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昭成七年隆冬，数十权贵子弟在御花园里赏梅，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叶廷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踹进了水里。

    天气寒冷，别人都是氅貂大聱，我却只在衣裙外面套了一件打着补丁的披风，其实母妃宫里还有一件雀金呢绒袄子，可那太珍贵，她不让我穿。

    她常年卧病，父兄倒台，并不受宠，我是唯一的公主，然出生时天降异象，更为父皇叶汉成所不喜，这就导致了我们母女在宫中无权无势，处处受人欺侮的局面。

    她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更加不能出风头，要敛闭锋芒，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以待出头之日。

    我觉得她的话不全对，但是有几分道理，于是听她的，我尽量不惹人注目，顾自躲在山石后面发呆。

    可我那阴魂不散的皇兄叶廷容，非要把我揪出来。

    “妹妹。”他突然叫我，把我吓了一跳。

    我一回头，便见他一身锦衣，头戴玉冠，穿着最昂贵的熊皮大衣，挑着一双狭长的风眼，戏谑地看着我。

    “皇兄有何贵干？”我敛了敛眸，声音冷淡。

    不知和他什么愁什么怨，从小到大，专以欺负我为乐，我对他，向来也只有深深的厌恶。

    “这满园的红梅盛放，妹妹怎么躲在这佝偻之地，不是辜负了这难得的美景吗？”

    他说着，拉着我就往外面走，直走到雁栖湖边，那儿有一株梅花，开得极繁，他扯下一枝来，要我细细观赏。

    我将信将疑，还没看个清楚，背后就传来一股力量。

    他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把我踢进了那冰冷的湖水中。

    寒冬腊月，我猝不及防，丛水里冒出头来，只觉得冰渣子像刀子一样在往我的骨头里钻。

    而他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哈哈大笑：“诸位且看，我这妹妹，是不是比梅花还好看，真真似是冬湖中的一株出水芙蓉啊！”

    那些冷血的皇亲贵胄，被他的吆喝吸引，纷纷注目于我，也许是我挣扎的样子太过好笑，也许是为了符合叶廷容。

    总之他们发出了震天响的爆笑，指着我，说着各种风凉话。

    我的内心屈辱不已，恨不能大骂叶廷容一顿再把他给千刀万剐，然而不是现在。

    “皇兄，救救我！群桢不会浮水，求皇兄救救我！”我哭喊着，用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娇声向他告饶。

    他果然非常吃这套，提了提袍角，半蹲下来，笑嘻嘻地伸出手：“行吧，那我就……”

    我挣扎到岸边，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掰住靴子，一把拽了下来。

    我揪着他的头发，拼尽全力往水里按，他连呛了几大口冰水，体力不支，然而还是能够和我抗衡。

    我俩在湖中打得天翻地覆、水花四溅，岸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看得目瞪口呆。

    没错，大楚王朝最受宠的皇子和最惹人厌的公主，在冬天的冰湖里打架，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震惊和感兴趣的呢？

    我相信，这将是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那是后话，现话是，我们都被罚了。

    2

    篓子捅到了父皇那里，我猜他是舍不得罚他这宝贝儿子的，然而这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他先动的手，不罚说不过去。

    于是我俩双双在金銮殿外跪下，得跪一夜。

    不一会儿，天上下起雪花，簌簌地片片飘落，一阵西北风刮来，只觉又冷又饿。

    然而我没表现出丝毫的怯懦之态，因为我的冤家死对头就跪在我旁边，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有任何虚弱的地方。

    “妹妹？”他突然讨好地唤了我一声，往我身边挪了挪。

    我默默地又往另一边挪了挪。

    他扯扯我的袖子，递过来一颗糯米纸包的糖。

    “给，梨花糖，是甜的。”

    我饿了，然饿死不受嗟来之食，我没好气道：“你吃过梨花吗？梨花有味道？”

    “梨花没味道，但梨花糖是甜的。”他坚持道。

    说着，他剥开糖纸，硬把那颗糖塞进了我的嘴里。

    一瞬间，舌尖确实品尝到甘甜，有淡淡的花香在口腔中弥漫，但是是他给的，再好吃我也不要。

    我想吐出来，他却似是预料到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巴。

    他一直捂着，捂了很久，手心冰凉冰凉的，直到那颗糖在我的嘴里化开。

    “行了，天气冷，捂着吧。”我把他的手扯下来。

    “皇妹这是在关心我？”他的眼珠一瞬间亮了亮。

    我无语。

    有时候觉得他简直像有人格分裂，如果讨厌我，为什么一直缠着我，如果喜欢我，又为什么一直欺负我。

    我敢肯定我没有丝毫利用价值，首先因为我是女子，其次我还是个可能会威胁到男人地位的女子，所以正常男人都不会对我有好感。

    当然，这个好感，一定不是指男女之情，因为我和叶廷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大楚数百年来多是男子掌权，然而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比如我爹的爹的爹的娘，就曾位及天女，成为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帝，她开放了女子科举制，大胆任用女官。

    那之后，女权兴起，无数女眷跳脱深闺，以本来瘦弱的身躯，挑起男女平等的大梁，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正是因为他们，才有现如今男女接近于平等的盛世。

    为什么说接近于呢，因为虽然公主和皇子同享有皇位继承的权利，然而女子还是不被信任，比如我亲父皇知道我出生时霞光满溢，天师说我将来可振山河，他却不喜泛惧。

    生怕这叶氏江山败坏在我手上，因此对我和母妃刻意冷落，逆天而为。

    而叶廷容，他舅舅是镇守远疆的大将军，手握重兵，他娘妹凭兄贵，他又子凭母贵，再加上太子庸才，他自己本身也有点才干，那便是贵上加贵。

    所以父皇偏爱他，哪怕是他的错误更大，我作为被害者，也要受同样的惩罚。

    宫里这些人，都是见风使舵，当然比我更了解这点，从小到大，我与母妃幽居偏地，受欺压已成常事。

    冰湖事件之后，宫里人对我的厌恶更增了几分，纷纷以为我不自量力，仅凭天师的几句话，便觉得自己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因此流言蜚语与毒戳小伎变本加厉。

    3

    那日小慎去领月俸，却久久不见归来，母妃催我去看看，我们身边就这一个稍微信得过的宫女，她要出了什么意外，我们的门路可就断了不少。

    我往内务府的方向走，还没走几步路呢，就看见她了，和另一个老妇在扯着一块布，互不相让。

    我走上前去，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妇见我，不情不愿地松开那匹布，行了个礼。

    我见她面熟，想是个地位高的，宫宴上见过，才敢和我的婢女吵架。

    小慎哭诉：“公主，楼兰王子进贡的布匹，皇上说了一个宫一匹，可她……她偏要抢去，说是荣国夫人做衣裳的材料不够！”

    “哦，原是这样，做衣裳的材料不够，应该知会内务府啊，姑姑怎么和我这小小的婢女争吵起来了呢？”我笑道。

    那老妇胆子到大，当着我的面，横了小慎一眼，方才嗫嚅着告道：“启禀公主，我们夫人要做锦绣留仙裙，材料非这玉面华裳不可……”

    那便可以抢到我头上吗？我震怒，方要发话，被人往身后一扯。

    一个高大的身子挡在我面前，他顺便也把小慎往旁边一扯，大大剌剌道：“哎呀呀，争什么呢？哟，原来是玉面华裳啊，不是一个宫一匹吗？父皇发大恩给了外宫的女眷一匹，怎么，还不知足？”

    那老妇跪在地上，有点害怕叶廷容，却铿然不屈，似是不得到那块玉面华裳布匹就不罢休了。

    气氛僵持，叶廷容睨了她一眼，又转向我：“不是我说你跟奴才计较什么，丑人才需要华衣装饰，像你和昭妃娘娘这样天生丽质，还用得着费劲穿金带银吗？”

    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傻子，是在说自己吗？平时最喜锦衣玉食的，穿狐戴貂的，难道不是他吗？

    叶廷容将我一搂，另一只手再搂着小慎，就扔下老妇往外走，边走边大声道：“行了行了，这种布，爷那有十几匹呢，哥哥都拿来送你，跟个狗奴才废什么话！”

    话是这么说，布匹却还在小慎手里，老妇也没敢追上来。

    一直走到我和母妃的宫门前，我将叶廷容的手甩开，小慎自抱着布匹进去。

    “荣国府的人，父皇都要礼让三分，你那么说荣国夫人，不怕被罚？”我问道。

    “我胆子可没那老奴大，一个奴才，都敢顶撞公主了。”他一边说，一边玩味地笑着，用指头勾了勾我的发。

    “皇兄自重。”我拍开他的手，转身进宫。

    “喂。”他在后面喊，“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总是不领情啊？”

    进院去，掀开宫帘，到母妃卧房里，她照例歪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杯茶，闷闷地发呆。

    见我进来，她那张向来愁苦的脸上才添了几分笑容。

    “母妃。”我坐过去，朝着她笑道，“楼兰进贡了玉面华裳，每个宫都有一匹，可以做两条裙子呢。”

    她摸摸我的头发，眼神空洞而慈蔼，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别人。

    都说，我和父皇长得很像。

    她说：“难得，他还想得起咱们母女。”

    这话我听得一阵心酸，母亲少时便做了还是皇子时的父亲的妾室，与他荣辱与共，她那时候年轻漂亮，也曾独得夫君专宠，未曾想都是利用，父兄失势，曾经的恩爱情意，也随之毁于一旦。

    这皇宫，终究是没有什么真情的，有的只是缠杂不清的利益。

    4

    第二日，叶廷容果真大张旗鼓送了十六匹玉面华裳来，西域总共也就进贡了三十二匹，不知道他哪搞来这么多，兼之诸多珠宝珍玩，附言“皇妹淑仪大方，贤名远扬，廷容代表诸多仰慕青睐之士相赠。”

    他的宝物令我和母妃那破败的行宫蓬荜生辉，金银财宝，在阳光下，张扬得晃眼。

    我扶着母妃在院里谢礼，母妃看着那些宝物，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睑敛了敛。

    “廷容待你不错啊。”母妃说。

    “哪有，他一直欺负我，你是没看见。”在母妃面前，我总是小孩一般，嗔怨道，“大冬天的，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话说到这里，怕她担心，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母妃想说我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我用手帕给她掩，手帕赫然被染得血红。

    想来是外面的风太大了，我想扶她回去，她却腿一软，晕倒在我怀里。

    母妃彻底病倒了。

    这年秋天，我日日贴身，衣不解带地侍奉，她的生命却还是走到了尽头。

    深夜里，外间梧桐沙沙若落雨，窗棂旁一剪红烛虚弱地飘忽。

    母妃拉着我的手，流着泪道：“阿桢，母妃错了……我很后悔，这些年来，谨小慎微，没有为你、为自己争取过哪怕一次，让你一直受人欺辱……”

    我张了张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年来和母妃幽居，处处躲避却还是惹人嫌恶的一幕幕，像戏台子上的花影，咿咿地撞入脑海，泪水杂乱地滑了下来。

    母妃呼吸渐渐急促，“在这深宫中，你只有不断地往上爬，才能不被人踩在脚下。

    阿桢，阿桢。去闯吧，去开辟一个，你所愿的，女子治世的，天下……”

    母妃没了气息，我握着她的手指，那上面还有余温，却再也不会动哪怕一下。

    我伏在她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原来，她知道我的志向。

    从此以后，身若浮萍，如母妃所愿，我必须往上爬，也只有往上爬。

    大风起，吹熄了烛火，却有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整个房屋。

    我人生中的大雨，滂沱落下。

    那天我穿着素服出去寻人，暴雨滂沱，伞被吹破，我跌在一个水坑中，摔得浑身泥水，顾不得脏，顾不得疼，又赶快爬起来往外跑。

    跌跌撞撞，不妨又要摔倒，却撞到了一个人坚硬的胸躺上。

    我抬头，看见叶廷容的脸，他站在一把巨大的伞下，有人给他挡风遮雨，他穿得、用的都是那么好。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他蹙眉，“你的宫女太监呢？”

    “没有用！没有用！”我退后一步，离开了那把大伞，暴雨又淋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对着他怒吼，“你让我走，让我走！”

    我要去给我的母妃，买一口像样的棺材。

    他却上前一步，将伞撑在我的头顶，然后伸手圈着我的肩膀，将我揽入怀中。

    “有我呢。有哥哥在呢。”

    5

    叶廷容帮我料理完了母妃所有的后事，她终于以贵妃礼仪，风风光光地得到了下葬。

    一切都差不多处理好了，他说要帮我出气。

    他说除了他，谁都不能欺负我。

    我让他滚，因为我要自己来，顺便盯着他，狠狠道：“试试看，再有一次，我会让你后悔。”

    于是他在我的宫苑中摆了一把椅子，旁边放着个果盘，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我用鞭子抽打那些天阻拦我为母妃办后事的人。

    “差不多得了。”后来他见我打得太狠了，劝道，“打死了不好跟他们主人交待。”

    我回头，剐他一眼，却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现下我羽翼未丰，是不好太张扬。

    于是我放他们离开，他们连滚带爬地溜了。

    叶廷容习惯性地踢了我一脚，“可以啊妹，以前唯唯诺诺的，现在这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我一鞭子，正打在他那张引以为豪的俊脸上。

    “你你你……你你你……”他震惊地指着我，“你”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作势又要把他的手指给掰折了。

    他收回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却勾起唇角，笑了：“阿桢是长大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伸出手来，摸了摸他没被打伤的那半张脸。

    真好看啊，蜂雕斧刻一般。

    “哥哥，我提醒过你。”我说。

    阳光下，我却觉得我们站的那块地方异常寒冷，不知道是他太冷，还是我太冷。

    六天后，御花园中，父皇叶汉成叫叶廷容陪他走走，我厚脸皮地跟着。

    “脸怎么了？”叶汉成睨了他一眼，问道。

    “摔了。”叶廷容淡淡道。

    叶汉成也没多说说什么，倒是又看了看我，道：“哟，转性了，以前看到朕不是都躲着走吗？”

    我狗腿地笑笑，答：“从前是儿臣不懂事，被天子威仪震慑，今日才知父皇之慈蔼仁祥。”

    “嗯。”叶汉成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这马屁拍没拍进去，他顾自又和叶廷容聊着后天秋猎的事情。

    一会儿，又看着我，眼神黯了黯：“知不知道你母妃墓在哪里？”

    “知道，儿臣去拜祭过。”我说。

    他便又絮絮叨叨地和我聊了些闲话，我趁机把自己想跟着去秋猎的愿望说了出来。

    也许是我在母妃的事情上煽情太过，把他给感动了，他答应下来。

    秋猎，我必须得去，打了那么多人，我得出去避避风头，再者，这也是我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我开始谋划着拉拢人脉，叶廷容可以是枚棋，可我不太想用它。

    众多皇子，他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用不好，引火烧身、玉石俱焚。

    然而他像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往我身上贴。

    临出发的时候，我的马车不知怎的，出了点问题，行不了了。

    叶廷容奏请让我和他同乘一辆。

    我说不用，我可以骑马。

    他却将我一拉，贴着我的耳朵道：“给你看样东西。”

    他说着，手里攥着一张纸，在我眼前现了现，我隐隐看见上面有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