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话说卫昤安在御花园中玩闹些许时候,至将夜时分方才打道回府,许是因为疯玩太久,不觉周身困乏,索性就连衣服也懒得换,一扭身歪在贵妃榻上养起了神,毓书进来给她送杏仁酪她也浑然未觉,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眠了多久,待到她被鼻尖的瘙痒弄醒之时,天色已然如打翻了的墨砚,密密麻麻的黑色压住了所有的星辰,只留一弯惨白的弯月勾住了一点点模糊的光亮。

    昤安一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边揉捏着鼻子,待她看清眼前拿着鸡毛笑意翩然的冉月后,不免哑然失笑道:“当真是惯坏了你这小妮子,越发没规矩起来。”

    冉月笑道:“可不能怪奴婢没规矩,小姐足足睡了一个时辰了,再这么睡下去,晚上该没了困头了,奴婢心疼小姐,才出此下策。”

    昤安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嗔笑道:“就你的嘴最灵,多早晚把你许了人家,看你还这么牙尖嘴利的。”

    冉月将刚刚热好的杏仁酪送上来,她俏皮一笑道:“奴婢何时嫁人奴婢不知道,可我却知道,今晚可是陛下和小姐的好日子,小姐若是再不醒来,一会儿让来接小姐去授章殿的太监们见了,岂不是会嘲笑说当今陛下娶了一个瞌睡虫当皇后?”

    昤安听她一提起此事,不觉满面飞红,却又隐隐地失落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来自哪里,但这种情绪就像是平静的大海上偶尔冒出额鲨鱼鳍那样,不断搅弄着她的思绪。

    正胡乱想着,却见冉月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个玲珑剔透的花灯来,以莲花为形,用金纸贴边,通透莹润,可爱非常,正是金陵城一直以来最时兴的样色,她惊喜道:“你这鬼机灵。从哪里变来的花灯?”

    冉月笑道:“从金陵过来的时候我就猜到小姐一定会想着咱们金陵的花灯,特意带了十只过来,好让咱们在春天的时候一解乡愁。我之前在宫里看过了,御花园西边的太液池又宽阔又通透,放花灯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打算今晚为小姐放一个,祝小姐和陛下琴瑟和鸣,早日为老爷生一个小外孙。”

    冉月话音未落,便听见外头熙熙攘攘的,接着便是扣门声,只听刘苌的声音在外头不疾不徐地响起:“皇后娘娘大喜,陛下特派奴才接娘娘出宫,说有处稀奇的美景,娘娘见了必定欢喜。”

    昤安微微诧异,不免心头疑惑起来,这天色已暗,此时出宫未免太过仓促,但素知刘苌是王珩的心腹,也不敢多问,只对门外道:“有劳刘公公传话,本宫略微梳洗一下即刻便随公公出去。”言毕,便让毓书和冉月为她换了身轻便衣裳,只以寻常的如意髻挽发,坠以珠花银簪,看起来俨然一个初为人妇的年轻小姐,梳洗过后,只带了毓书并冉月两个人,便随着刘苌上了骈车。

    一路上车轴辘辘,昤安只听到宫门嗞呀嗞牙打开的声音,过了少倾,又听见灯火扑朔人声嘈杂,车行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等到脱离了嘈杂,马车的速度又骤然轻快了起来,一路飞驰起来,她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似乎这辆车会拉着她一路驶离长安,送她回到她日思夜想的金陵,那么深宫中这些光怪陆离的日子,也就不过是一场忐忑而荒诞的怪梦。

    还未等到她从幻想里挣脱出来,马车已然停下,她缓步下车,却不见王珩人影,只觉得眼前柔光缭绕,风带着花草成熟的气息一浪又一浪地扑过来。未及昤安仔细看来,身后的冉月已然惊叹出声,就连素来沉稳敦厚的毓书也瞠目结舌,只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

    三人面前是一面宽阔的湖泊,周围柳树环绕,柳枝长垂在湖面上,湖面上非花非萍,竟是大大小小数百盏的花灯,游鱼戏水、佛前莲花、双燕齐飞、牡丹富贵,种种样式无一不有,在宽广的湖面上缓缓流动着,水光本因夜色沉寂下去了,现在却因为花灯的明亮复又潋滟起来。一层又一层的柔光朝着更广阔的水域铺陈开,浮光掠金,漾波卷皱。湖中央的花灯汇成一片暖黄的光晕,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花灯把夜色燃烧地像是要化开一般,这是个没有月色的夜晚,周遭寂静混沌,唯有这里像是不被夜色侵扰的净土,温柔而静好地遗世独立。

    至此一生,昤安都忘不了那一刻的震撼,她几乎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在偌大的安静和光晕之中,她模糊地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温暖和湿热。

    她想起了金陵,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片土地,那些花灯上的烛火,似乎来自她的遥远的记忆里,将她完完全全地包裹。

    那是卫昤安生平里第一次从父亲以外的男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炙热的温暖。

    王珩独自躲在隐匿的夜色深处,目光追随着昤安的一举一动,心情明暗莫测,他苍白的手冰凉彻骨,仅仅抓着柳树的树干,终是无奈叹息,那些明亮的花灯里似乎有一股遥遥的热源,让他从中感受到了零星的温度。深宫苍凉,但是,他却简单地希望着昤安能够从中感受到一丝的温度,来稍稍弥补他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可是他明白,天下间,没有谁愿意用半生的幸福交换这一池的花灯。

    王珩正暗暗思索,却未察觉一道寒光正从斜刺里穿插过来,彼时,去马车里取披风的刘苌也刚好回来,从侧面撞见那一股利刃离王珩越来越近,登时吓得如逢鬼魅,只高声冲潜伏在暗处的死士们叫嚷着:“有刺客!护驾!护驾!”

    王珩被刘苌突如其来的吼叫惊醒了,待到他反应过来时,那道利刃已然到了他的咽喉处,他一把握住刀刃,使劲全身力气挣扎着,刀锋一转刺入了王珩的右腹,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几乎就在下一刻,死士们已然蜂拥上前,两招之内便将刺客打倒在地。

    王珩虚弱地栽倒在密密的草丛间,他的耳边充斥着刀剑出鞘的声音,那样锋利刺耳,眼前是模糊的人影和自己腹间不断涌动的鲜血,下一秒,是卫昤安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的身影。

    卫昤安几乎是踉跄地跪倒在王珩的身边,和刘苌一左一右扶住王珩,在看到王珩伤势的那一刻,她的脸瞬间变得和王珩一样惨白,她强定了心神,冲死士吩咐道:“户主武士身边都会随身携带伤药,快拿出来,给陛下止血要紧。”

    一名死士忙将怀中的白及止血散交到卫昤安手里,昤安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撕开王珩的衣服准备上药,王珩身上的伤口黑红一片血流不止,昤安将药粉系数倒在伤口之上,又用自己的丝绢将伤口捂住,方才安心了些许。

    此时,那名刺客不服被诛,已然破口大骂:“昏君!你任用奸臣,大行酷吏,重徭加赋,私侵民田,好好的九州已然分崩离析,华北连年大旱百姓们易子而食,长江凌汛官员不作为,已然间死伤千人,你为政无能为人无德,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杀得了我,杀不尽天下人反梁之心!”

    王珩闻言,不怒反笑,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三顿走到刺客身边,嘴角竟含了一丝笑,道:“你说得不错,朕的的确确是个昏君,朕无能无德。可朕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即使再窝囊,朕也想活下去,活得久一点。”他蹲下身子,语气幽微,神情悲怆:“你必须明白,人活在世上,不是宰割他人,就是任人他人宰割。”

    那刺客冷笑不止,骂道:“呸!你这无能昏君,我杀你,是从天下之势,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是个不分忠奸的瞎子么?你们这些掌权的人,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这些乡野莽夫么?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我杀不了你,这泱泱天下人如潮水,早晚有一天会推翻这个丧尽天良的王朝,我就在地狱里,等着这一天!”

    刘苌急声呵斥道:“大胆刁民!口不择言到如此地步,当真疯魔了!还不住嘴!”

    刺客一口唾沫吐出来,哈哈大笑道:“我口中说的尽是天下人肺腑之言,何来口不择言一说,昏君!你听好了,大梁灭亡新朝建立的那一天,就是我安息之日!”说罢,将脖子往架在颈子上的刀刃上一横,登时血流飞剑,刘苌忙挺身挡在了王珩面前,喷射的血流浇在刘苌的后背上,闪着粘稠的光,那刺客虽已气绝,尤怒目圆睁,面容异常可怖。

    卫昤安就扶着王珩站在刺客身边,猛见血流飞溅,一时来不及躲闪,被温热粘稠的血喷了满脸,血污黏在脸上,发着凌冽的腥气,她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只死命掐着自己不让自己尖叫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亡,感受到死亡的狰狞和残酷,那种感觉就像是磨刀时发出的嚯嚯的声响,似乎每一下都抹在了心尖上,只剩了无尽的折磨和恐惧。她的胃里翻江倒海,直欲吐出来,可那种对于死亡的感受却让她如同被定住了一样,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分毫,直到冉月和毓书扑上来颤抖着替她拭去脸上的鲜血。

    王珩看着咽气的刺客,身体和心都开始麻木,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攥住刘苌,从齿缝里迸出四个字:“切莫声张。”之后,便晕倒在了当地。

    卫昤安是被王珩倒地的声音拉回神的,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检查王珩的伤口,见伤口处的血量虽已减少,可仍旧流血不止。她屏住呼吸,尽量忽视自己脸上鲜血的气味,沉沉道:“陛下的伤势耽搁不得,等不及回宫了,先找最近的医馆,止了血再说。”

    刘苌和死士忙拉着王珩上了马车,卫昤安走在后面,眼神里跳动着明暗不定的情绪,像是燃到最末端的烛火,她缓缓蹲下伸出手,将刺客的圆睁的眼缓缓合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或许出于好心,或许是对他口中的百姓的同情。

    直到后来,昤安才明白,这个刺客,是她清高的自在江湖的真正终结者,是带领她进入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的引路人,他的话撕开了她原本对人间的所有幻想,把她狠狠打入了鲜血淋漓的是非纷争里,将从前那个生于安乐活在安乐,自顾自清高孤傲的卫昤安一点点蚕食着。

    话说刘苌赶着骈车一路张望,总算在长安城西郊外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医庐,索性麻雀虽小可五脏俱全,倒也干净妥帖。昤安吩咐各位死士在暗中护卫,又恐刘苌尖细的嗓音让大夫看出端倪,自己脸上又全是鲜血凝干后的血痕,只怕唬住了别人,只能让毓书和冉月扶着王珩前去医治。

    待冉月和毓书扶着王珩走进医馆的时候,却见医馆四壁上挂着的尽是阴阳五行之类的图纹,诊台的上方挂着的也不是李时珍和张仲景,竟是一张硕大的八卦图,那诊台后面的医者鹤发童颜,双目炯炯,手执一本《易经》正看得出神,不待毓书开口说话,已然徐徐笑道:“贵客驾到,老夫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毓书和冉月听了这话,不觉心头一凛,但还是强笑道:“老先生说笑了,我家少爷夜出游玩,不料遇上了抢劫的悍匪,腹部中刀,伤势甚危,还望先生救救我家少爷。”

    那鹤发老先生并不急躁,弃了手中的书款款信步至王珩面前,仔细凝视了王珩的面相,却摇摇头道:“阳损阴亏,气色虚浮,非成大事者,误矣谬矣。”

    毓书见这位先生行为古怪,言语蹊跷,本心中十分犹疑,正欲开口催促他救人,只见老先生已然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极其精巧的药瓶,道:“扶你家少爷躺下罢,还不到他走的时候,他乖乖活命就是了。”

    冉月性子欢脱,看屋内陈设不凡,这老先生又颠三倒四的,不免对毓书偷揶道:“这老先生说话奇怪得很,像是那些虚头八脑的算命先生。”

    本是极轻巧的一句话,不知怎的落入了老先生的耳朵里,他一面用热水清理着王珩的伤口,一面轻笑道:“我方才看你二人都方额广颐,是大福之相,不似这位公子福薄命舛,怎得说话如此莽撞起来?”

    冉月听见他说王珩福薄,一时心中只觉得可笑,便玩笑道:“老先生可知我家公子身份尊贵非常人可及,他都福薄了,那旁人岂不是连蚂蚁草芥都不如了么?”

    老先生虽年事已高,双目却晶亮得如同孩童一般,听冉月这么一说,倒也不追问王珩的身份,只是缓缓笑言:“姑娘此话不对,须知这世间本是天地感而化万物生,你我他俱是天地灵气聚集而成,什么尊卑贵贱,不过是一口气一辈子罢了,这气厚通润则福寿双至,气稀寡淡则福薄命舛,都写在脸上了,赖也赖不掉。就说姑娘你,虽然你这小丫头古灵精怪敦厚不足,可确实面目通畅,是有福之人。”

    毓书方才听这老先生一席话,只觉得背上都被密密麻麻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恐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被传到昤安耳朵里,遂忙打断道:“冉月不过一个小丫头,先生尽拿她取笑了。”

    老先生嘿嘿笑着,一边为王珩缠上上好的包扎布条,有拿出两粒药丸为王珩服下,方道:“老生从不说笑,你与那位姑娘确实是大福之像,只是你二人脸上的气理居然如出一辙,恍若复刻一般,甚是奇怪啊,这气理倒不似天生,莫不是通灵了他人的气理?”

    毓书并不与他深究,只福一福道:“我们并不同气理之说,恐不能与先生深究,只是我家夫人方才受了惊吓,鬓发凌乱,可否借先生一盆温水梳洗一下?”

    老先生笑道:“好说好说,就是别少了我的银子就是。”

    如此忙碌一番,王珩的伤口经过包扎已然止住了血,老先生又开了丹药活血养身,此时淡月凌空,夜色正浓,已然到了宫门下钥之时,于是一行人忙匆匆辞了老先生欲赶路回宫。老先生倒也客气,揣了银子出屋相送,此时夜风骤起,树木的枝丫发出凌乱的声响,咝咝啦啦地混乱不堪,风卷起了骈车窗口上的布帘,卫昤安此时恰好倚在窗边,一张脸就这样遗漏在了夜色之下

    那老先生本淡定自如捻须微笑,却在轻瞥了卫昤安之后神色大乱,白眉飞挑,发须飞舞,他骤然惊乱了起来,一时站也不是跳也不是,只直直盯着卫昤安的脸看。

    昤安纳罕不已,只觉得不自在,却见那鹤发老先生一冲向前,立于窗边不动,却转过头对目瞪口呆的毓书和冉月笑道:“我就奇怪你二人的气理为何如出一辙,你们可知你们的气理俱是来源于她的身上,妙哉奇哉,老生我相面万人,却从未见如此大贵之相,气积千载,贵不可言啊。”

    昤安素知这些道家人深谙气理之道,心下便认为他所说的大贵是指她的大梁皇后身份,倒也通了道理,便宁和微笑道:“多谢师傅贵言,昤安承教。”

    老先生却连连摇头,叹道:“不不不,夫人并没有懂得老生之言,”他抬头望望天,右手不断地拨划着,终于朗然一笑道:“玉门关外!玉门关外!今夜天色暗淡不见星辰,可唯有玉门关方向天空上仍有隐亮,夫人的贵气与此相连,那里的事或者人,可与夫人深有渊源呢!”

    冉月这厢刚扶着王珩上了另一辆马车,刚巧走过来听了这一席话,便笑道:“先生错了!我家小姐出生在东边,在玉门关外一无亲戚二无朋友,嫁的夫君也是这长安城人士,那里的人和事与我家小姐有何相干?”

    老先生泰然一笑,道:“这气理自成于天地,老生不过观其貌言其实,至于这发展如何嘛,就要看天意了,”他掏出怀里的银子,忙递到卫昤安的手上,道:“这银子嘛,老生是万万不敢收夫人的,收了大贵之人的财,是要折我的寿数的,夫人一路好走,须记住时止则止,时行而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昤安默念几遍,虽觉不解,也心怀感念,便柔柔道:“师傅所言,昤安记下了,还要多谢师傅救了我家少爷,如此,便后会有期了。”

    两辆骈车在夜色里隐去,风在此时又乍然而起,像是低低的佛音,卷起长安城这无尽的夜色,隐匿在遥远之处,暗暗窥视着这座皇城。四周极静,唯有老者的声音在夜空里哑哑响起,和着遥远的风声,似幕一唱一和的九歌。

    他说:“时止则止,时行而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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