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六，朱顶红悄然攀于枝头，春雨悄至，停云蔼蔼。

    挂着红灯笼，贴着囍字的马车驶出城门，入目满是青山。

    陆寒烟掀开红盖头，轻轻拨开一侧的布帘，露出一条缝隙——山峰连着天，浮云抹去山顶的一半，如水似画。城外，碧草连天，无穷无尽。

    此景映入她清澈明眸之中，眉心朱砂染，盛开一朵梅花自来香，肤如凝脂，荣曜秋菊。

    “寒烟小姐。”丝绸帐幔后传来一道男声。

    陆寒烟惊了一下，赶紧将红盖头盖在头上。

    “现下已出了城门了。若是视野不便，可自行将盖头取下。”

    闻言，陆寒烟又将盖头取下来，微风阵阵，吹开帐幔，出现一道缝隙。缝隙里，一抹深蓝的绸缎表面绣着团窠纹。

    “你是谁？”陆寒烟问。

    帐幔外的男子愣了一下，紧接着答道：“在下玄之，顾大人的贴身护卫。”

    顾大人？他姓顾。京城里有名有姓的顾家仅有一家，便是在天子面前都有一寸之地的德轩侯之家。一个被贬官的七品县令……恐怕他不是京城人。

    陆寒烟在心里如此想道。

    风声簌簌，马车又驶过一段颠簸的石子路。

    “前面便上直道了，路程颇远，不可在路上多耽误。现下脚程要快些了。”帐幔后响起。

    陆寒烟心下了然，立刻让双喜和代玉两人登辇。

    马车由雪松制造，四周雕刻着祥云纹，内部铺着柔软的绒毯。

    双喜掀开帷幔，对陆寒烟笑了笑，便收回手，挨着代玉坐下了。

    行程加快后，任是一路平坦的直道也有些颠簸，陆寒烟坐在绒毯之中，不自觉地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马车已停了。

    到了？怎么没人叫她？

    她掀开帷幔一角，想看看外面的情况，突如其来地撞进一人的眸中。

    细碎的光影落在他脸庞，剑眉星目。眼如点漆，颜如渥丹，身着金罗蹙鸾华服，血色红袍绣绘落花流水纹，领口、侧边镶有云鹤纹绣片，发端垂下凤涎流苏金步摇。

    她心神一晃，瞬时收回手，帷幔又落下。

    “还有三里便入城了。”

    她没答话，听着走远的脚步声，才慢慢呼出一口长气。

    双喜和代玉二人不知去了何处，她一人坐着不是，下车亦不是，真是进退两难。

    她纠结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要和这一上任便臭名远扬的县令独处一树林。便还是继续坐在马车里。

    轻风阵阵，树叶沙沙作响。

    陆寒烟掀开布帘，马车正停在一处小溪的旁边，道路泥泞，岸边的树木枝繁叶茂，为她遮去阳光。

    刚刚的那个男子背对着她立于溪边，有些玉树临风的意味。

    远边天穹俯冲下来一只强健孤傲的鹰，途径之处，浓云淡了。它快速凌过小溪，钢钩似的利爪平稳地落在男子的肩上。脚上有系帛书。

    男子取下帛书，垂眸快速扫过一遍内容，立即牵过栓在一旁的马匹，纵身上马。

    陆寒烟收回手，怕与其对视，但她只听见一阵渐远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玄之和双喜、代玉三人都回来了。

    玄之隔着一层帷幔同她说话。

    “县衙有变，大人先行一步。余下的路程，我会护卫小姐安全。”

    陆寒烟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走了？！”

    “是。”

    接亲途中，就这么扔下新娘走了？此等郎君，她真是头一回儿遇见。

    她难以置信地走下马车，四周望去，满目为林，脚下、一道马蹄印扬长而去。

    陆寒烟：“……”

    她简直无语滞凝地摘了凤冠，命双喜和代玉两人赶紧把马车上的囍字和红灯笼撤下去。

    一辆喜车成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

    一旁的玄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在下实在是不敢言。

    进了城，路边摊卖兴盛，街道上人头攒动，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京城。

    贬官能贬到此处，倒可是说是幸运了。

    只是歙县倒也不似街坊口中的荒凉清冷，同样，路过县衙门口发现也不似传言般血流成河，怨声载道。

    马车最后停在一处偏僻幽静的宅院门前。

    “室雅书香……”陆寒烟走下马车，抬眸望向门匾。

    红木宽框，四角金彩画卷云纹，上下金彩画古钱纹，匾心樟木制，围有紫红牙边。读书之地，伴有书墨清香。

    就是没有爆竹，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大婚的喜庆。甚至，看不出来这是大婚之日。

    “……”，陆寒烟偏头看向身后的玄之，“这堂还拜吗？”

    玄之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大人还在县衙忙公务，恐怕一时是赶不回来了。您跨过这门槛，便当是顾家人了。”

    现下已无退路，陆寒烟无法，只好跨过门槛走进府内。

    府内种着梧桐树，枝繁叶茂，落下来一片树荫。几步路后便见小桥流水，河中清澈可见鱼儿嬉戏。不远处假山后面一座八角亭露出一个尖顶。应是避暑圣地。鹅卵石路蜿蜒，尽头便是内院正厅。

    幽静之中，一白发妇人坐于厅中，阖目安坐，一侧的桌子上放着一错金博山炉，吐出团团烟雾。

    玄之在陆寒烟身后轻声提醒，“那是大人乳母。唤作母亲便是。”

    纵使心里疑惑，陆寒烟还是了然地走上前，行过一礼，“见过母亲。”

    乳母徐徐睁开眼，慈眉善目，眼眶中的瞳孔却灰蒙蒙的，没有神采，“你便是寒烟？”

    陆寒烟跪在地上，望向她，“是。”

    她眼眸清澈透亮，宛如秋水那般。眉间好似春山那般灵秀俊美。亦如雪中寒梅。

    “好好好，如此貌美贤惠，外慧内聪，真是我家知风的福气！”

    她浅笑不语。

    自此，陆寒烟才知自己未来的郎君姓顾，名知风。

    乳母起身扶她起来，“我这一把年纪眼睛不好了，一寸之外都看不清。快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陆寒烟挨着乳母坐下来，微低着头，任由她打量。

    不知何时，乳母笑中带了些苍凉，“知风重情重义，却是个可怜人，我其实不是他母亲，只是他的乳母。前些日子听说他将要成亲，从乡下特意赶来的。”

    “他父母健在，却如无父无母。只有我们这几个推心置腹的亲人，从今天开始多你一个。我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几日，今日看你们成婚，他有了依靠，便终于心安了。往后他身边之人便都是你了。你能否代我好好照顾他？”

    陆寒烟郑重地点头，“好。”

    *

    双喜和代玉二人先在抱厦安了住处，闲来无事四处打探才发现，这宅院不似寻常，一无婢女、二无家丁，只有四处住着几十名暗卫。

    想来在她们入住之前，这府邸就是妥妥的寺庙。

    双喜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说：“你说这新郎君到底是个什么人？”

    代玉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扫灰，掩着口鼻，“我也不知。”

    “见他今日作为，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双喜义正言辞道。

    代玉笑着摇摇头，“你心思单纯，识不透人的伪装。在这世上，万不可以貌取人。”

    双喜不以为意，抬眸看向窗外，此时夕阳已落，余辉收进地平线。

    不多时，一轮弯月爬上树梢，夜色浓的似墨。主屋内，绿意山水跃然屏风之上，如意圆桌四边雕着八仙过海的纹样，圆墎方凳一字排开。内里放置着一张四方大卧榻，帷帐素净雅洁，铺着细绣缀锦，染着墨香。澄青的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

    陆寒烟收拾了心情，尽管心里还有些郁结，但还是佩戴上凤冠，盖上红盖头，坐在榻前，静静地候着。

    不知新郎君是何秉性，她心中也有些许忐忑。

    纱窗外风声阵阵，屋中静得可以听见窗外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门外脚步声渐近，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寒烟通过红盖头，看见一个身影转身进了屋，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走上前，站在她面前，声音清澈透亮，一如那时在溪边，

    “你我无情，不敢强求。”

    他转身看了一眼门外，又问：

    “不知能否在姑娘屋中借住一晚？”

    陆寒烟自己伸手摘了红盖头，“好，但是你……”

    “寒烟。”顾知风打断她，唤道。

    随后侧身示意她看门外。

    门上倒映出一个人影，看人影身上的女子装扮，倒是很像今日的乳母。

    陆寒烟收了话音，不解地看向顾知风。

    后者无言，从一侧的橱柜里抱出一床棉被，铺在屏风之后。

    烛光摇曳，陆寒烟只见屏风之上倒影。

    “夫人，灭灯。”

    陆寒烟纠结片刻，还是起身吹灭了蜡烛。

    烛光一灭，黑暗倾袭而来。

    思绪很乱，屏风之后的人让人百般琢磨不透。

    外人言他残酷无情、昏庸无度，乃是奸臣当道。可见了他却觉得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此等公子，如何做出斩杀几十名无辜小吏之事的？

    今日已过，她整理起来，又觉得这门亲事于他而言，许是无法才应下的。背景要么是为乳娘求一安心，要么是谁人相逼迫，无奈之举。

    观他今日举动，不似奸臣，却似心尖尖另有他人。

    不过正好，双方无情，日后和离之事，便可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