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卫昤安一行人紧赶慢赶,至亥时方才从侧门熙华门进了未央宫,因着宫中耳目众多,加之王珩授意刘苌切莫声张遇刺一事,所以对外只说皇帝带着皇后出游,载夜晚归,卫昤安一面担忧王珩的伤势,一面也为了不让众人起疑,便索性借侍寝之名留在了授章殿。彼时夜色憨浓,连最后一点月光也渐渐隐去,天地之间只留一丝丝凉风,偌大的未央宫只留下兽脊一样的背影,在黑色里沉眠着。

    依着宫里的规矩,嫔妃们侍寝时寝殿之外随侍的太监宫女应全数退下,只有心腹可在门口留候,寝殿里可留一名同房丫头伺候,御林军侍卫均在寝殿五十步以外把守,所以王珩在寝殿里借召幸之名养伤并不会惹人怀疑,倒是卫昤安手里攥着方才宫女们送到门口的喜事帕,脸上一万个哭笑不得。

    殿中烛火幽微,暧昧而温暖,可卫昤安却全然没有暧昧的心思,即使脸上的血水已然洗净,她也仍然可以闻到那股森然而凌冽的气味,似乎那种气味已经透过皮肤进入了肌理,深深藏进了她的每一次呼吸当中,她终于抑制不住胸口的烦闷和恶心,奔至寝殿的暖阁里开始呕吐不止。

    毓书作为通房丫头留在殿内伺候,见昤安脸色煞白呕吐不止,心下便明白昤安对今日王珩遇刺一事仍旧耿耿于怀,她轻叹一口气,倒了一杯热茶行至暖阁,悄声道:“娘娘喝口水漱漱口罢。”

    昤安连连摆手,只觉得看见茶水都像看见了血水一般,胃中的恶心感更加强烈,毓书无奈,只能轻拍着昤安的后背。此时,守在门外的刘苌听见了屋内的动静,便悄悄溜了进来,见昤安此状,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便上前扶住昤安,关切道:“娘娘怎么样了?可需要奴才吩咐小厨房做些酸梅汤来压压?”

    昤安此时缓和了不少,由毓书和刘苌扶着在踏上坐下,道:“不必费事了,今日本是借侍寝之名留在这里,不宜多生事端。”

    刘苌今日见昤安虽年龄不大,却行事沉稳大气,不急不躁,本就心生敬佩,此时又见昤安如此顾全大局,心中更是尊敬,便宽慰道:“娘娘尽管放心,宫里宫外奴才都打点好了,保证不会出纰漏,娘娘不必一直挂在心上,宫里的更都打了三次了,娘娘还是早些歇着罢。”

    昤安今日骤然大喜大惊,兼之又挂心王珩的伤势,早已睡意全无,她隐去自己心中的迷茫和不安,正色问道:“那名刺客……公公是怎么处理的?”

    刘苌不料卫昤安有此一问,着实愣了一愣,复而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已经命死士搜了他的身,可是一无所获,也查不出刺客究竟系何处人士,所以就打算让死士们乘着夜深赶紧将尸体埋了,免得夜长梦多,被人发现了徒生事端。”

    卫昤安一点一点地摩挲着胸前的玉佛吊坠,眉头渐渐锁了起来,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只是那神色却着实凝重,看得毓书和刘苌俱是胆颤,卫昤安思索片刻,方问道:“今日那刺客所说的华北大旱百姓易子,黄河凌汛官员无为,还有那些任用酷吏的话,是实情么?”

    刘苌神色愈发悲戚,到最后竟忍不住长叹道:“皇后娘娘,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朝堂之上,司徒大人的党羽林立,剑拔弩张,很多事陛下都牵制于人,做不得主,又拖了一个病体,不知何时就会发病,陛下的痛,又有谁人可以感同身受呢?”

    昤安的心砰砰直跳,数月前,这些诡秘的党羽斗争和宫廷密事对于她来说隔着天远地远,太守府中的大小事宜和父亲的平安就是她的天地,可如今,这些曾经远在天边的事情就和她隔了一张薄薄的纸,只要轻轻一揭开,这一切的阴谋阳谋和鲜血淋漓的博弈就会在一瞬间之内暴露在她的世界里,她无法释怀这样的好奇和冲动,更加忘不掉那个刺客言语间的绝望和癫狂,那些声音和画面交织在她的眼前,似乎在诱拐着她揭开那张纸,她终于开口问道:“公公在陛下身边已久,可否告诉本宫,陛下和司徒启之间的渊源。”

    刘苌犹豫了,他看着卫昤安年轻的面庞,内心就像案前青铜纹龙烛台上的烛火一样,飘个不停,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卫昤安又开口道:“本宫深知前朝后宫,故事和秘闻又何止千万,本宫并不感兴趣,只是宫中所有人都对司徒启这个名字讳莫如深,陛下更是告诫过本宫要对司徒启多加防范,本宫也见识过他的张狂和厉害,当然知道他狡诈奸滑,不得不防,但陛下为何会被一个臣子欺压到这个地步?事事都受着他的桎梏,仿佛他就是扎在陛下手心里的刺一般,这实在本宫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刘苌凝思片刻,转而回头掀起云锦卐纹游龙围帘,看了看犹在沉睡的王珩,终于道:“娘娘想听,老奴知无不言就是。”

    他回到榻前,明黄的烛火映照着他满脸深深的皱纹,像是衰老的树皮,每一道里,似乎都有颤抖的情绪,在隐忍着爆发,他娓娓道来。

    “老奴是在陛下十岁那年道陛下身边的,那时,陛下还是三皇子,因为陛下的生母是当时最最得宠的慕容贵妃,所以先皇爱屋及乌,对年幼的陛下十分疼爱,陛下从出娘胎开始便有先天不足之症,是一半奶水一半汤药喂到了大,但所幸父母庇佑,虽身体仍旧虚弱,但也能跑能跳。那时的陛下,才是真正的陛下,善良、大度、乐观,还遗传了他母妃的慕容家族那天生好相貌,合宫上下,没有哪个不喜欢他的。”

    “后来,在陛下十二岁的时候,慕容贵妃的父亲慕容成柏和哥哥慕容渊被人秘密弹劾,说他们通敌叛国,意在谋反使江山易主,先皇大怒,下旨灭了慕容氏全族,慕容贵妃的父亲和哥哥被车裂,慕容贵妃被下旨赐死,不堪受辱而吞金自杀,整个慕容府,就连一个仆人都没有放过,当时慕容渊的儿子慕容琮年方五岁,也被烧成了焦炭。陛下身上虽然也流着慕容家族的血,但到底是皇家血脉,也就逃过一劫,但也从此失宠,被幽静在太晨殿里整整三年,除了去承明殿上学以外,都被勒令在太晨殿里面壁思过,身边也只有老奴和几个昔日贵妃身边的忠仆。这宫里的人,谁不是长着一双富贵眼,揣着一颗势利心?自从慕容家族落败,陛下失宠以后,整个宫里的人全都拜高踩低,那三年里,陛下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吃的是残羹剩饭,盖的是破烂棉絮,原本爱说爱笑的人像是一夜之间丢了里子,只剩一个空壳。娘娘可猜得到,弹劾慕容家族,将陛下从天堂打入地狱的那个人是谁么?”

    卫昤安听的入神,其实慕容家族被灭族的事情,她也听父亲提起过,只记得父亲在提到慕容氏的先烈们驰骋疆场、镇守西北边陲击退蛮夷时,他眼睛几乎要膨胀出来的崇拜和敬仰,还有讲到慕容家族被灭族之后父亲那一声声绵长的叹息。但对于王珩,昤安仅仅知道他是一个庶出的皇子,生母早逝,其余一概不知,宫里的人对于这一点似乎也极其讳莫如深,从来都是绝口不提,她从来没有想到,病病歪歪的王珩身上竟然流着铁血士族慕容家族的血,她本来极其震惊,闻此一问又摸不着头脑。

    倒是身边的毓书沉沉开口:“是司徒启。”

    刘苌诡异一笑,眼里有阴凉的光,他看着昤安目瞪口呆的神色,缓缓道:“正是。”

    毓书对昤安柔声道:“这件事,宫里稍有些资历人都知道,不过碍于司徒启的权势一直都绝口不提,毕竟,当今皇上的生母死于当今九千岁权臣的弹劾,说多了只会自找麻烦。”

    刘苌接口道:“正是,这是早年间光帝创建的秘密议折制,弹劾者秘密面见天子当面弹劾,事后一切谈话内容和弹劾者的姓名全部保密,避免朝臣攻击报复。当年和司徒启一起秘密弹劾慕容士族的还有当今西北定国将军赵伦祁,此二人当初在子夜时分秘密来到宫中向陛下递交弹劾奏折,事后被加官进爵。这件事在前朝本来人尽皆知,可是不知为何,凡是议论和传播此事的人都被削官贬职,有的甚至直接被诬告下狱,所以渐渐的,也就没有人提这件事了,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一点点流到了后宫,宫人们怕嚼舌根会遭来杀身之祸,所以也没有谁敢提这件事,只有让它烂在肚子里。”

    昤安震惊道无以复加,道:“此事,陛下知道么?”

    “没人敢跟陛下说,老奴更是不敢,怕陛下因为思念亡母而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当时的陛下本来就举步维艰,老奴又怎么忍心让陛下再添烦恼呢?何况当时陛下年纪尚幼,根本不懂前朝的权谋之事,跟他说了,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因此老奴本来打算着,等到陛下到了及冠之年再向陛下道出实情,可是,万万没想到……”

    昤安联想到了民间的传闻和父亲曾经的讲述,那些本来真假莫辨的传闻,此刻却显得无比地真实,她喃喃接口:“万万没想到,不及陛下及冠,司徒启就已经成为了陛下的恩师,助他重获盛宠,甚至一步步帮助他谋取到了太子之位。”

    刘苌重重点头,一双眼睛里几乎要渗出眼泪来,此刻的刘苌,精明尽敛,留下的只有满身的疲倦和苍老,他咬牙切齿,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老奴时常觉着,这一切就是司徒启的一场计谋,一场长达二十余年的计谋,从他在朝堂上献出祥瑞获宠到之后弹劾慕容士族,再到成为太傅接近陛下,接着帮助陛下排除异己成为太子,最后位极人臣,自称九千岁,这些都是他的一场阴谋。司徒启成为太傅之后,便有意无意地接近陛下,陛下被其他皇子嘲笑的时候,他挺身而出保护陛下,还时常送一些陛下喜欢的吃食和赏玩之物到太晨殿来,甚至恳求先皇解了陛下的禁足令。一开始老奴也觉得司徒启不怀好意,可是后来见司徒启对陛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在陛下犯病时还亲自跑到太晨宫衣不解带地侍疾,老奴只当他是良心发现,心疼陛下年幼丧母,因为愧疚才对陛下与众不同。不成想,他渐渐开始教唆陛下,让他去争夺太子之位,当时的太子是大皇子王玚,司徒启不知道用了什么阴谋诡计让大皇子突然得了失心疯,先皇被迫废了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之后,在司徒启的策划之下,陛下又是颁布施政纲要又是广济灾民,还在先皇生病的时候用自己的血做药引子,终于重获先皇宠爱,不久就登上了太子之位。奇怪的是,在这之后,剩下的五位皇子都莫名其妙地犯了事,贬的贬,废的废,陛下的太子之位越坐越稳。直到陛下十八岁那年先帝驾崩,将司徒启任命为监国宰相,又在御前将陛下托付给了司徒启,之后,司徒启便成了当朝的首辅,又创建了刑狱司,名为办案,实则大兴酷吏,滥用酷刑来监视朝堂上的大小官员,陛下还未及冠加之年身体却越发孱弱,每每想要插手管理就被司徒启以陛下身体欠安为由横加阻挠,好多朝中大事陛下不能全权做主,事事受制于人,就好比这次的华北大旱和黄河凌汛,有心管管却收效甚微。朝中的兵权基本都在司徒启和赵伦祁的手里,六部和督察院也全是他的亲信和爪牙,陛下纵然深恨,也唯有忍气吞声!”

    最后一句话迸出来的时候,那种语调像是银瓶乍破一般干脆强烈,带着成年累月的压抑和放纵的苦涩,而后便是骤然的宁静,像是有一只手在空中打着节拍,一下接着一下,扣动着那躁动的心跳。

    夜是死寂的,昤安突然就开始颤抖,她遥望着窗外远远的夜,觉得在这权力的心脏里,黑夜都比白昼更加安全,因为这里的白昼,有的只是强者和弱者的厮杀,有的只是一个个面面相觑的沉默和三呼万岁的嘈杂。皇宫是一个巨大的舞台,皇帝、皇后、太子、妃嫔都是木偶,提着线的人,永远隐匿在权力的深处,等待着猎取和捕杀。

    那么她呢?是否也是木偶?是否也在接受着新的捕杀?

    恍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突然明白了王珩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照顾,会对自己有着那样不同寻常的耐心和关怀,她原以为这是君王之博爱,却不曾想,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对另一个即将开始发病的人最后的怜惜和愧疚,她眼底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已在王珩的一道圣旨之下,深入漩涡。

    她周身疲乏,眼睛酸胀,似乎有一股力量将她重重抛起,然后,她跌下了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可是,那种无助和凄惶很快被她的理智填满,她在冥冥之中感到了压迫,于是,她也下意识地抵抗起来。她同情王珩,可她也不愿成为第二个王珩,所以,即使飞蛾扑火,她也不得不做些什么。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她知道这有多可笑,可是,比起死亡,她更惧怕的是背负着悲哀和麻木苟活于世。昤安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剑,直直地射入深不见底的黑夜里,她的笑松散且冷冽,说不出是愤恨还是迷茫:“也就是说,本宫和陛下,现在依然是笼中的困兽,只能任人宰割,是么?”

    一阵沉默,没有人敢回答卫昤安的问题,其实,所有人心中那都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只是求生的欲望让他们没有勇气让它变得清晰。

    卫昤安微微冷笑,她本就绝色的容颜上乍然绽开刀光一样的寒气,整个人想是渗在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毓书从来没见过这样凌冽的卫昤安。

    卫昤安淡淡地开口,语气却不容商量:“即使他们想把我当成困兽,也要看看,那牢笼是否困得住我。”

    刘苌只觉得一道雷炸开在了眼前,他不置可否,只连连叹道:“娘娘初至长安,对这寂寂深宫更是知之甚少,娘娘可知,前朝后宫,有多少司徒启的爪牙,六部的大臣,督察院的大小官员,还有驻守边疆的武将,他经营了二十余年的棋局,早已牢不可破,否则,哪怕是有一丁点的可乘之机,陛下又岂会放任他这样为所欲为?这些年,刑狱司里累累的白骨已经把整个长安城市郊的土地都填满了。试问,这深宫禁院,长安城中,乃至九州天下间,又有谁不是困兽呢?”

    昤安沉默了,她深邃的眼里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不辨喜怒哀乐,她冷冷地瞥视这长安的夜,似乎想极力从这浓厚的黑色中看出一丝光亮来。刘苌所言不假,她不甘心做一头困兽,可是这普天之下,所有人已如逢油煎,有人搜肠抖肺,有人心如碎石,即使她不入长安不做皇后,也是云云困兽中的一头。

    她挥挥手吩咐刘苌下去,自己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她迷糊地看着暖阁里的金碧辉煌,那些珠翠玛瑙还有翠玉金箔,此刻都像泛着刀剑一样寒冷的光,她突然地感到冷,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因着是侍寝,她按照规矩只穿了一件桃色鸳鸯贴金线亵衣,外罩一件淡烟色丝绸印花外衫,毓书拍她冷,又给她裹了一件带夹的鹅黄色绣槐花曳地外裳,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抵不住从骨缝里渗透出来的寒冷,只能紧紧搂住自己的胳膊。

    昤安转过头,看着毓书平静的眸子。毓书似乎总是平静的,平静地做事,平静地说话,平静地看着灿烂繁华,平静地迎着一个个日升和月落,她是一滩死水,仿佛没人能在这滩死水上掀起任何的波澜,她淡淡问毓书:“你在宫里多少年了?”

    毓书垂首答道:“回娘娘,奴婢是四岁那年进的宫,到现在,整二十八年了。”

    她并不惊讶,这样一个静如死水的女人,必定是在后宫浸淫多年的。她接着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奴婢不记得了。”

    “那你的父母呢?”

    “奴婢四岁那年,一场大水,他们全都死了。然后奴婢就被卖进了宫里,其他的,奴婢都记不太清了。”

    “那……你还有亲人吗?”

    毓书的语气淡淡的,一如她素日来温然从容的言貌举止,静得激不起一丝的波澜:“那便是更加不知道了。奴婢进宫已久,所见所闻也只有这走不出的未央宫和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就连这名儿也是前朝的老太后一时兴起给改的,年久日长的,却连自己原本叫什么也给浑忘了,哪里还晓得什么亲人不亲人的呢。”

    昤安默默,竟不知如何搭话,其实自己何必如此自怜哀叹?这未央宫之大,哪里都是伤心人,皇后也好奴婢也罢,说到底都只是如荒唐梦一场,实在可笑可叹。

    夜已经深了,当打过第四道更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急急的扣门声,昤安浑身一凛,忙起身到门前,只听刘苌的声音颤抖着说道:“不好了,娘娘,司徒启带着李林钧李大人漏液赶来了,许是……许是陛下遇刺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昤安乍闻司徒启的名字,满腔的血突突地王脑门上顶。王珩已经吩咐了刘苌不要将自己遇刺的事情说出去,为的就是不要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免得让朝里朝外众说纷纭,轻的会说自己伺候不力,让天子身陷危急,重的还会说自己魅惑君上,才唬得天子夜晚离宫遭此横祸,其后果可大可小马虎不得。正是为着这个缘故,王珩才撑着最后一点神思要求不要声张自己遇刺的事,王珩如此护着自己,昤安自然是铭感五内无比感激,却不想司徒启从哪里得来了王珩遇刺的消息,竟这样神兵天降,几乎让人措手不及!

    毓书已经全数明了,一时也乱了分寸,惊慌道:“司徒大人闻风而来本就来者不善,又看咱们对陛下遇刺的事情秘而不发,只怕会将这些事情都算到娘娘的身上,污蔑娘娘故意对陛下的伤情秘而不发,内心另有所图,再给娘娘安上一个图谋不轨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罪名。阿弥陀佛!这可不是小罪名,只怕轻则禁足罚奉,要是再有人添油加醋,废后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昤安不由得轻轻颤栗起来,恐惧和寒凉自她的发梢而起,沥沥地直掀到心坎上。司徒启,他竟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自己,这样恨不得自己消失在王珩身边!哪怕自己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哪怕自己在这场争斗中是那样无辜,他也容不得自己做这个皇后,容不得一个非我族类的女人站在王珩的身边。

    自己除了认命,别无他法了么?

    昤安的脑门上却有细密的汗珠冒出,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郊外刺客的尸体你可曾处理了?”

    刘苌道:“老奴已发出了信号,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了,死士们手脚快,应该已经办妥了。”

    昤安心里一颗石头骤然落地,心里已然想好了对策,她道:“好,你让门口的守卫放他进来,先想办法和他在这寝殿外周旋一两句,其余的交给本宫来对付。”

    话音刚落,之间寝殿外已有二十余把火把亮起,将庭院照得恍若白昼,接着便是踏踏的脚步声,可见,司徒启是未经帝后许可便径直走进了授章殿,全然未将帝后放在眼里。卫昤安心中冷哼,冲进殿内,拔下头上的簪子,将衣袖卷起,对着自己的手肘狠狠一刺,登时就有鲜血溢出,一滴一滴滴在桌上的喜事帕上,淋淋漓漓两三点过后,毓书已然会意地将喜事帕抽走,又三两下替昤安裹好伤口,将鬓发弄乱,昤安又忙赶到门前,用滚烫的茶壶贴着自己的脸颊,细细听着门外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殿外,已然灯火通明,刘苌匆忙跑到偏殿的院落门口将司徒启一行人拦下,嘴里有条不紊地请着安:“司徒大人万安,李大人万安,陛下和娘娘已然睡下了,不便惊扰,二位大人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如若不忙,可否明日再来回?”

    跟在司徒启身后的李林钧是刑狱司的总司御史,掌握着整个京城的官员情报和酷吏百人,是司徒启的头号爪牙,此人眼高于顶,仗着手中的权势和司徒启风袒护向来目中无人狂傲无礼,此刻见到刘苌,不免心中不屑,嘴上冷哼道:“有何要事,也不是你一个阉人该过问的!谁借你的胆子?敢阻拦本官和司徒大人面见陛下,耽误了要事,你耽搁得起么?”

    司徒启的笑五分明五分暗,他朝李林钧一摆手,道:“哎,李大人,这刘公公好歹是这宫里的太监统领,陛下面前一等一的人物,怎能对刘公公如此无礼呢?”

    李林钧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道:“再怎么一等一也是个没根的东西,也配在咱们面前说话,大人就是好心性,我是断断看不惯这种人的,要是在我刑狱司,就该用烧红的烙铁烫烂了嘴,看他还敢不敢说些以下犯上的话。”

    司徒启淡淡对刘苌笑道:“这李大人啊,向来是牙尖嘴利的主,刘公公可千万莫往心里去。本官与李大人漏液前来,是听闻陛下夜行遇刺,特来一问究竟的。怎么?你这个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竟然懵然不知么?”

    刘苌忙解释道:“司徒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陛下好好的,并未遇到什么刺客,定是那些碎嘴小人信口胡诌出来的,大人可莫要轻信啊。”

    司徒启心底已然了然,只是有心要陪刘苌把戏唱足,便详装疑惑道:“哦?刘公公竟然不知道,那必然是有人存心对刘公公隐瞒,对本官隐瞒,对天下人隐瞒,意在放任刺客逍遥法外,让陛下身陷险境,甚至挟持陛下,其心狠辣,其心可诛啊。”

    刘苌听司徒启言语间尽是在挑衅卫昤安,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只能继续劝说道:“大人说什么呢,奴才可真是听得一头雾水。”

    司徒启冷笑道:“既然一头雾水,那本官也就不和刘公公浪费时间了,事情原委到底如何,本官一见陛下便知。”说罢便抬脚就往院落里走,差不多还有十步就要踏上那五重玉阶的时候,雕花大门骤然打开,只见卫昤安穿着一件淡烟色印花外衫,脖子上隐隐可见深红的暧昧的印记,一张桃花临水般的脸上绯红一片。昤安本是极美的,此刻月夜之下更显姿容万千,倾城难拟。

    有夜风灌进她的衣衫里,吹得裙摆飘飘飞起,恍若溘然而至的洛水芳神,又似惊鸿照影一般翩跹袅娜,缱绻之中自带一股风流,虽然凌于夜色之中,掩不住她通身的灼灼光华。

    司徒启曾和卫昤安正面交锋,对昤安的举止性格也大概知道一二,可尤未料到卫昤安竟有此举动。他见卫昤安艳若桃李,容色撩人,不由得一怔,目光躲闪。李林钧初见昤安更是惊诧,他的喉结微不可见地一滚,复而尴尬地低下头去。

    卫昤安只慵懒地打一打哈欠,声音也懒散得像是一把簌簌的灰:“这新婚之夜,床头的龙凤烛刚点了一半,就听见外头吱吱呀呀地闹个没完,”她的声音陡然转利,如同一把骤然亮出的利刃“是谁借你们的胆子,跑到授章殿来撒野?”

    话音刚落,一院子的侍卫和侍从们已然扑通跪下,稽首行礼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司徒启和李林钧也被昤安凛冽的语气一震,李林钧随即跪下施礼,司徒启却仍旧只是拱手谢罪。

    卫昤安忙道:“你们可小声些,陛下刚刚才喝了安神的汤药睡着,吵醒本宫事小,倘若惊动了陛下,砍你们一院子的脑袋都不够!”

    司徒启仍旧是一脸叵测的笑容,回应道:“娘娘说得好,谁要是惊着了陛下的安宁,砍一院子的脑袋,死几百次都不足为惜。不过刚才娘娘所言,陛下今晚安然无恙,与娘娘两情缱绻,好梦正酣,是么?”

    卫昤安闲闲地将脸颊边松乱的碎发理好,嫣红的唇边轻飘飘迸出三个字:“否则呢?”

    司徒启淡淡勾笑,对身旁的李林钧说:“李大人,你来说。”

    李林钧答了一声“是”,目光只暗暗在昤安的脸上和身上滑着,随即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喉咙也渐渐涩哑起来,他干咳一声,道:“刑狱司有人禀告,说在长安西郊看到了了陛下和娘娘遇刺,陛下右腹中刀,伤势起来惨重,最后去往一家药庐就医,刑狱司的人已去往药庐查看,却发现已然人去屋空。”

    卫昤安不等李林钧说完便脸色深沉,脸上的笑容也凝滞。她冷着一张脸,看似饶有兴致地逼问道:“哦?好一个有人禀告,谁人禀告?消息从何而来?可否有人证物证?”

    李林钧答道:“娘娘容禀,刑狱司负责官员监督和长安城内外的安全督查,陛下遇刺的消息是位于长安西郊监视点的人通禀于臣的。”

    卫昤安继续问道:“监视点?那应该监视人员往来和官员行迹啊,何时,监视起陛下和本宫了?李大人的手伸得如此之长,是不是在本宫的后宫里,也有李大人的监视点呢?”

    李林钧看着卫昤安的脸,只觉得脑子一阵阵犯晕,只能连声道:“臣不敢,臣不敢,前朝后宫各有所辖泾渭分明,臣不敢越俎代庖。”

    司徒启速来知道李林钧好色,却不想见到卫昤安他会如此失态,心中大为光火,只隐忍着不发,替他分辩道:“娘娘何须如此气急,臣等之所以知道陛下遇刺,是因为巡视的刑狱司典丞胡正君恰巧遇见罢了,因为见过陛下几次,所以认出了陛下,并不是有意监视,还请娘娘莫要多想。”

    卫昤安讪笑道:“如若果真如此,那位胡典丞看见陛下遇刺,为何不上前救驾,反而急忙去通知了李大人,李大人为何不即刻着手调查,反而赶忙着去找了司徒大人,还让二位大人连夜商议,顶着夜风跑到授章殿来胡闹。本宫还真是好奇,这位胡典丞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好见识好气魄,弃一国之君安危于不顾,反而把李大人奉若神明,看来李大人还真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然你的手下怎么对你比对陛下还忠心呢?”

    司徒启不急不慌,反而追问道:“也就是说,娘娘也承认确有遇刺一事了?”

    卫昤安冷声一笑,道:“司徒大人真会说笑,遇刺?刺客的尸首在哪里?凶器在哪里?人证物证一个都没有,就凭借一个小小典丞的几句胡言乱语,司徒大人和李大人就敢夜闯授章殿,还真是大梁的好人臣!”

    司徒启非但不慌,反笑意慵懒:“娘娘的本事本官早已领教过,凭借娘娘的本事,什么东西是藏不住的呢?”

    卫昤安骨子里的傲气尽被勾出,丝毫不肯退让:“大人言重了,只是本宫是这未央宫的皇后,更加是大梁的皇后,本宫在这里,就容不得任何人撒野放肆。

    一语出,四周静,司徒启和卫昤安四目相对,司徒启第一次领教到卫昤安的本事的时候只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心里总惦记要将她从后位上挤下去,换一个自己把控得住的人来坐这个宝座。这次本想利用王珩遇刺一事让卫昤安背上蓄意隐瞒实情和意图不轨的罪名先将她软禁起来,可不料这个卫昤安不仅仅胆子大口才好,还颇有胆识,行事也缜密细致,城府之深不可估量,倒着实惊艳了司徒启一把。

    司徒启不欲与卫昤安再耗下去,硬声道:“是与不是,娘娘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看过陛下之后一切自会真相大白。”说罢便欲硬闯进去,卫昤安把心一横,暗中咬咬牙,将毓书手里的喜事帕往台阶下一扔,饶是司徒启见了,也不免愣了神,昤安款款道:“如此私密之物,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可是,司徒大人如此蛮横,本宫也唯有以此来证明了。”她缓缓举步走下台阶,道:“司徒大人,你告诉本宫,一个下腹中刀的人,怎么能和本宫巫山云雨,共享良辰的呢?大人言之凿凿却毫无证据,本宫却有这喜事帕来证明陛下龙体安泰,大人若还是不肯相信,难道要派人验本宫是否是处子之身之后才肯罢休么?”

    这喜事帕固然可以作假,可昤安用私密之事把阵势搞得这样大,司徒启若还硬闯,那来日传到朝堂,乃至天下,司徒启只怕都不好做人。

    如此这般,司徒启只能嘴里说道:“老臣不敢,臣并无其他心思,仅仅是想确定陛下的安危,皇后娘娘多虑了。”

    李林钧也连忙连声附和:“是是是,臣就是心系陛下的安危才会漏液前来,望娘娘体谅。”

    卫昤安不屑到了极点,几乎是极怒反笑:“是么?心系陛下就可以派手下监视陛下的一举一动,心系陛下就可以为所欲为深夜打扰陛下安寝,心系陛下就可以对本宫不敬咄咄逼人,心系陛下就可以在授章殿里横冲直撞目无法纪,本宫还真是闻所未闻,”她冲着身后的毓书道,“毓书,拿笔墨来,将司徒大人和李大人的金玉良言写下来,回头陛下好拿到朝堂上念给群臣让他们好好听听,看看二位良臣是如何心系陛下的,也好教他们学着点,看看,什么才叫位极人臣的胸怀!”

    司徒启脸上的笑乍然僵住。

    卫昤安凝视着司徒启模糊而苍老的脸,那皱纹根根扭曲,如同一块泛青的碎石,她笑了,面对着清朗的月色,朗朗道:“站在这庭院中,不免让人想到了大梁历代明君,想当年高祖建梁何其壮阔,亲手在这授章殿的偏殿院落内种下了梧桐树,如今已是百余年的光景,虽高祖已逝可梧桐犹在;明帝创立建宁盛世,也曾在授章殿内批阅了三十余年的奏章,其子文帝子继父业将盛世推向鼎盛,父子二人共同创立明文之治,为大梁历代子民称颂;昭帝收南越国,荡平高丽,开创前所未有的版图;顺帝、尧帝、成帝、穆帝出生在授章殿偏殿当中,祖辈先贤,德传九州,名留青史,倘若他们看见今天这样闹剧,不知道在九泉之下会如何寒心,如何责备二位大人。授章殿里,有历代大梁先祖的英灵和痕迹,不是谁人都可以撒野放肆的,大人如若还不甘心想进殿看个究竟的话,就请问问历代大梁先祖的亡灵答不答应罢。”

    司徒启心中暗叹,深知自己今夜只有无功而返,仅仅两面交锋,却足以见得眼前这个女人的城府与厉害,他在卫昤安的身上看到了他从未遇到过的锐利和锋芒,令他更加不愿意相信的是,这种锋芒竟出现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淡淡望着卫昤安,彼时夜色正酣,仿佛天下间所有的月色都打在了这一张脸上,清冷冷的光影和清冷冷的色彩,却越发衬托得卫昤安容光胜月,高洁皎皎,一股凌然于红尘之外的气势让他在一瞬之间也恍惚了神思,但几乎就在一瞬之间,他的心逐渐紧绷,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锋利,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他冷冷睥睨一眼寝殿的大门和卫昤安凛然的脸色,道:“皇后娘娘言重了,既然是大梁列祖列宗的心思,老臣自然不敢违拗,老臣臣先行告退,还请娘娘早些安歇。”说罢也不等昤安回答便和李林钧转身离去,神色离离,无数莫辨的情绪挤压在他苍老的脸上,只是一张没有温度的皮。

    昤安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深知在今夜的一番阻挠之后,自己已然彻底成为了司徒启的眼中钉,本来还在挣扎困惑的她突然明朗了起来,她不愿意做笼中的困兽,即使是水泼不进火烧不化的铜墙铁壁,她也要将自己和王珩救出生天。从小到大,生离死别,她经受惯了别离和波折,看惯了算计和冷暖,所以无畏将这世间看得更加透彻,她本是极其不甘于命运的人,与其在皇后的位置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放手一搏。

    后来,无论是王珩还是天下人,都说她天生就是要手握权力的女人,她细细回忆起来,似乎就是在这一刻,她血液里那一颗纵横捭阖的种子开始发芽生长,她不知道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或许是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刻,或许是在之后日复一日的筹谋之中,或许是在听父亲讲着那些朝堂秘闻的时候。

    或许,就是在眼下这一刻。

    刚才的唇枪舌剑耗光了卫昤安最后一点力气,她软软地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拼命遏制住眼眶里的眼泪和愁绪,对赶来扶住她的刘苌道:“刚才那个李林钧那样羞辱你,恨么?”

    刘苌思索片刻,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卫昤安闪烁一笑,在幽暗的夜里更显清冷,她淡淡道:“我会替你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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