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韫睁开眼睛时，栖隐寺地面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

    她从床榻上坐起，揉了揉眼睛，长睫轻颤，落下一片阴影。

    大雪下了一夜，整个山脉都覆盖在一片白雪中，青石小路上已经有了人走过的痕迹，寺庙钟声空旷悠扬，丫鬟们站在门外帮小僧打扫积雪，窸窸窣窣的踢踩声给人一种无形的真实感。

    她又梦见前世了，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临死前，她没有看到鬼焰熠是如何处理她的尸首，她只知道，头七那天，皇宫里来了一群僧人。

    僧人将她用过的衣物放到一个木匣子里，接着点燃火把，将木匣子放在上面灼烧，直至木匣子和里面的衣物都化为灰烬。

    也不知为何，那时她身体变得灼热，魂魄从鬼焰熠佩戴的玉佩里分离出来。

    她可以在皇宫里随意游荡，她来到关着她尸体的房间，想看自己最后一眼，却发现门被锁住。

    守着宫殿的丫鬟交谈道：“陛下手段真是残忍，听说宋姑娘死时面相可怖，心里积着怨气，怎么都不愿离去，夜间时常在宫里游荡，想抓个替死鬼，不少人撞见了，所以陛下特意请元贞大师来驱赶。”

    另一个小宫女嘴唇发白：“别说了，我害怕，我们走远点，等会儿大师做法，一把火烧了就没事了。”

    宋清韫看着几乎透明的双手，她知道，她的日子到头了。

    可她没想到，鬼焰熠竟如此恨她，不给她留个全尸就算了，还要大师来作法让她下地狱。

    濒死他乡，无人殓骨。

    宋清韫想，大概没人比她更惨了。

    反正都要下地狱了，她不痛快，也不能让鬼焰熠痛快。

    宋清韫游荡着魂魄来到宫殿，想着怎么都要捉弄鬼焰熠一番，她现在是个魂魄，吓死人也不需要她负责。

    她在宫殿转了一圈，最后在一滩湖水旁看到了鬼焰熠。

    他穿着一身白衣，长发披散，坐在湖水中央，一动不动沉默着。

    宋清韫玩心大起，她慢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她挥了挥手，见鬼焰熠看不见她，又握成拳，哐哐往他脑袋上砸。

    面前的人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

    待在他身边的这三个月，她没有一天不是担惊受怕，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宋清韫心里别提多高兴。

    她又抡起一拳，使尽全身的劲往他脸上捶，突然，鬼焰熠睁开眼，伸手猛然往前抓。

    宋清韫身体一颤，胸口很快出现一个小洞。

    她低头去看，还没反应过来，魂魄就被抽回，化为烟雾消失不见。

    宋清韫回过神来，闭了闭眼，这着实不是个好梦。

    立夏挑开门帘，端着铜盆走进来：“小姐，奴婢帮你洗漱。”

    宋清韫坐在铜镜前让丫鬟帮她梳洗打扮，铜镜里，她的面容清丽淡雅，眉梢微微挑起，肌肤细腻润滑，俨然一副美人模样。

    她重生了，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爹娘都还安然无恙，大哥也没有战死，她宋家也还手握大权，族人和睦，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还在。

    宋清韫不由松了口气，她还有机会改变前世的结局。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绿袄的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

    她小脸通红，大口喘气：“小姐，不好了，太子殿下正跪在殿外，请陛下退了你们的婚约。”

    太子江砚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哥哥，在她五岁时，先帝下旨，钦定她为未来太子妃。

    她从小就喜欢江砚，江砚对她也是极好，可是直到来了一位邻国小公主后，她抢走了自己所有的光辉，人人都喜欢这个小公主，就连宠爱她的江砚也开始偏向她，为了她多次责备自己。

    她委屈，不甘，于是处处与他们作对。

    很快，京城里那些看不惯她的贵女，开始嘲讽取笑她，刚开始她们只敢在暗地里，后来见江砚真的厌恶她，出席宴席都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便无所忌惮地当着她的面诋毁，阴阳怪气。

    说她狂妄自大，心思歹毒，骄纵成性，丢尽了宋家的脸面。

    宋清韫这才意识到，她掉进了小公主林朝宁的陷阱。

    偏小公主还总是一副柔弱，楚楚可怜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为她说话，替她着想，也因此，宋清韫成了众人眼中的恶女，家族的耻辱。

    宋清韫记得，江砚跪在雪地里和她退婚，就是为了和林朝宁在一起，双宿双飞。

    前世她被害的这么惨，他们俩却过得潇洒如意，到了最后还是人人称颂的帝后。

    宋清韫第一个不答应。

    想退婚，让她丢尽脸面，成为京城的饭后笑谈，再看着林朝宁小人得志的嘴脸，她不同意。

    “走，出去看看。”宋清韫二话不说往外走。

    立夏知道宋清韫喜欢江砚，讨厌林朝宁，因为此事，她经常和林朝宁大打出手，可宋清韫心思单纯，每次都会着了林朝宁的道，被太子殿下责备一番。

    她不免担心，提醒道：“小姐，陛下也在，等下你别冲动。”

    宋清韫知道立夏在担心什么，前世，她小孩子心性，事事都想和林朝宁争个高低，即使比不过也是咬牙努力，可每次都会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面目丑陋。

    重来一世，经历过生死后，宋清韫反而心平气和了不少，林朝宁挑衅她的那点小把戏，她早就不会放在心上。

    宋清韫看一眼身旁丫鬟，安慰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栖隐寺沿山而建，巍峨盘旋，九曲廊回山路上湿行难爬，很少有人会来此处上香，因此寺庙很是清静，小路上除了洒扫的僧人外，很难看到其他人。

    北醴先帝先前在打天下，被敌国包围无处可去时，是栖隐寺的僧人收留了他，他曾许愿，日后若是能取得天下，便立下规矩，子孙后代每年来此地还愿祈福。

    皇室此次出行，就是为了还愿祈福。

    宋清韫沿着青石路，很快来到了嘉靖帝居住的地方。

    她抬眼望去。

    宫人跪了一地，惶恐不已。

    而不远处的长阶上，穿着一身华服，身姿挺拔，固执地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男子，就是当朝太子江砚。

    他的肩上落满了雪花，嘴唇发白，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身边的太监百般劝说也无动于衷。

    他一遍遍磕头，额头上的血肉已经模糊不清。

    “儿臣与大将军之女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望父皇收回成命。”

    百米长阶的大殿上响彻着江砚的声音，一声声强劲有力，气势袭人。

    随行官员大气不敢出，低着头，面色各异。

    谁不知，太子与宋将军嫡女的婚事是先帝亲定，宋将军又手握重权，嘉靖帝早就想以婚事收回兵权，朝中想巴结拉拢宋家的人不在少数，偏太子殿下却恍若未闻，拒婚不娶。

    “混帐东西。”嘉靖帝脸色铁青，狠狠摔了手中茶盏：“太子之位，朕能立，也能废。”

    官员跪在地上，惶恐道：“陛下息怒。”

    一时之间，寺庙静得可怕

    宋清韫以为自己再次看到时，心底多少会有些酸涩，毕竟是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为了别人抛弃她。可现在，她却觉得心底异常平静。

    她记得自己前世是答应了江砚的退婚。

    她从小在爹娘关心里长大，千娇百宠，谁都谦让着她，没吃过一点苦，可江砚却多次让她丢尽脸面。她忍受不了屈辱，当着江砚的面把定亲玉佩给砸了，说她愿意退婚。

    先帝曾与宋家定下口头之约，天下安定后，许宋家皇后之位，但宋家必须放弃兵权以表忠心，宋家答应了。

    前世，也就是在她答应退婚之后，嘉靖帝认为宋家有谋逆之心，频频打压，最后更是给宋家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宋清韫深吸一口气，众目睽睽下，她走到江砚身边弯腰跪下：“臣女自幼就喜欢太子殿下，这婚臣女不退。”

    她声音坚定有力，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砚脸色苍白，错愕地看向她。

    宫女，太监也都一脸不可置信。

    因有宋将军在背后撑腰，前世她心气极高，受不了一点委屈，而江砚当众退婚无疑是在打她的脸，大小姐脾气的她定是不会咽下这等屈辱，更不要说跪下求嘉靖帝让她嫁给太子殿下了。

    这不光是在打她宋清韫的脸，就连宋将军的脸也都丢尽了。

    所有人目光呆滞，不相信骄傲的宋清韫会说出这种话。

    她可是宋家最受宠的嫡女，从小皇帝皇后放在膝下疼爱，圣恩程度不亚于公主。

    嘉靖帝铁青的脸色也爬上几抹狐疑，宋清韫自幼跟在太子身边伴读，什么脾气秉性他最清楚不过，她可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

    虎父无犬子，宋钰在战场上有勇有谋，战功赫赫，嘉靖帝不信宋清韫是个只知情爱的废物草包。

    宋家手握大权，狼子野心久已，宋清韫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

    嘉靖帝面上不变，默默打量起宋清韫。

    宋清韫目不斜视，不卑不亢说道。

    “臣女喜欢太子殿下，愿意等太子殿下回心之日，望陛下恩准。”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不知廉耻也好，心思歹毒也罢，她统统不在乎，她需要给宋家争取时间，减轻嘉靖帝对宋家的猜疑。

    她双膝跪地，声音诚恳：“望陛下恩准。”

    江砚终于回过神来，怒声道：“宋清韫！”

    宋清韫不说话，只是跪着求嘉靖帝答应她。

    江砚彻底被她激怒，怒不可遏道:“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回心转意。”

    宋清韫心底莫名被揪起。

    她有些恍惚地望着面前的江砚，这个少年曾几何时也会轻声哄她，给她买冰糖葫芦，不在乎身份，跪在祖父面前替她求情。

    而现在，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竟是为了不娶她。

    宋清韫轻笑一声，就连最后那把利刃都是江砚朝她刺来的。

    “我不在乎！”宋清韫压下心底的酸涩，轻轻笑起来：“不管太子殿下喜不喜欢我，我喜欢太子殿下就够了。”

    江砚心底震颤，他猛然转头，蕴着深潭的眼睛看向宋清韫。

    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泄了劲，又紧紧握成拳头。

    那一瞬间，江砚心底像是漏了个洞，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快逃离，而他握成拳头的手再也张不开。

    耳边少女声音清晰入耳。

    可他却恍惚发现，两人之间，隔了憧憧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