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烬

    大理寺的牢狱中,李林钧瑟缩在昏暗的茅草里,脑子里像是装了一群蜜蜂似的叮当乱撞,他心乱如麻,口干舌燥,一颗心噗噗地跳个没完,他的手心里全是细密又湿润的汗珠,整个人似是要沸起来一般。其实他心里明白,有司徒启作为后盾,有刑狱司作为底牌,王珩一时半会儿还取不了他的性命,但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心里燃着一股火,只想迸发出来,且整个人的力气一点点被悉数抽干,越来越疲软起来。

    他愤愤挣扎着起身将破木桌上的黑瓷壶拿起来,却发现里面的水早已被他喝干饮尽,他气鼓鼓地想将壶摔在地上,可是由于他的双手实在没有力气,瓷壶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依旧安然无恙地卧在那里。正喘着粗气,却见牢房门口有黑影一闪而过,再定睛一看,竟是他的新妾江锦眠,正站在牢房门口冲他盈盈笑着。

    李林钧登时大怒,刚想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早已干哑地像要烧起来一般,双脚发软瘫坐在茅草堆上,根本不能大声说话,只能愤愤看着锦眠慢慢掏出钥匙打开牢门,然后一步一步走进来。

    锦眠——或者称呼她为戚落玉更加合适,她看见他,不慌不忙地从容媚笑着,一手慢慢伸过来将李林钧脑门上的汗珠一点点擦干,一面柔柔开口:“才一会儿不见,大人怎么就如此狼狈了?”

    李林钧咬牙切齿,双眼发红地看着她,几乎要将口里的牙咬碎:“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勾结了王珩还有王槐来害我!不然以我的手段,怎么可能轻易让人抓住破绽?”

    戚落玉微笑着打开自己手中的食盒,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端出来,苦涩的药气浮在她艳丽的面孔上,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她把药汁捧在手中,嘴里阴柔道:“从未有人想要害大人,是大人害的人太多,自己招了报应上身,”她轻动手腕,一碗墨黑的药汁在手里泛着黑黄的涟漪,在幽暗的灯光下一点一点地散开,看得李林钧汗毛倒立,头上的汗珠沥沥落下。

    落玉却依旧笑着,道:“不过大人说错了,设计这一切的不是陛下也不是肃亲王,而是皇后娘娘。”

    李林钧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白,最后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嘴里也颤着说:“不可能,我与皇后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她区区一届女子,又怎么可能又这样的手段?我不信,我不信!”

    落玉迎着烛火幽幽道:“你在说不信的时候,其实已然相信了。否则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你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一辈子毁在了两个女人的手里。”

    幽微的光照得李林钧的脸上青黄一片,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下来,他口里干涩,喉间生火,四肢体魄都越发地无力起来,落玉却深深一笑,道:“大人是否觉得浑身无力,体乏心热?又是否口干舌燥,气闷心烦呢?”

    李林钧顿时明白了什么,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不住地晃动着:“是……是你们……”

    落玉快然一笑,眼神放光:“当然啦!从我接近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每天都往你喝的水里还有吃的饭菜里下了分量不轻的川乌粉,这东西性热,适量服用可以祛风除湿,可是用多了便热毒淤积,使人焦躁易怒,无力疲乏,严重者甚至会热气攻心,形如疯魔。皇后娘娘出此此策测,就是要让你躁动失态,焦躁失控,否则别人又怎么相信你曾施暴于我呢?你又怎么能这么快被下狱呢?”

    李林钧不可置信的摇头,一双眼睛里有涔涔的恨意浸出,他吃力道:“我说呢!我在家里从没有打过你!这一切都是你自编自演出来唬人的!你们这群女人,当真狠毒至极!难怪都说最毒妇人心,我今天算是领教了!怪不得我今天在陛下面前完全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和脾气,难怪我此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竟都是拜你们所赐!”

    落玉冷哼一声,道:“我自己每天用笤帚和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自己,自己打伤自己的脸,为的就是把你送到这里来,让你生生世世永世不得超生!说我们狠毒?若不是你和司徒启苦苦相逼,招招把人往绝路上推,皇后娘娘又怎会想要伤你性命?若不是你自己作孽,残害忠良朋扇朝堂,又怎会有今日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罢了,我不过是替我的父亲,替戚家满门,替天下子民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李林钧惊怒至极,发皱的五官紧紧扭在一起:“你……你是戚家的人,你是戚尤光的女儿?”

    落玉脸上的笑骤然抽走,一张脸如浸寒霜,谁看了都会感到一阵阴寒彻骨,她的眼中有隐隐的泪光浮现:“李大人作孽多端,难得李大人还记得我父亲啊!不过也不要紧,记得不记得,你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不过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一定要三跪九叩,向他还有戚家所有的亡灵谢罪,否则,只怕你在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

    李林钧头上的汗水滴到血红的眼睛里,透发出濒死的疯狂还有偏执,他尤在挣扎,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痛骂道:“贱人刁滑!害我至此!我就是真下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会日日缠着你们,要你们生不如死!”

    戚落玉将一碗乌黑的药汁送到李林钧嘴边,双眼如炬,唇齿似箭:“李大人,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犀角汤,可是补身的良药,快些服下罢。”

    李林钧本能地侧过头去躲避着,直往墙角缩去,像是被猛虎扼住喉咙后尤自挣扎的猎物,戚落玉一点点靠近他,一面阴阴解释道:“大人别怕,这犀角汤真的是解热散毒的良药,只不过犀角和川乌天生是相克的两样东西,同时积聚体内便会引发人血脉逆行,呛血而亡。这浓稠的犀角汤温度刚刚好,和您体内的川乌毒真真是绝配!大人还是快些喝下罢!莫废了我的一片心意。”

    李林钧颤抖着摇头,齿缝间尤自迸发着“救命”两个模糊的音调,戚落玉却再不想和他废话一句,扳过他的嘴就往里灌,一碗黑浓的药汤顿时就见了底。李林钧伏在茅草上剧烈咳嗽着,直到面色紫涨,双眼模糊,戚落玉利落地站起来,迅速走出牢房将门锁好。

    此时,守卫的看守已然更替完毕,听得到外面刀剑铿锵的碰撞声,她连忙朝外奔去,彼时已然有人看见了她,正疾疾朝她追来,她奋力疾驰,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边牢房中的李林钧,已然被抽掉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他紧紧抓着身下的茅草,身体里的血液突突地往喉咙上撞着,终于“哇”地一口吐出血来,粘稠腥臭的血黏在他的嘴唇上,湿漉漉的一片。他在无限的苦涩和挣扎中颤栗着,终于感到了死亡的慢慢降临,最后,他在迷离的黑暗中慢慢停止了呼吸,像一滩软泥一样糊在杂乱的茅草上,永久地沉寂了下来。

    第二日的清晨,戚落玉的尸身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中被发现,仵作验尸后并未发现任何挣扎的痕迹,俨然是自杀的情状。

    彼时两只寒鸦嘶哑的叫声惊破了长安清寒的天空,转瞬便消逝不见,只让人疑心是自己惘然的错觉。

    一如她短暂的一生。

    傍晚时分,王珩和卫昤安在未央宫的乘风亭上用着晚膳,这乘风亭健在瑶光池之上,左右由两座蜿蜒的汉白玉长桥连通至两岸,湖面如镜般清透明亮,此刻在夜风的浮动下生出小小的褶皱。漫天火烧一样的云霞灿烂靡靡,铺满了半张天空,有温和的夜风缓缓灌入亭中,吹动昤安慈姑点翠凤钗上的碧玉彩珠,发出泠泠的碎响。

    王珩素知昤安思乡情切,又知长安与金陵两地餐饮口味大不相同,便特意往御膳房和晗元殿的小厨房里安排了四个南京厨子,做得一手地道的京苏菜,好让昤安暂排思乡忧愁。桌面上珍馐罗列,玉馔飘香,八宝黄焖鸭、宫灯凤尾虾、彩色鱼夹、江米扣肉、糖芋苗、瑕黄豆腐等地道的金陵菜式流水一样地从眼前划过,看得昤安也是目瞪口呆:“从前在金陵时也不是没有吃过这些菜,可从没这么齐整地摆在一起过,如今猛地一看,当真让人觉得是哪个地主在大摆宴席。”

    王珩将一道酒酿赤豆元放至昤安面前,又亲手夹了一个道她的碗里,笑得如沐春风:“宫里的菜式都是长安人的口味,朕知道你吃不惯,便吩咐御膳房新来的金陵厨子做些金陵菜,也不知道你到底爱吃什么,就稀里糊涂地做了许多,总之你尝过之后喜欢吃哪些就告诉朕,朕以后让他们常做就是。”

    昤安看着一桌字琳琳朗朗的菜色:“当真是贪官富国,如今除去一个李林钧,连着国库也富裕起来了。”

    王珩夹了一筷子江米扣肉在嘴里,边品边道:“谁说不是呢?朕已经吩咐下去,速将赃款悉数登记,并取一部分发给华北和黄河上游的百姓们,再由皇叔派人监督执行,这李林钧的不正之财,倒是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昤安用刻花银勺缓缓搅弄着面前的紫米桃花桂圆羹,脸上的笑意渐渐浑浊:“李林钧已除,所以杀人的刀也不必再留了是么?”

    王珩扣在盘龙金盏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端起金盏一饮而尽,面上仍旧挂着几分疏淡的笑意:“这把刀如果不毁,今早司徒启就不会那么哑口无言,李林钧也不会死无对证,你我也就没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乘风畅饮。”

    昤安微微转过头,望着面前澄黄的湖水,任由风吹过她额间的碎发,她沉沉道:“落玉死不死,对整件事情的影响根本不大。她本就是孑然一身,大可以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可她却因你我无辜枉死,多年之后,可能连一个记得她的人也没有了,就算想补偿一下她,都无从补偿。”

    王珩咽下喉中清冽的酒,追随着昤安的目光远远望去,道:“阿昤,人人都说你行事利落稳妥,善谋略,懂权术,可你终究还是单纯的,”他的眼底盛满了飞絮一样的忧虑,“你当真以为你的计谋天衣无缝么?司徒启随便查查戚落玉投身嫣红楼的时间,再和你放宫女出宫的时间一对比,马上就会现出端倪。戚落玉将账簿送到皇叔手里是靠他人传递的,这个传递的人又知道多少因果?会不会留下把柄?李林钧是将那枚御用的戒指送给了戚落玉,可是皇宫里的戒指何其之多,为何偏偏在戚落玉告状那日你的手上就戴了一枚一模一样的?这一切会否太过巧合?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满载疑点,只要司徒启深入追究就必然会找到蛛丝马迹,到时候再突审戚落玉,深入宫闱调查她的身份,即使你已经为她换了名字换了户籍也依旧会被查验出来。司徒启是何等狡诈奸滑的人,如若不斩草除根,不将最后的路堵死,只怕今日手足无措的就不是司徒启,而是你我二人。再说,如今这样的世道,活着就真的比死亡更值得人留恋吗?死亡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昤安在明朗的风里深深呼吸着,她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唐,像一出不卖座的戏,可是偏偏写下戏本子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在心底里无声苦笑,道:“就在半个月之前,臣妾还同情过陛下,觉得陛下被司徒启桎梏于漩涡之中实在无辜,可是经历此时过后臣妾才真正明白,后宫之中,最最不懂得谋算人心机关算尽的,到头来还是我。”

    王珩知她虽然表面言辞犀利,实则是对自己逼杀戚落玉之事不能舒怀,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只有郁郁道:“深宫之中,朝堂之上,活一年是运,活三年是幸,活五年是精,活十年是心。朕已经在这里活了三十二年,阿昤,你觉得朕是什么呢?”

    昤安转过头来,嘴角却含着笑意,她突然开口,言语如在梦中:“陛下如此问昤安,要臣妾如何回答呢?究竟是臣妾不懂,还是臣妾本不适合这里。”

    王珩心中顿时一凛,只觉得整个后背如遭冰封,他犹豫着问道:“说到底,你还是在怪朕,怪朕将你带进了长安,带进了未央宫,是么?”

    昤安不答,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慢慢收回目光,缓慢而低沉地摇了摇头。

    饭桌之上的气氛骤然冷清,只有帝后二人盘著相碰间发出的叮咚声,王珩的心里一直打着鼓,昤安也觉得面上难堪,原本一桌上好的菜肴顿时食不知味,只剩了满盘的尴尬。

    一片狼狈的气氛之中,王珩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打破了这份沉默:“今晨……皇叔在朝堂上公然问朕,刑狱司新的总司人选应当由谁续任,朕……”

    卫昤安这才收回了自己望向湖面的目光,低低道:“朝局之事臣妾不全了解,但陛下既然说起,想必心中已有答案了罢。”

    王珩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朝堂之中,只有一品大员有资格续任此职,但这么多年以来朕冷眼瞧着,朝中一品有半数以上都是司徒启的党羽,剩下的一半都是些纨绔贵族,尽是难堪大用之辈。司徒启今日极力向朕推荐了他的儿子司徒烨,被朕挡了回去。现在好不容易才销掉司徒启一层皮,正是在朝堂中安插自己人手的好时机,绝对不能白白放过。”

    昤安心中仍旧惴惴,面上却尽力维持着:“正是如此,不过那司徒启在前朝掌握着一半的兵权,又素来独断专行惯了,想要越过他直接任命,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现在还无人可用,不可不畏是左右为难。”

    王珩的语气无比幽微,像一丝断不了的线一样缠绵叵测:“实际上,这个刑狱司本就是司徒启用来监视朝臣和排除异己的工具,里面酷吏还有冤案横行,在为政施政上百害而无一利,戚尤光就是最好的例子,真想着与其这么耗下去,不如……”

    昤安了然接口道:“不如让它就此消失。”

    帝后二人同时深笑,彼此凝望对方,随后又都陷入了偌大的沉默之中,苍凉又蓬勃的情绪似飞蓬般扑满他们的心,而他们深陷于这样矛盾又困苦的情绪,就如似溺水一般。

    原来人这一生无论登高抑或下坠,都是人生如寄,命似蜉蝣。

    当夜,长安起了一场大火。

    仿佛谁在渐浓的夜色里抽出了一把剑,劈断了天幕上最后一丝亮光,将白昼和黑夜清明地割裂开来,远处,承天门向晚的鼓声又似浪潮般淹没了过来,在耳边一浪接着一浪,恍若在诉说着夜幕之下的长安城中最最隐秘的故事,每一下,都扣在人的心尖上,久久,久久。

    “哗啦”一声,整个刑狱司都骤然倒塌,大火在长夜里呼啸着,扯出灼人的火星子,点燃了一整片长安的夜空,将一弯明月烧成诡艳的红色,把几颗零星的星辰也卷入了深不见底的烈焰之中。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混杂着皮肉烧焦的焦炭气味,卷着灰色的滚滚浓烟埋进了深不可见的黑夜里,带走了长安一半的秘密,所有的酷吏还有密探都被困死在了滔天大火之中,无一人生还。

    司徒启站在模糊的烟雾之中,两眼赤红,他转向匍匐在夜色里的皇宫,久久地站立着,不置一言。夜色中,火光交织着月光,溟濛地将司徒启和这些喧嚣隔开,只看得见他一双鹰一样的眼中,折出火星一样的光来,烧灼了整个夜空。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