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云隐山南峰之顶,一座幽雅的大宅子静静矗立于此。芩婆带着李芙蕖快步往后方的一个小院子走去。直到了一扇窗棂之前,李芙蕖不由慢下了脚步。她看着房内在床上的那个熟悉的人,忽地想起了苦寒峰上的那个梦,想起了山脚那个冷得刺到心里的莲花楼。

    “谁?”

    床上的人开了口,还是一如既往温润的声线,语气却有种孩子气的纯真:“是小屁孩还是大婶?你们可饶了我吧,别老是让我一个瞎子猜人啊。”

    李芙蕖想起了刚刚芩婆的话,紧咬着下唇跑进了房中。她蹲到床头边,忍着哽咽说:“李莲花,是我。我幸不辱命,把忘川花带回来了。”

    “噫?你又是谁?怎么又多了个人?”床上的人说话转过了头,那双以往总是狡黠的眼睛在与李芙蕖对上的这一刻透明而空洞,她终于将李莲花的狼狈看了个完全。

    李莲花整个人都变得苍白了,以往毒发时总是发黑的血管也变得死白,全身柔软地躺在床上。

    她几乎不愿意承认这是李莲花,那不是骄傲肆意意气风发的李相夷,也不是看似温驯实则机敏的李莲花,那是一具被夺去了灵魂的残破肢体,是一座没有生机的孤坟。

    他冰冷、憔悴、苍白、荒芜地躺在床上,所有的美好过去都被埋在了连他自己都挖掘不到的最深处,让他连咀嚼着回忆度过痛苦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带着逆行的头脑奔赴死亡。

    眼泪一瞬间充满了李芙蕖的眼眶,喉咙也好像忽然被棉花团子塞住般。她慌乱地抬起手,死死压住快要倾斜而出的哭声,但眼泪却挡不住,不断地落下掉到床边敲得湿了一片床褥。

    李莲花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直到湿意漫到了他手边,他才焦急了起来。他似乎想要抬起右手摸摸李芙蕖,但右手只颤动了一下便再无法动弹。

    李芙蕖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脸和再怎么用力也抬不起来的右手,还是没能克制得住,一声哭音泄露出来,然后就是无法停止的痛哭。

    “你,你别哭啊!”李莲花朝着她的方向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努力想要看清她,“对不住你啊,我记不太清人了。你别哭,你同我说说你叫什么,我这次一定会记住的。”

    李芙蕖撑起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抽泣着说:“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该怪我的,明明我说过我活着的意义只有你,但还是没有好好保护你,是我不好,你才会忘记我。”

    李芙蕖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脸侧动了动,就像是在安慰她,他的声音又传了来:“我不想做你活着的意义,你活着的意义只有你自己。”

    李芙蕖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他,问道:“你,你是想起来了吗?”

    但他却还是浑浑沌沌的样子,语气纯真地说:“我还是不记得,但我总想着这句话,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要与谁说,但今日你一来,我就知道了。”

    李芙蕖只愣了一瞬,就一下瘫坐到了地上,忍不住又是大哭出声,豆大的眼泪流出眼眶又融进颊边李莲花的手。李莲花更加不知所措了,反复念叨着“别哭”两个字。

    不知何时也回了房的方多病上前走到了李芙蕖身后,边拍她的后背安慰着边开了口:“李莲花,这是你妹妹,和我一样也是你的徒弟,她叫李芙蕖。”

    李莲花歪头有些疑惑似的将头转到了方多病方向,然后又转了回来,轻声说道:“芙蕖你不要哭,你哭得我也难受,你不要哭……”

    过了许久,李芙蕖才渐渐止了哭声,此时李莲花都已经睡着了。她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耻,又想起了方才方多病的话,借着擦泪捂住发红的脸,转过头看着方多病问道:“你知道了?”

    方多病上前熟稔地给李莲花掖好被子,“是。当日你和那位阿飞兄弟都离开了,我与李莲花前往采莲庄时遇到金鸳盟人伏击,他为了带我逃出生天只好暴露身份。但角丽谯使毒偷袭我,他为了替我挡住,就中了无心槐。”

    说到这儿方多病哽咽了一声,连呼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道:“他佯装无事,还是去了采莲庄找到了我舅舅单孤刀的尸身好好下葬,我这时才知道他中了毒。我想带他去找大夫,但江湖上有名望的大夫都被请到了元宝山庄,我们只好又转道去元宝山庄,又拖了好多日子。

    直到他右手都动不了了,我想带他回天机山庄治病,他又骗我芩婆能治好他,让我带他过来。后来他才说实话,他是想回云隐山等死,去别的地方怕你找不到他。”

    方多病说罢,轻轻敲了一下床上人的额头,呢喃道:“李莲花就是个臭狐狸。”

    李芙蕖眼睛一酸,眼泪又要流出。芩婆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别哭了,你都带着忘川花来了,莲花马上就能好了。”

    床前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房门口芩婆和苏关二人正一起站着看他们。芩婆走到李芙蕖面前,亲昵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就下去接个人的空挡,莲花是同你说了什么叫你哭成了这样?”

    李芙蕖顺从地让她擦干净了脸,才从怀里拿出了装着忘川花的木盒递给关河梦,“这里面就是忘川花,劳关大夫帮忙熬药了。”

    关河梦欣然接过,笑着说:“能有机会熬制这种稀世奇药,是多少大夫求之不得的机会,这是我的荣幸。”语毕,苏关二人自行离开了房间去前院的厨房熬药去了。

    忘川花功效之奇让关河梦也都颇为惊喜,忘川花被做成药液,李莲花每日只服用一点点,但他也已经以一种堪称神迹的速度好了起来。

    不过第五日,他每日就已经能清醒两个时辰,手脚也能微微抬起些。最可喜的是眼睛,李芙蕖用扬州慢帮他将原先侵入脑中的毒性往下引导,如今他除了远处的东西有些看不清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番好转倒是苦了李芙蕖和方多病。早先方多病给他做了个轮椅,他每日一清醒就要求他们推着他满山跑。若是他们拒绝,他就要一边佯装难过拭泪一边说:“一个说我是她活着的意义,一个说从小就认定了我做师父,结果连陪师父去逛逛都不愿意。”

    前两日芩婆也会一起,李莲花便只是看着他们练功。第三日李莲花情况稳定后,关河梦和苏小慵要下山去慕娩山庄解那帮江湖人士的冰中蝉之毒,李芙蕖便求了功力比她深厚得多的芩婆下山协助解毒。

    这下山上只剩了师徒三人,李莲花更加变本加厉。今日要去山里看野鸡打架,明日要去打山雀吃,后日要去黑熊洞看熊如何睡觉。好险三人就要被黑熊抓到,要不是李芙蕖及时弃轮椅背人跑路,恐怕还没恢复功力的李莲花就要连人带椅子进熊肚了。

    方多病晚上再去看时,轮椅已经被拍成渣滓了,于是李莲花终于结束了让两个徒弟又爱又恨的山中历险,打算带着他们去山的北峰探索漆木山从前的,同时也是李莲花与单孤刀小时候的住所。

    一声鸟啼清啸,竹林随风而动,一股清香悠悠飘到李芙蕖鼻中。她靠近底下的锅灶鼻尖微动,又站起了身揭开锅盖,拿起旁边的陶碗盛了满满三碗石竹根汤放进食盒。脚步旋移之间,她拎着食盒走进了单孤刀和李莲花小时候的卧房门口。

    “别看了,先喝汤吧。”李芙蕖朝着屏风后床旁的两人喊着,手上将食盒内的汤羹一一摆放到桌上。

    方多病背着李莲花出了来,将李莲花安置到座位上后,他也坐到了旁边。李芙蕖抬眼一看,就见他们一改之前的兴致勃勃反而变得心事重重,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了?”

    李莲花不言,只低头看他的汤。方多病看他一眼,才神情复杂地说:“我们才发现,原来我舅舅一直都很嫉妒我师父。”

    “你舅舅?”李芙蕖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方多病口中的舅舅是何许人,旋即她也想起了一件大事,看向了李莲花,“李莲花,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

    “单孤刀似乎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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