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为面前的人添了一壶茶，问道：“你又是因何来的往生桥？”

    “哎，战乱不止，死伤无数，我是倒在战场上的。”老兵咳嗽了几声，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叹了口气：“我家阿卿啊，也和你一样，去了战场再也没回来。”

    老兵缠着绷带的左臂因为咳嗽又溢出鲜血，我将瓷杯向前推了推：“说吧，想喝什么酒，又想记住什么事？你这一生军功显赫，倒是有选择的权利。”老兵眯了眯眼：“这要好好想想，今日你生意也不算热闹，我就先听听你的故事吧，阿卿是你儿子？”

    “不是，阿卿他……是我丈夫。成家没多久就急急忙忙奔赴战场，说好了来年梨花开一定回来，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我给自己也沏了一壶茶，泪水缓慢滴入杯中：“他却无半点音信。”

    “那后来呢。咳咳，你就一直等着他？”老兵又灌了一杯下肚，试图缓解不适。“是啊，一直等着，等不到了，也就放下了。后来医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我便剃发为尼，修行泓法，多行善事。就盼望着佛祖慈悲，能让我家阿卿来世过得好一些。”

    “也是一对苦命鸳鸯。”老兵摇了摇头，将瓷杯放下：“我想好了，唯一牵挂的也就是随我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好兄弟，这场战乱，他也生死未卜。哎，希望来世还能当好兄弟。”

    “好，那银两给我，我替你煮酒。”我将老兵腰间的袋子摘下，掂了掂：“嗯，你这杯酒保证入口甘醇。”老兵一愣：“我哪来的银子？是生前的功德？”我将姜丝加入酒中，看着它咕噜咕噜冒泡：“那是自然，我这里只交易功德，无德之人便是连门槛也跨不进来。”

    “哈哈哈好！我吴某喝完这最后一杯好酒，便上路去也！咳咳咳，老板娘再来杯茶！”老兵笑的放肆，拿着瓷杯的手也随之微微颤栗。我转身将热酒倒入杯中：“茶就不喝了，把酒慢慢喝完，安心上路吧。”

    老兵眼眶微红，一杯酒抿了又抿，终究还是见了底。他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笑着朝我挥了挥手，沿着往生桥渐行渐远。我将银两小心的存放在暗格里，趴在桌边，朝黄泉望去，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摆渡人。

    “喂，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歇歇脚？”我冲摆渡人招了招手，邀请他来品安阁小坐。摆渡人调转方向，将船停靠在岸边：“好，老规矩，还是茉莉花茶。”我十分熟稔的丢入两颗冰糖：“知道知道，你和阿卿一样喜甜。”

    摆渡人伸向瓷杯的手顿了顿：“你，还是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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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阿若，是在雨夜被师傅从破烂寺庙里捡回来的。彼时我才五六岁，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师傅背着破竹筐逃难时，在山脚的石头庙里小憩，便发现了我这个衣衫褴褛的可怜虫。师傅本想带我寻寻家人，但我高烧不退，醒来时一直迷迷糊糊，也就歇了这个心思，收我为徒。整日里带我认认药草，一路义诊，日子虽然清贫，却也算忙碌充实。

    或许这辈子我都和雨有挥之不去的缘分，阿卿也是我在雨夜碰上的。他不知被何人打伤，就这么静静躺在泥泞里，雨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

    “喂，你醒一醒。”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实在是虚弱不堪，若是再不止血，怕是熬不过了。我从身后的竹筐里掏出急救包，草草包扎一番后将他拖回了医馆。

    阿卿伤得很重，师傅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恰逢寒冬，医馆本就简陋，仅有的好被褥全都留给阿卿供暖。我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不知不觉在阿卿床边睡了过去。阿卿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瘦弱的女孩蜷缩在一角，嘴中念念有词，眉头紧锁，不知梦到什么伤心事。

    “娘！你别走……”我哭喊着醒了过来，睁开眼就撞上阿卿探究的眼神。“你醒了？”我慌慌张张起身，胡乱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一把捉住阿卿的手：“别动，我替你把把脉。”

    阿卿安安静静的倚在床边，垂眸看着我。“嗯，比之前脉象稳一些，但还需将养一些时日。”我点点头，替他掖了掖被子：“今年是个罕见的寒冬，你本就元气大伤，需要好好静养，切莫入了寒气。”

    阿卿皱着眉，扯了扯被褥：“这里只有这些吗？”我以为阿卿嫌弃医馆寒酸，语气中也带了些酸味：“你就将就些吧，要不是我和我师傅，你的小命估计早在阎王爷那儿了。”阿卿见我误解，不由带了几分焦急：“不是的阿若，我只是怕你一个姑娘家着凉，寒气那么重，你不要硬撑。”

    我挑了挑眉：“救死扶伤是医者本职。我还不曾问你姓甚名谁。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阿卿迟疑了片刻，嗫嚅着说：“我……我昏迷的时候听到有人这么叫你。应该是你口中的师傅吧。”

    是吗？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你的衣物我已经替你洗过了，你是军官？”我指了指床头堆叠整齐的那抹军绿。“嗯，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叫我阿卿就好。”阿卿，好好听的名字。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硬朗的身躯……不对不对，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那……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我磕磕绊绊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阿卿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叹息声消散在风雪中：“阿若，时隔多年，终于又见到你了。”

    阿卿在医馆躺了两月有余。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待到除夕之夜，四处张灯结彩，华灯初上时，阿卿总算能下床走动走动。

    “阿卿！”我拨弄着屋内的柴火，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今天感觉如何，走路还疼吗？”阿卿接过我手中的木棍：“好多了，过不了几日就能回军营了。”我盯着阿卿的侧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这么着急？”阿卿冲着我笑了笑：“在医馆耽搁得已经够久了，阿若，这段日子谢谢你和师傅的照顾。”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我心里却酸涩得厉害。

    “你不要碰我，男女授受不亲！我去看舞狮了，你自己呆在这烧柴火吧！”我“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匆匆忙忙往外跑，一不留神撞上了拐角处拎着腊肉的师傅。

    “师……师傅。”我垂下头和师傅打了声招呼，不想让他发现我的失态。“阿若，要吃饭了，你这又是要去哪儿？”师傅沉声问。我随手捞起一旁的竹筐：“我去山上采些草药回来，库房里的不够用了。”

    “哎！大晚上的，你去采哪门子药！”我把师傅的呼喊丢在脑后，背上竹筐溜了出去。“师傅”阿卿帮忙将腊肉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阿若刚才不是和我说去看舞狮吗，需不需要我出去看一眼？”师傅摆了摆手：“小丫头片子，随她去吧，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我掂了掂身后的竹筐，压根不知道能去何处。四周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各色的舞狮在柱台上翻腾起舞，我却无心去看，只是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啊！”我低呼出声，只觉肩上一轻，竹筐背带被割掉一大截，里面剩余的药草和钱袋也不见了踪影。“猖狂小贼！”我气得直跺脚，回头看去，早已不见小贼的踪影。

    “死阿卿，臭阿卿，一声不吭就要回去！留我一个人在医馆！”我愤愤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越说越委屈，蹲在桥边偷偷抹眼泪。“别哭了。”一张素白的帕子映入眼帘，我抬头看去，一瞬间便哭得更凶了。“哎哎哎你别哭了，你看，在这儿呢，都在这儿呢。”阿卿手足无措地替我擦着泪，将药草和钱袋都递给我。我吸了吸鼻子，气不打一处来：“谁要这个！”

    阿卿慌了神，试探性的拍着我的肩：“阿……阿若，你要实在难过，就打我几下消消气好不好？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我转身，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草和钱袋：“还能为什么！阿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阿卿看我站起身往反方向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阿若，你在闹什么别扭？从我说回军营开始你就不对劲。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哎呦，阿若你小心点。”我猛地转身，一不小心撞进阿卿怀里：“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什么？”阿卿望着我，满脸不解。“就你刚刚说的啊！你不是不回来了吗？”我抓着阿卿的手臂，急切的想确认一个答案。阿卿愣了愣：“傻丫头，谁说我不回来。”他晃了晃手中的信件：“这边刚得到消息，军营最近就驻扎在附近的小城里，我还能时不时回来看看你和师傅。”

    更何况，你还是我心仪的姑娘。阿卿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一把夺过信件翻阅起来。“哼，还算你有良心！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把背篓扔给他：“好得差不多了就帮我干活。”阿卿稳稳当当地接过背篓，朝我敬了个军礼：“得令！”断了一截带子的背篓在他颀长的背上摇摇晃晃，看起来滑稽得不行。“总算是笑了。”阿卿松了口气，带着我往医馆走：“我们早点回去，不然师傅又要担心。”

    气也消了，我反倒没先前那么着急：“没事，有你陪着我，师傅肯定放心！”我指着不远处的铺子，提议道：“阿卿，我们去逛逛吧。你好久没出门了，今天正好挺热闹的，就当散散心。”阿卿思索片刻，便笑着应了下来：“也好，难得这么热闹，阿若玩得开心就行。”

    什么啊。我扇了扇风，试图挥开突如其来的燥热：“我……我是医生！主要是来监督你适当运动，这样利于恢复！”阿卿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阿若最是心细，一切都听你的。”

    除夕夜的气氛，短暂地冲散了连日战乱的阴霾，大家脸上洋溢的幸福也感染了我。我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糖人摊前停了下来。“阿若喜欢什么？”阿卿见我驻足不前，拿起了摊上的一只兔子：“阿若是属兔的，要不要来只兔子？我瞧它可爱的紧。”

    又是这样。我抿了抿嘴不说话，记忆中我从没向阿卿说过这件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就好像……认识我很久一样。老板见我犹豫不决，便跟着附和：“是啊姑娘，来一个吧。”我摆了摆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阿若，阿若！”阿卿朝老板歉意的点点头，试图追上我的步伐，却被一旁卖花的女童拦住了脚步。“这位先生，给您妻子买朵花吧，祝你们长长久久。”阿卿不自觉地弯了嘴角，拿起鲜花，递给女童一枚铜板：“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