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

    永延十一年,江南春益盛。

    豫章江上照例三三两两艒膺静泊,或至天白一齐打渔,或供豫章的贵人游行,烟雨弄潮,莺啼绿红,再有闲诗野句几首,瑶音曼曲浮来,觥筹交错,眠舟卷雪,好不乐趣,然今个儿料峭风寒,倒少了哥儿姐们逗趣,直至天幕似阖,也只一只小舸摇橹驶来。

    里头坐着的贵人是定安将军晋荣国公白行俭的两位姑娘,大姑娘唤葭人,二姑娘唤玉婵,豆蔻年华上下,皆是无双姝色。两位姑娘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姊妹,容颜却大不相同。

    大姑娘在豫章行三,即白葭人,郁金衫子茶青裳,姣瘦柔弱的模样,灵蛇绾髻斜斜只簪支和田钗子,芙蕖娇面不过巴掌般大,杏眸一翦秋水盈盈,不大笑,眼底好似歇了一秋的雨,叫人好生忧郁。许她并不愁闷,只不过自携哀意。三小姐是芭蕉叶,雨打红尘,无法置身事外。

    二姑娘在豫章行五,即白玉婵,倒是个张扬的小小姑娘,花苞欲盛的年纪最是可人,面庞宛似白月盘般丰盈细腻,是销金窝里养出的富贵姐儿,下巴却是尖尖的,倒有些锋锐气,一梢柳叶眉柔如南国春水,偏生双凤眼,眼尾上挑睨人时真真是盛气傲人。

    倘是花儿面,杏子眸,虽也是顶好看的模样,却不如五小姐这般一仄三平,花萼平和生刺,秋水蜿蜒成冰,白玉婵万万不是温顺的小姐,她自带一刃刺刀。

    不夜都城养出来的女儿,自幼养尊处优,尤是荣国公的小女儿,那是出了名的娇气,若非主母卧病半载余,家中无女眷可照料两位小姐读书写字,荣国公定不会让二人归置祖家。

    这不,早便有了豫章白府的小厮婢子在岸等候,数十人列于岸前,大半是欢欣神色,亦有一二待得焦急,时常垫一垫足,探额去捉那小舸踪影。

    好容易,数十人怀着赤忱之心终于将两位姑娘盼至江畔,个个笑脸去迎。

    “小姐们,到咯——”

    船家嗓音浑厚,白玉婵本伏在阿姊膝上阖目浅寐,这一声却直直将人儿震醒。白葭人笑了笑,让雁织扶她起身,玉婵踉跄几步,揉了揉双目,又不忘唤乌圆掀了帘子。

    乌圆等人甫移半步,便听得外头齐声,“三小姐安好——,五小姐安好——”

    豫章白家还有两位姑娘,三个哥儿,依照年纪来排,白葭人是三姐儿,白玉婵是五姐儿。

    雪姑藏不住性,“哎哟”一声害臊般登时背过身去,与白葭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白葭人不过十三四岁,哪见得这般场景,又是好笑又是踌躇,迟迟不肯踏出一步,约是怕丢她面去。白玉婵捏了捏阿姊掌心,冲她展颜一笑,宽慰的模样,牵着阿姊走出小舸,却在心里腹诽,果如上一世一般,祖母仍要这般气派的排场。

    二三十个人头攒在一起,个个都带着笑脸与敬意,然白玉婵与阿姊立于船头,仰而近观,第一眼望见的,仍是衔蝶。

    她的衔蝶。

    那般鲜活,那般灵动,眼眉弯弯,是二月里最明媚的蝶。

    白府的小厮手脚倒是勤快,将葭人与玉婵二人带来的木箱麻利搬至马车,白行俭怜爱女儿,单是夏衣冬裳便备了四五六箱,遑论其他物什,糖蜜糕、时新果子、像生花果,白玉婵爱吃的都摆上近十碟。甚么绫罗蜀缎便有二十一匹,翡翠琉璃白玉珠,丹青如意香缨囊,琳琅济济,为琼为瑰。凤翅金翎数支,步摇、玉钗、臂钏、璎珞、花钿不胜凡几,更有金累丝楼台头面一套,玛瑙平花头面一套,珉玉点翠头面一套,珍珠满红瓶,满目异宝奇珍,端的是显贵卓然。檀木梳象牙栉另置一奁,云头锦履整一大笼,可存置半岁之久的不夜京食亦有百盒,诸如雪婴儿、龙凤糕、八珍糕、金丝枣酥等特贡食品。

    足见国公爷爱女之心。

    耳畔乌圆与旁人在交论些甚么,约莫是在交代那些小厮仔细小姐们的细画绢扇,休损分毫,然而玉婵已听不见了,她的心里惟余一个念头,衔蝶,好久不见。

    衔蝶似有所感,本在拣着东西的她忽而抬头,却猝不及防就撞入了白玉婵的眸光中。继而,二人相向笑了。衔蝶带着赧然,玉婵却是苦涩。

    衔蝶是上辈子白玉婵来至豫章第一眼所见之人,亦是祖母赐给玉婵的贴身女婢,衔蝶本是无名之人,单知姓邬,依着乌圆、雪姑的取法,白玉婵为她取了一名:衔蝶。

    “衔蝶,替我研墨。”

    ——小姐写的诗,那可是一绝,不过作画那便另说哩。不知小姐今日提笔是要做甚?

    “衔蝶,明日还做蜜沙冰。”

    ——小姐莫要贪冰,仔细来了月信喊肚子疼呢。

    “衔蝶,你可有中意之人,我自会替你做主。”

    ——衔蝶是小姐取的名,那衔蝶这辈子都是小姐的人,衔蝶从不奢求情爱与富贵,只奢求衔蝶这辈子都能伴于小姐左右。您可莫赶奴走,奴要看着小姐平安康健,顺遂年年。

    “衔蝶,你快些走。”

    ——小姐!小姐...

    ......

    十来个春秋,最亲的主仆姊妹。

    最终呢?

    最终衔蝶亡于永延二十五年的雪中,十三剑,道道伤骨及命,血淌了一地,漫天的雪汇作一道血河......

    衔蝶用她的命,堪堪换来玉婵的一线生机。

    白玉婵的手颤了颤,心里早已掀起狂澜,面上却不显山水,只是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上一世是她看走眼嫁错郎,让亲朋挚友险入危境,落得个凄惶收场,这一世,她定不会重蹈覆辙,郁章台欠白府的,这辈子她要他血债血偿,一一奉还。

    白葭人立于玉婵身旁,平扫了妹妹一眼,又静静打量衔蝶片刻,却未出声。

    暮至江头,潮杀沙金,二月春风拂过碧丝绿绦,姽婳伊人亭亭玉立,又有小厮婢子云集,赤箱樟笼繁多,岸边的渔夫行人总会投来探寻的目光,不一会儿便都知晓了两位小姐的身份。

    豫章之人也是见过贵女的,然不夜与豫章迢迢千里,鲜有来往,遑论娇滴滴的国公府小姐。岸边的行人过足了眼瘾,回至家后便将不夜京城来了两位娇小姐的消息告知亲朋邻里。

    “你可听说没?今天来了两个国公府的小姐,那相貌,那仪态,可不是西子转生,哪是咱们这种地方可比的!就连豫章第一美人陶相如也一定争不过!”

    褚朝民风开放,纵是女子亦可大方示人,不必以纱覆面,葭人与玉婵本就不爱异物附之,故并未遮挡容颜,亦无忸怩之态。

    “是真的吗?国公府的小姐来我们这做甚?”

    “莫管良多,总之,那可是荣国公的女儿呀!白府自个儿那两位小姐已是芳名远扬,今日又添两位名贵闺秀,届时怕是豫章儿郎都倾心白府小姐哩——”

    “真假?倒是想见见白家那两位小姐咯。”

    “白家?是几年前的定安将军?后来晋了国公的那位?”

    “是耶!那可是定安将军,夫人是馆陶名门望族郑家的女儿,当年风华江南,与严相的夫人并称褚朝双姝,南有郑水,北有崔枝——便说郑女郑水妙如水般婉约,崔女崔澜枝如梅枝般傲寒,两位夫人如今皆是一品诰命。如若这般,想必白氏二女日后定也名动褚朝!”

    “郑氏女?是续弦罢?”

    “你管这作甚!原配身份低贱,听闻奴仆出身,哪敢与南郑水比?”

    “也是,馆陶郑府惯出美人,南郑水艳压姊妹,想必倾城倾国。”

    豫章人如斯侃侃,家里长家里短的,并说国公爷的两位姑娘如何容仪过人如何身份尊贵,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觉两位姑娘楚楚玲珑,风姿绰约,当乃绝代佳人。

    一时间白氏二女竟成茶后余谈,芳名大噪,亦因此遭了他人眼妒。

    自然的,这已是后话。

    白葭人与白玉婵坐着顶轿子回了豫章白府,身后跟着两辆马车与奴从,浩浩荡荡,倒是吸睛。

    下人们将两位姑娘的箱笼抬至侧院,乌圆一行踩着石路行于府内,不夜人未见过江南建筑,甫入白院,心下称奇,皆是四处张望。白葭人的两名侍女雁织与雁双素日稳重,今亦挑起了心思,间或观望。

    管家徐氏躬着身打头带路,一面观望贵人的眼色,一面道,“三小姐,五小姐,姐儿们同老太太是祖孙干系,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得,要星星要月亮也是使得,老太太亦分外想姐儿们,但唯一人是万不可提。”

    玉婵佯作不知,提眉问,“何人?”

    “如今的工部尚书,祝家三郎祝子荀,祝三郎同白家,曾有过一段婚约。”

    豫章白府原本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黛瓦白墙,似一卷泼墨山水,皇帝为嘉奖白行俭,特派人翻过新宅,依着老太太的意只扩了一亩地,老太太本想扩个庭院歇足即可,然不夜城尤是大明宫出来的人几有奢靡之风,好容易逃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自要大刀阔斧,大兴土木,痛痛快快地营造个彻底。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碧瓦朱檐,层台累榭,甚么馆娃所,太和居,紫玉轩,海兰珠都算寻常,甚至还建出座阿房小殿,美名曰怀缅千古第一阿房宫,白府奇宅,百年作古后定也流芳青史,整整五亩地!白府阔得几无邻里哩,好是雕梁画栋,好是个巷里人家!

    以至白府半是幽清,半是堂皇。

    老太太气得半仰,指着当初仍是工部侍郎的祝三郎大骂“皇帝小儿羞煞老身耶?”

    老太太出生琅琊王氏,到底是敢说。

    祝三郎自个儿是极其得志的,碰着灰也是摸摸鼻子嘿嘿笑过,然他一听皇帝小儿却也诚惶诚恐,满口“惭愧惭愧”,低着头任由老太太一筐啷的毒舌薄语,怪声冷调。

    祝三郎唯恐老太太气得不够,临行前一月竟求娶老太太膝下唯一的女儿,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是大气不敢出,老太太冷笑三声,径直将其轰了出去。

    奈何祝三郎行君子之言,居无室庐,幕天席地,于府外枕一竹簟足有三日,众人问其缘由,祝三郎笑望府内一眼,道曰,“君子坦荡荡,我祝三郎欲求娶白姑娘罢了,自得过了这一关。”

    有傍观者,啧啧称奇,称之祝郎厚颜。

    无面无皮的祝子荀咧着个嘴,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无事,我有齿。”

    ......

    厚颜无耻!有齿又如何!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