻尖有一抹强烈的挥之不去的苦涩气味,耳边还是那个低沉却充满寒意的声音:“娘娘当初给李大人往狱中送了一碗犀角汤,让整个李家家破人亡,老老少少都难逃一死,我家主人十分感激娘娘的大恩大德,如今礼尚往来,也为娘娘准备了一碗汤药,还请娘娘千万不要推辞,要悉数饮尽才好。”

    昤安只觉得那药味刺鼻异常,引得她阵阵咳嗽。那人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思,将那一碗药汤端到昤安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就往里灌,昤安本能地摆头躲避,咬紧牙关不让汤药流进喉咙里,整个人拼足了力气往后蠕动,一面又用头死死朝前顶着那人的胸膛,温热的药汁从碗里洒出来溅到地面上和昤安的裙摆上,屋内一时十分凌乱。

    那人见手中一碗药已经没了一半,却没有几滴是进到昤安嘴里的,一时恼怒不堪,只恐完成不了任务,便把心一横,不由分说便冲上去狠狠将昤安往旁边的桌案上一摔,掰开昤安的嘴就把汤药往下灌,嘴里一面说道:“皇后娘娘莫要怪我,都是出来讨生活的,今天您不喝了这碗汤药,晚上我回去就得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情非得已,也只有得罪了!”

    他见昤安还在死命挣扎,便用尽力气将昤安死死抵在桌案上,一边把剩下的一半汤药尽数倒进昤安的嘴里,一滴不剩。

    昤安眼前一片黑暗,只感到刺鼻的药味转化成了灼舌的苦涩,往喉咙里直直地灌进去。就在刚才的推搡之间,她的左臂手肘被那个人死死抵在了桌案的尖角之上,一阵断筋抽骨的疼痛从左臂上蔓延至全身,痛得她直欲落下泪来,一口又一口汤药吞下去,浓稠苦涩的药钻进胃里,发出腐蚀一般的绞痛。

    待到酷刑终于结束之后,昤安像是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从桌案上软软滑落到地上,眼泪就在紧闭的双眼背后滚烫地积蓄着,嘴唇被她咬出一道深红的血痕,有热热的血从嘴唇流进她的嘴里。她的左臂像是被利斧斩断了一样,不住地抽痛着,只感觉筋脉还有皮肉模糊地搅在了一起,牵动着全身的神经一起抽痛起来。

    慢慢地,她模糊地感受到那人身上的香气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屋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抽痛仍旧在继续着,小腹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像是里面潜伏了一条小蛇似的,每动一下,痛楚就加深一分,到最后,她全身都起了一层汗,最贴身的衣服被汗濡湿,紧紧贴着发麻的身体。

    她终于溃不成军,眼泪从眼眶里滴滴滚落到地面上,黏在她的脸上,冲破了她最后的矜持还有骄傲。

    就这么挣扎了片刻之后,她却又突然莫名地赶到冷,分明是暮春的天气,她却觉得自己有如置身于数九寒天一般,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和皮肉都在剧烈地瑟缩着、颤栗着,浑身的血液也有如被冻住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天罗地网中的鸟,除了挣扎便是等死,直到门“嚯”地一声被再次打开。

    迷糊之中,她听到了冉月凄厉的哭声还有毓书呼唤王珩的声音,接着她感到自己眼前的障碍被骤然揭去,手上的绳索也被解开,自己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抱起,耳边是王珩模糊的声音。昤安知道自己获救了,她在那一刻骤然昏厥,陷入了真正的黑暗之中。

    王珩抱着浑身冰凉的昤安冲出了那座被废弃多年的殿宇,一路往授章殿狂奔。春日很暖,昤安却在他的怀里不住地颤抖着,即使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她的眉头却依旧紧紧锁着,似是在抵御和忍受这极大的痛楚。

    出生三十二年,登基十四年,王珩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窝囊和愤怒,昤安流的每一一下颤抖都似敲在了他的心上,牵动着他的神思还有焦躁。他一路狂奔着,一路在心里喊着卫昤安的名字,阿昤阿昤,仿佛这样能缓唤醒他怀中不省人事的昤安。

    一路狂奔回授章殿,女医林颂忙进了寝殿为昤安诊脉医治,床榻还有外室被一道濛濛的纱帐隔开,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状况,让站在纱帐之外昂首观望的王珩还有毓书等人愈发焦急起来。

    当林颂终于检查完毕掀帐而出的时候,眼里已然含了隐隐的泪花。

    王珩的心里不觉“咯噔”一下,一把拉起要行礼的林颂,双手扣着她的肩膀,连声问道:“皇后怎么样了?皇后怎么样了?!”

    林颂的声音微微发颤:“陛下……皇后并无性命之忧,不过……”

    王珩急得七窍生火:“有话快说!”

    林颂扭过头,憋住眼眶里的两泓眼泪,道:“方才救起娘娘时,那房室内的地板上有斑斑药迹,奴婢方才已经细细辨过了,那药里下了十足十的浣花草、川芎还有夹竹桃,药性是极寒的,不仅会使人体质阴寒,终生饱受寒症的困扰,还会使女子终生难孕。奴婢查过皇后娘娘的脉象,脉象浑浊无力,沉重蠕缓,是经脉颠倒气血大亏之召!”

    林颂说到一半之时,王珩就已经猜出了大概,但当他听到“终生难孕”四个字从林颂口中滑出的时候,还是感到眼前骤然一黑,双腿发软,他在刘苌的搀扶下勉强站住,身边的冉月已然哭着扑向了林颂:“颂姑姑,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小姐,小姐那么喜欢孩子,她要是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了,指不定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子,还请姑姑一定要救救她!”

    “冉月姑娘,娘娘服用的那碗寒汤的寒性是极强的,饮者几乎无药可救,现下我们不知道娘娘到底喝下去了多少,要是喝的不多,那么我施针推穴,再辅以性温的药物膳食,假以年月好好滋补,那还有受孕的机会。可若是娘娘喝下去的药多了,即使是大罗神仙,怕是也无力回天了。”

    冉月听到事有转机,欣喜道:“也就是说,娘娘还有救,是么?”

    “这个我也不敢说,只能看今后是个什么情形了,那碗寒汤的寒性极强,已经颠倒了皇后体内的经脉,现在皇后的身体已经十分阴寒,以后畏寒、盗汗、月信不准和腹痛的毛病是肯定跑不掉了,这些病症听起来都没什么,可却是最难医治也最是磨人啊!不说娘娘以后能不能生育,可就是这些病症,那也够磨人的了。害娘娘的人可也真是阴狠毒辣,竟用这样阴损的法子来折磨人!”

    王珩定定神,看着纱帐阻隔之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心中又一阵酸疼,对林颂道:“好了!不管皇后如何,朕都陪着她!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治好她,就算……就算真的有什么治不好的,也一定不要让她受罪。”

    林颂领命下去,纱帐隔断之间,昤安在梦中仍旧发出低低的□□,似是忍不住灼烈的剧痛,又像是在做一个断断续续的噩梦。王珩突然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着,眉头紧紧扭起来,像是在狂风之间经不住风力的衰草,他突然对刘苌开口,那言语里是多年未有的软弱和疲惫:“是朕不祥么?从母妃到朕的孩子们,再到皇后,凡是朕身边的人都会横遭厄运,是不是朕错了,是不是朕生下来就是个错?”

    刘苌忙跪下,两眼直泛泪光:“陛下莫要瞎想,陛下是天子,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怎么会不祥呢?”

    王珩思绪凌乱,说不清是痛还是悔,若他不将昤安带到长安,若他不如此一意孤行反抗司徒启,若他早日出手制衡朝野,若他当初不曾听从司徒启的话卷入帝位之争,千千万万个如若就这样炸开在了他的臆想之中。他越是想着就越是心烦意乱,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着,脑仁越来越发胀发酸,连眼前的东西也渐渐看不清了,他晃晃脑袋,极力肃清自己脑子里不该有的臆想,对刘苌道:“把孔真唤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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