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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夜惊语

    潘沐柠揉揉发疼的脸颊悠悠转醒,看到侧坐在她身旁,抖动袍衫下摆的崔题,见他勾起嘴角,露出这半月以来常见的,讥诮的笑容,不由得一阵恶寒。

    她连忙起身瞪脚后退到一旁的舱壁,还机谨地捂住自己的领口。

    崔题嘴角的讥笑更明显了,俊容玉面,本该是话本里的翩翩佳公子,却有几分放荡不羁的邪肆。

    他悠悠转过桃花眼,半眯眼扫视她,挑眉:“睡得可好?倘若再酣睡几分,可要爬到我的膝盖上头来了?”

    潘沐柠唰地脸便红了,从耳根红到脖颈,却又不敢回他的话,只如受欺负的小媳妇爬起来,默默走出船舱。

    周先生叹息道:“明知人家面皮薄,却还要纯心逗弄人家?”

    崔题无所谓地拿过茶盏,浅啜一口:“冬狩猎场里的狍,分不清好赖,不论先前经历过多少只冷箭,仍是一根筋往前跳,不堕雪坑不回头,大概永远不长记性!我说她几句,你看她,过两日可还记得?”

    他是不信她那个榆木脑袋能有什么记仇的本事,否则怎么刚刚经历灭门之灾,却依然能够活得这般憨傻,连是非黑白也无法分辨?

    此话刚好被拐出门未走远的潘沐柠听到了,她咬了咬下唇,回身盯着那扇门,明明不服气,却又不知所措,想想就罢了,还是走了。

    乳娘说这人是个薄舌菩萨,看似好心,实则刻薄,而且眼带桃花,眉峰带痣,是个风流寡情之人,她这样的未出过远门的小娘子,倘若不设防,轻易要被他得手了去,见了此人要小心远离。

    她原本不信,还掏心掏肺地把身世都说给他听,毕竟他也曾救过她一命。

    然而他竟趁她病弱昏迷之时,把她带上船,还与她同处一室,竟毫无避嫌之举,实在非礼!

    一个非礼之人,又怎么是正人君子呢?

    乳娘说,那一日,他能及时地出来救她,本来就十分蹊跷,让她提防。

    以及这半月以来,她明明已是躲着他,他却非要时不时凑上来,说几句云里雾里让她听不明白的话。

    就似方才那句话,说甚么狍子,难道在说她?

    真让她可气可恨,却又不知如何争辩!

    罢了,好赖顺路一趟到京城,也不是什么相干之人,她小心谨慎些,往后不见就是了。

    水路走走停停,因逆流而上,又遇着一些雷雨,如是又过了半个月才到京城。

    下船之时,天将将露鱼白,水面宽阔,岸边粗壮的砍头柳枝丫崎岖迎风摆动,时隐时现路边打着灯笼起早入城营业的荷担推车小贩,似一队蜿蜒的长蚁。

    渡口停了几只船,丛仆和旅人皆在卸货,乳母让潘沐柠坐在渡口的水榭中等着。

    崔题亦负手立在岸边,风吹袂摆,颀长身影玉树挺拔,他扭头看了水榭中的潘沐柠一眼,似有思忖,忽然走了过来。

    潘沐柠立即有些紧张,双手笼袖规规矩矩地站起来,且看他要说什么。

    崔题步入水榭之时,还要稍稍侧头,才不至于让那低矮的茅檐触碰自己的幞头,入了水榭之后他仍旧保持负手姿态,宛如尊长。

    他说:“你在京里,除了与你定亲的哥哥,可还有亲人?”

    她对他警惕,不知该不该回答,出于礼貌,还是乖巧回了句:“唯有哥哥与乳母。”

    他沉吟片刻,仍是露出那一抹不羁又略显讥诮的笑容:

    “虽然毫不相干,但也毕竟同行了一月,便给你几句忠告吧。京城八方争凑,四方来客,即便是天子脚下,也是鱼龙混杂,你初来乍到,旁人的话不可全信,凡事多自己想想,便是你乳母的话,也不可全听。”

    “京城厢坊之内,每五百步皆有一座军巡铺,失火缉盗揪匪皆可求助。你待会儿过了城门,可得详实登记你的客籍户贯,倘若出了什么事,厢军还可查籍核对,免得人丢了,也找不到!”

    她一听,这是咒她不成?还是在他眼里,她便如此愚钝?还挑拨她与乳娘的关系?

    潘沐柠顿时生气起来,便回道:“乳娘的话不可听,难道官人的话便可全听?”

    崔题气笑了,夏虫不可语冰,他言尽于此,摇摇头走了。

    卸了货,乳娘雇了一辆驴车,带她往城里赶。

    不过在经过城门之时,潘沐柠消了气,还是老老实实登记了客籍户贯。

    他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有些话也不完全是害人之语,她气消了便也听进去了。

    东京城锦绣堆叠,游人如织。

    她自小生长在歙州城,已是见惯了富庶之地,然而入了京城仍是大开眼界。

    四通八达的坊市,因不设禁,瓦肆商铺林列,物资琳琅满目,宝马雕车香满路。

    东京的百姓似乎也比别处的阔气一些,连妇人也上街贩卖,不曾有人指指点点,不论贵介还是白衣皆,皆可出入酒楼,未曾因身份贵贱而不可同席。

    这在歙州城不敢想象,歙州能见一次五品官,比见了皇帝老儿还稀罕,这里的百姓却已经习以为常。

    京城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每个人都为生计奔波,每个人只要稍加努力,在这里似乎都能过得体面。

    乳娘定了邸店的客房,安顿好她之后,才跟着牙人去找温珣。

    饶是来之前她已经给温珣寄了信,然而她与乳娘到达的日期不定,温珣也不晓得她已经来到东京城。

    因此再相见时,已是两日之后了。

    申时刚过两刻,温珣似乎刚从公衙下直,急匆匆赶来,还穿着一身绿衣官服,皂青长靴,头戴展翅幞头。

    两年未见,如今已敕授官身的他,清俊挺拔,行姿飘逸,步履稳健,自带一股文官的威严与雅气。

    与当年着茂林修竹般朝气昂扬的少年相比,略有些不同,以至于潘沐柠刚刚看到他时,愣了稍许,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温柔地唤了一声:“柠儿?”她才哭出声。

    她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珣哥哥!呜呜……我终于找到你了,珣哥哥,两年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珣哥哥,呜呜……”

    她哭了许久,一直赖在他怀里,后来,也不知怎么回到了温珣的官屋。

    温珣的官屋并不大,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寒酸许多,仅是一间破败的小院,还不如她歙州的闺房大。

    温珣说,这是同京里的店宅务租的,否则他还找不到这么大的房子。

    东京城寸土寸金,并非当了官的,都有官邸,多数官员还是寓居租房,更何况温珣仅是一个入仕一年的小官。

    院子里请了两个仆人,一个年轻些的小官人,是温珣的长随,平日里替他牵马,背着笏版文书等跟随他上下值,偶尔也替他传送书信。

    另一名仆人是个老妇人,负责洒扫生火厨事,照顾温珣起居。

    便是清简如此,每月也要花掉他半月的俸入。

    潘沐柠却不嫌弃这院子有多简陋,只要见到温珣,以后能随他一起,她便似回到了家里。如今温珣是除了乳娘之外,她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了。

    当夜,她当即与温珣秉烛夜谈,温珣说她旅途劳顿,劝她睡下,她也不舍得歇息,非要拉着他讲了好多好多话。

    她问温珣:“珣哥哥,去年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温珣当她介意起,两人已经定了亲,他考取功名后,为何没有马上回乡如约娶她过门的事情。

    他温柔解释:“去年虽然我有了功名,却还在待阙,不得官身,如何迎娶你过门?我总不能还让你跟平头百姓那般,我说过,要让你当官夫人,便不能委屈了你。而且潘伯伯去年服衙前役,一走就是半年,时间上抹不开。”

    一提起这个衙前役,她便十分地伤心难过,低头不语。

    温珣牵着她的手:“柠儿,以后有我,便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她抬头问:“珣哥哥会替我父兄伸冤么?珣哥哥当了官,可会说服陛下废除衙前役?”

    温珣捏着她白嫩的手停了停,欲言又止,许久才说道:“柠儿,珣哥哥如今,仅仅是太常寺礼仪院的一个小小的勾当官,未能觐见天子,还说不上话……不过珣哥哥也在努力抓取一些机会。”

    她又问太常寺礼仪院勾当官是什么,温珣回答仅是掌管礼乐祭祀的。

    她忽然灵光一闪,问了句:“那转运使可以么?转运使可有权利觐见天子废除弊政?”

    温珣惊讶回答:“有!转运使是一路的长官,多为五品以上,甚至三四品官阶,且由京官担任,权利极大,是可以上朝议政,且在一路州郡之内试推新法的。柠儿怎么知道转运使?”

    潘沐柠眼眸转了转,不愿意以刻薄的话评价崔题,便含糊过去了:“嗯……只是随口问问。”

    不过,她心里头一次,对崔题的身份有了清晰的评判。

    温珣安抚她,又哄了一阵子,她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她记得她是在桌子上趴着睡着的,后来也不知怎么躺到了床上,许是温珣把她抱进来的,也许也是乳娘。

    她又做了很长的梦,反反复复梦到爹娘和兄长。

    半年过去了,不论多么疲惫,她从没有睡得安稳的时候,总是容易半夜惊醒,辗转难眠。

    即便今夜已经累极,可院子里但凡有些轻微的声响,她便很容易醒来。

    院中窸窸窣窣的,似有人轻声说话,她原以为是蛐蛐声,后来仔细一听,原来是乳娘,正与温珣说话,似乎每一字每一句,都提到了她。

    乳娘说:“在歙州马驿之时,差点就得手了,可半路杀出来一个当官的,后来看柠姐儿病弱,还主动邀请顺路同行,奴家也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先带她到京城。”

    “从宣州路经歙州回来的朝官,可是姓崔?”

    “对对,便是姓崔的,同行之人皆叫他崔相公,崔什么,他倒不曾说,柠姐儿与他处得久,兴许晓得。”

    “呵,我心中已有数,姓崔的,可不止一次坏了本官的好事!”

    温珣的笑,极其凛冽,透出一些微诡异,竟不似君子端方,谦和有礼的他能发出的。以至于潘沐柠困惑而又心慌。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靠近门框去偷听,又听闻温珣说了句:“明日,人牙子来,便把她发卖了吧,入了我的手中,便叫她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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