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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暮,鸿飞去

    大明朝,永乐二十二年。

    初秋漠北已是寒风瑟瑟,落叶在秋风摧残下只剩残躯,与之同样即将走向终结的,还有另一个人。

    榆木川的军帐中,烈士暮年的皇帝朱棣在病榻上行将就木,戎马半生,这军帐恰是此生最后的归宿。

    鬓边如落雪般银灰暗淡,脸上纵横沧桑的皱纹无不显示着无情的光阴对天子的嘲笑,纵然天子,也是躲不过生老病死的凡人。

    夜幕降临,卧榻上衰弱的老皇帝发出阵阵沉重的呼吸。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雄狮一样的眼睛已无年轻时的炯炯,朱棣呼唤着心腹大臣,已经油尽灯枯的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想要交待出心中那些最重要的事。

    朱棣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精疲力尽地吐出寥寥数语,一旁的大臣侍从们皆神情悲凄,只能侧耳于他床榻之侧埋头细听,生怕错过了任何大行皇帝的遗命。

    “杨荣——”

    大学士杨荣与英国公张辅等重臣紧张地跪在一旁听旨,纵使他们身居高位见惯世事纷繁,此刻却也情不自禁落下了几行热泪。

    “陛下,臣在。”

    朱棣浑身乏力,翕动着苍老的双唇,努力吐出几句话来。

    “传位皇太子……丧葬……按……太祖……遗制。”

    “是,臣,记下了。”

    他明白,自己已经再无机会,再没有机会回家,再没有机会策马挥鞭,再没有机会见到家人。

    漠北莽原,星河遥映,榆木川天似穹庐,不知多少英雄也曾在此剑指大漠,饮马长河。

    朱棣想起了很多人,当然,还有当年的自己。

    一幕幕过往如同画册在脑中翻来覆去,恍惚间,光阴错乱逆流,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永远不曾抹去的记忆,又开始反复回荡冲击。

    那年,他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燕王,驰骋疆场如履平地,领军横扫朔漠。

    一阵阵战马嘶鸣穿过岁月,送入了这个两鬓如霜的老皇帝耳中,他的毕生之志,就是令漠北臣服,让后世永止干戈。可惜天不假年,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的视线逐渐昏暗,朱棣眉头促动,颤颤巍巍地抬起带着厚茧的枯手,抚摸着中衣内戴在胸前的吊坠。

    只有伺候朱棣的贴身内官才知道,那是皇帝此生挚爱之人留下的,这白玉观音的吊坠代替着逝去的她,陪伴了朱棣的后半生。

    “皇后。”

    朱棣启唇,开口念出那思念了十七年的人。

    “皇后……”

    “神主,神主合、合祀。”

    “是,仁孝皇后神主合祀梓宫,臣,记下了!”

    一旁的大学士杨荣轻拭眼泪,仅凭只言片语就领会了皇帝的意思,赶忙在文书上飞笔写下。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时已是华发苍颜。

    人生一甲子匆匆而去,些许过客前尘早已灰飞烟灭,但有一人,朱棣却此生始终未曾相忘。

    “陛下,鱼、相忘于水,兽相忘于林,人相忘于世,故……曰天也。”

    永乐五年七月,皇后徐懿宁病入膏肓,医药无效,终究到了油尽灯枯之日,这是她临终前,在朱棣耳边轻轻呢喃的最后一句话。

    “四哥,忘了……忘了吧,忘了我。”

    徐懿宁不舍地留下一句“割恩自爱”,用尽仅存的一丝力气紧紧握住朱棣的双手,便在他怀里含笑离去,再也没了气息。

    “人之生死有命,我总有一天是要走的,四哥,不要为我伤心,为我牵挂,让我也能无牵无挂地走。”

    徐懿宁一句句临终遗言又开始重复地袭击朱棣的脑海,他好似又回到了痛入骨髓的那个黄昏,那个送走怀中人的黄昏。

    自那天之后,朱棣也辍朝许久,乃至生了一场大病。

    可那句“割恩自爱”只是说出固然容易,对朱棣来说,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兑现的承诺,却是他终此一生都难以割舍的眷念。

    永乐十一年,北京天寿山长陵竣工,朱棣也无心一人独留南京,立刻大驾北上。

    他屏退左右,伫立在凄冷的祾恩殿内,对着斑驳纵横的木柱黯然神伤,四下无人,没有人知道皇帝对刚刚入土为安的皇后灵柩诉说了什么。

    “懿宁,你让我忘,我又怎么敢忘,又如何去忘?若是我忘了,这心不就死了。”

    朱棣面庞上尽是戚然的苦笑,在手心写下一个忘字,亡心。

    独自走向殿后的明楼宝顶,新坟覆土,举目尽是黄埃。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笑自己戎马一生,从来不屑于文人的红愁绿惨,此时却也难免触景伤情起来。

    “不过,我不会让这里成为孤坟,总有一天,四哥会来陪你的。”

    “四哥”是徐懿宁对朱棣私下的称呼,缘起自年少相识时的一段前尘往事,也是二人私下的闺中爱称,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她的这声呼唤。

    那一日,朱棣离开长陵时的步履断然决然,不是他放下了一切,不是他再无挂念,而是生怕自己再慢一步,就再也不舍得离去。

    漠北军帐仍是万物萧瑟的死寂,没有人知道卧榻上奄奄一息的老皇帝思绪飞到了何处。

    恍然间,一道熹微的光亮映在朱棣面前,像是在指引他向前走去。

    来到那处光亮的尽头处,忽然一切明澈清晰起来,周围的景象也不时迷离,不时真切,像是在太液池畔的燕王府后园,又像是南京城中承载着他年少风华的皇宫,却又顷刻变幻为流光皎洁的虚幻之境,令朱棣顿时觉得置身于不真实的幻梦中。

    可在这不真实的景象之中,那人的身姿倩影却让他一眼认了出来。

    “懿宁!”

    朱棣知道,是她来接自己了。

    徐懿宁向朱棣缓缓招手,她笑得明媚娇俏,那盈如圆月的面庞并未经历岁月的摧折。

    朱棣细细看去,下意识不敢去直视面前的人,他认出了她,却不敢去认她,只因她竟然还是当年离开时,那年华正好的盛年模样,可惜十七载如匆匆过客,此时朱棣已经是垂垂老矣,皓首苍颜,容光不复再了。

    “四哥,我等你很多年了。”

    直到徐懿宁笑着说出这句话,朱棣才热泪盈眶,连忙上前。

    “懿宁……你没有变,没有变,我老了,老咯。”

    朱棣自嘲,继而欣慰地摇摇头,执起徐懿宁的手在脸颊边摩挲。

    徐懿宁与他相视而笑,双手在他那刻满岁月的脸颊抚摸,拂去眼泪之时,她又变成了昔日红妆花嫁时,那及笄年华的模样,而朱棣竟也白发化青丝。

    那是他的姑娘,她的少年。

    前方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路,只有他们二人相携归去。

    那束光亮逐渐暗淡,只剩下两人模糊的背影渐行渐远,朱棣也终于向她说出了十七年来无时无刻不想对她说的话。

    “我好想你。”

    已是三更天,仍是在这军帐里,仍是那沟壑纵横、枯槁若木的面颊。

    朱棣那早已浑浊的眼眸渐渐失去生机,混沌中阖眸,双唇在这世间最后一次开合,已经发不出声音的胸腔只送出一阵气语。

    “想你……”

    贴身太监海寿仔细附耳倾听,却还是听不清朱棣究竟说些什么,只有那恍惚中的“想你”二字。

    皇帝再也不曾睁开双眼,朱棣的面色渐渐惨淡,直到听不到任何气息,海寿已颤颤巍巍地伏地哭倒。

    “陛下…陛下!”

    长夜将近,帐中只剩众人低哀的啜泣,朱棣驾崩时,手中还紧紧握着那观音吊坠,甚至无法将他那只手分开。

    岁月的画册翻至了尽头。

    他或许只是入梦了,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

    江南帝王州,巍峨应天府,这座城背枕长江,如有龙气萦绕。

    元末乱世,朱元璋与麾下诸将一统江南,平定两淮,雄踞此地十余年,故顺天应人,将此地改名“应天”。

    大明朝开国六年有余,如今正是洪武六年的春季。

    城中已是一派阜胜千里的熠熠之景,秦淮之畔的一处精致宅院里,亭台水榭,假山怪石翼然林立,当间住的正是魏国公徐达一家。

    “唉,头好痛。”

    说话的人正是徐达长女,十二岁的徐懿宁,圆润精致的脸颊吹弹可破,眉如新月卧在凤眼之上,虽然年岁不大,可已经有了三分美人的面目。

    此刻的她又犯起了自幼落下的毛病,一手恹恹扶额,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前,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

    徐懿宁的闺房不似其他女儿家华丽,倒更典雅古朴些,墙上是当世名家的书画,紫檀木桌笔墨俱全,罗汉床上的棋盘摆着一片未完的棋局,再向西看去,一把古琴与一旁的香炉映出了一处别样的文房景致。

    徐达常年在外南征北战,因而也无暇顾及小家私事,已是而立之年的他,才有了徐懿宁一个孩子,两年前,长子徐允恭出生,可毕竟尚在幼龄,家中连能与徐懿宁作伴玩耍的孩子都没有,久而久之,徐懿宁便养成了以书为伴的习惯。

    徐懿宁的乳名本为“妙妙”,她五岁便能识字背书,六岁时,徐达与夫人谢氏就为她请了老师进学,徐懿宁这个大名也是那时正式取下的,只是在家中,亲近之人还是惯于唤她的乳名。

    “妙姑娘一定是看书太用功了,今天都读了这么厚一本书,快歇歇罢。”

    “善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是忘了什么。”

    徐懿宁近来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她天生记忆过人,孩提时的事也能如数家珍,可每每想到五岁时的那几天,就像是被抽空了,无论如何都十分模糊,再想下去,便会头痛发作,隐隐敲击着内心深处。

    只是,徐家众人不知道的是,原本已经遗忘一切的徐懿宁,记忆忽然时闪时现,只因她遇到了一个人。

    五岁那年的事情她早已遗忘,可是那张熟悉的脸,那个相似的人,却令她十分熟悉。

    “没、没什么,姑娘怕是累坏了,真的没有。”

    侍女善德一直对此讳莫如深,不愿多言,徐懿宁问不出结果,愈发无聊起来。

    “妙妙,快把药喝了。”

    听说大小姐头痛,一时之间,府里的保母医婆、侍女下人都围了过来。徐懿宁的乳母刘妈妈也上前来劝,这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平日最听她的话。

    “妈妈,我想出去玩。”

    徐懿宁虽然一向端庄文静,不过骨子里终究还是个孩子。

    “姑娘只管去玩,只是不要跑远了。”

    刘妈妈还没交代完,徐懿宁早已脚底抹油,疯跑了出去,临走前,手中还拿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

    “刘妈妈,姑娘最近像是又想起来什么来,这可怎么办?老爷夫人交代了……”

    “你只要管好这张嘴,不要多言多语,姑娘也就忘了。只是奇怪了,这么些年姑娘都未曾想起来,怎么最近倒是一反常态?是不是有谁多嘴,说了什么?!”

    刘妈妈犀利的眼神扫向在场侍奉的众人,可却无一人敢言,事实上众人也并未向徐懿宁说过什么,魏国公夫妇早有交代,不可对小姐多言,下人们自然不敢逾越规矩。

    一切的一切,还要从七年前的一场风波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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