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不知名食物的甜腻香气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熏香被睡梦中的景叶无意识地吸入梦中,她的意识还想继续沉浸,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想寻找食物的源头,饥饿的胃发出轻响,惊动了正坐在景叶房间中央雕花红木桌边悠闲品茶的人。

    他微微侧头看向从帐中猛然坐起的女孩,随意拢起的墨发有几缕错落地坠在肩头,他也不去管,只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甜还是咸?花茶还是清茶?”

    “咸。清茶,谢谢。”

    景叶揉了揉眼睛,房间里的装潢古色古香,绮窗绣帐,青砖,袅袅轻烟从地上的紫金香炉中吐出,隔断的博古架上摆着温润透光的青瓷,颇有古拙意趣的竹根摆件仰翻身子朝天翘起根须,墙上则挨挨挤挤地挂了好些东西,左边刀剑弓兵寒光烁烁,右边水墨丹青一派风雅,彼此横眉竖目水火不容。

    中间坐了个忙着给点心装盘的青衣郎君,神色凝重得仿佛在决定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还特有闲情雅致地摆了个桃花的形状。

    “不客气,垫垫肚子。”青衣郎君琢磨了半天,最后又用油纸包着拈了颗松子糖点缀在他摆的点心顶上,这才满意地递给景叶。

    “这么好看,不是很忍心破坏你的艺术作品。”景叶有些犹豫,吃个点心是不是有点太隆重了,这个摆盘拿去参加比赛也是绰绰有余啊。

    “再艺术不也是吃的?只要它能以令人愉悦的姿态入口,那就是完成了它的使命,又何必在意其他?”

    青衣郎君随意掸了掸衣摆上的点心渣子,从容起身,又挽起衣袖倾了杯茶顺手传给景叶,完全不在意时人溢美追奉的践律蹈礼,坚持将让景叶在床上吃喝的原则进行到底。

    然而他自己的动作却行云流水,一言一行都赏心悦目得恰到好处,手臂抬起的弧度精准到可以被录下来当成各家子弟训练礼仪的模板。

    景叶也不由自主地端肃身子,郑重其事接过那杯被青衣郎君的气场衬得仿佛琼浆玉液的……白开水。

    “刚起喝白水养身。”面对景叶脸上有些绷不住的扭曲之色,他分享了自己颇有心得的养生之道。

    还挺讲科学,景叶给了他一个同道中人的赞同眼神。

    喝了几口热气腾腾的白水,景叶干得快掉皮的嘴唇终于得到滋润,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她又挑了块刚才被递过来的点心送进嘴里。

    豆沙绵软甜腻的味道在她口中爆炸般散开,猝不及防地铺满整个口腔,齁得她牙根生疼,连连灌了好几口水才作罢。

    噎得她流下几滴生理性的泪水,景叶一言难尽地望向已经施施然坐回桌边继续品白开水的青衣郎君。

    说好的咸口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岂是如此脆弱之物?

    “只有这一种。”他无辜地拿手指点了点桌子上的掐丝攒花点心盏,里面确实只有那一种齁甜的豆沙包。

    “那您问我的意义是?”景叶呲着小虎牙问。

    “子言说小叶你失忆了,不过口味倒是一点没变。”他没有回答景叶的问题,反而开口提了另一件事,语气颇有些失望,想来他是见过自己的便宜哥哥苏景恒了,有关她的事情苏景恒轻易不外泄,能让他知无不言的人……青衣郎君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

    “你是我爹?”景叶面上佯装一愣,背上的衣服却已然被冷汗透湿,如果不是袖子挡着,苏文川很轻易就能发现她惊吓到立起的寒毛。

    这父亲和儿子还真是一样的笑里藏刀,怪不得原主受不了要跑,信任是一点没有,一个装白莲花骗小孩,一个见面就怀疑身份。

    幸好她和原主的口味一样,不然今天说不定就要去下面见自己的列祖列宗了。说来也是很巧,她们俩名字相同,口味也是一模一样,自己穿越到她身上难道不是巧合?

    “这座宅子里能独自和你待在一个房间里的除了子言还会有谁?”

    苏文川起身,挺拔的身影挡住了帘帐外大部分的光,他拿走景叶手里捏了半天的茶杯和点心托盘,顺手弹力了她一个脑瓜崩。

    “啧,以为失忆了能聪明一点,还是笨头笨脑的。”苏文川如此点评道。

    一股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冲动翻涌着席卷了景叶的大脑,无名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坠落在被面上,她几乎是被这股充满委屈的情绪裹挟着、不假思索地朝那个若无其事的男人压抑着哭腔低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都不想光明正大地认回我!”

    发泄出来这句话之后,景叶怔愣在了原地,她神色莫名地看着出乎意料的苏文川,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搏动中的心脏里融入了另一股同源的力量,脑海里也飞速地闪过了一些记忆碎片。两段记忆就在此刻彻底不分彼此地溶在一起,景叶也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什么。

    苏景叶,就是自己的前世。

    苏文川被女儿积蓄已久的情绪爆发扑了个满头满脸,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这孩子的真实想法。

    他不再一副朗月清风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很没形象地蹲了下来,平视着景叶还残存着委屈的双眼,认真地道:“抱歉,是阿爹的错,让小叶难过了。”

    拥有了今世记忆的景叶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苏景叶的生母叫叶青,曾是前朝平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少年时期原与苏文川也算从小到大的玩伴,后来应父母家族之命嫁给他人,二人也算就此断了联系。

    世事难料,叶家本是坚定的孤臣,常年掌兵镇守塞北,家中女眷和旁支留于京中,声望盛极一时。叶家的命运本应该在老平国公致仕交还兵权后泯然于京都众贵族中,然而平国公府却在先帝病重后被卷进了夺嫡之争。

    先帝雷霆震怒,整个偌大的国公府大厦倾崩,族人们全部被先帝或杀或流放,连出嫁的女儿也没放过,新婚不久的叶青就这么被充入教司坊,受尽折辱。

    而当时的苏文川才入翰林,官微言轻,只得左右奔走以期能让叶家人过得不是那么难堪,又经营颇久才救出叶青,让她与幸存的两个兄弟团聚。

    如果往事就到此结束的话,苏景叶的存在就无法成立,因为苏文川拯救叶青并不是出于情爱,只是出于不忍见到年少好友沦落到这般境地。

    很遗憾,苏景叶的出生并不是一个被期待着的结果,父母两边都不是。

    在叶青被救出来的第二天傍晚,苏文川带来了他珍藏许久的一坛酒,本想与叶家兄妹庆祝叶青的自由,叶家兄弟痛饮醉酒之后大笑着出门而去,只剩叶青与苏文川二人对酌。

    唯一的差错出在那坛酒上,酒里被苏文川的妻子陈氏加了些助兴的药物,无论对男女都生效。她本就是高嫁,小门小户出身,从小就被灌输以夫为天的理念,丈夫又总是对自己不冷不热,她不知晓苏文川本身就对男女之情无甚兴趣,只以为自己招了丈夫的厌,一心想要丈夫回心转意,又被不怀好意的妯娌挑拨,这才狠心在丈夫那天拿出来的酒里下了她千方百计讨来的药。

    陈氏以为苏文川会自己在家自斟自酌,她知道他一向如此。可那天他居然带着酒出门了!陈氏心慌得几欲昏死,却怎么也不敢朝着丈夫的背影说出自己的小九九。

    左不过是添一门妾室回来,总比自己被休弃要来得好,她这么想着。

    倘若那天的酒只有苏文川或者叶青其中一个人喝了,倒也不会有事,可二人都中招了,于是那天的回忆变成了苏文川永远的悔恨。

    苏文川只是解释了一句就再也无话可说,因为再解释他和叶青之前的友情也无法修补,他在叶家兄弟回来之前狼狈逃离,如果有外人看见他的模样,一定不敢认这是时人盛赞朗若昭日的苏二。当时还很年轻气盛的他回忆起白日妻子怪异的举止,在路上便想明白了一切。

    他出离愤怒,想要去质问妻子,可到了妻子门前,他听见妻子正在逗弄自己年幼的小儿子,他听见灯火通明的屋里妻子和侍女的欢声笑语,他静静地站在漆黑的夜里,拳心攥到青筋暴起,他最后转身走进了沉默的夜里。

    苏文川的回忆一闪而过,他看着眼前的女儿,想到了叶家兄弟领着孩子来找他的那天。

    他们说,叶青没了,让他们把这个孩子带给他,转告他叶青让他想养就养,不想养就扔。

    已经很少能有什么事能让养了许多年气的苏文川破功了,这孩子算是今岁第一个。

    冷冰冰一小女孩,和小时候的叶青一模一样,看向他的眼神警惕里带着不自知的好奇,像只刚出窝的小兽。

    他如履云雾地领着小女孩回了家,此时他的家里妻子病逝,只剩十四五岁的儿子苏景恒,其他几房的人都心思难测,而他要在当日赴远办差。

    苏文川只得艰难地告诉早慧的儿子这是他异母的妹妹,顶着儿子难以置信的目光嘱咐他照顾好小妹,别让家里其他人先知道她的身份。

    然后今日刚风尘仆仆地回来就知道了这孩子离家出走被绑架还失忆的离奇经历。

    即便她生母的身份还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也不是自己继续忽视孩子需求的理由,更何况这么多年他也快找到为叶家平反的证据了。

    既然孩子把他当成父亲,那他也要尽到父亲的责任便是。

    他轻抚了抚女儿小小的脑袋,哑声道,“是阿爹的错,阿爹明日便带你去写入族谱,以后就叫苏景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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