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绪被渐渐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黍离在殿外大力拍打着门板，那声音落在荆溪耳里，仿佛在重重地催促他。荆溪这才听见黍离地呼喊：“神尊，神尊，出事了！出事了！”

    荆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开门，黍离扑进屋来，喊道：“司阴神尊将五灵殿中的那位放了出来，陛下喊了祝寿大人去捉拿。如今，已到人间去了。”

    “什么？”荆溪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司阴神尊已被抓了起来。如今被拘在重华殿。陛下正在审问…”黍离话未说完，荆溪就已冲出门去。

    “神尊，神尊。”黍离苦苦追赶，随着一路追到了重华殿。他人微言轻，进不得殿，只能在殿外等待。

    荆溪一进大殿，就见司阴跪在殿中，几柄刀戟架在她的颈上。

    他稳了稳心神，看向天帝，天帝冷面蹙眉。

    “荆溪，你常与她一起，可知她以往行踪有什么异常？”天帝转而问他，“此事你可知情？”

    “陛下，这其中必有误会。”荆溪与她跪在一处，绞尽脑汁地想为她开脱，“臣从未见过司阴神尊去过五灵殿。她…”

    天帝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想你也不知情。不必为她开脱。她早已坦白了。”

    荆溪闻此，惊愕地看着她。

    司阴垂下双眸，没有分辨。

    “司阴，你为什么放出那罪囚？”天帝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冷声质问。

    司阴没有回答，只道：“臣确实放出五灵殿中的罪囚，臣自知无法逃避天界法条，臣甘愿伏罪。”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很久才传来天帝的声音，“司阴伏罪暂禁于天狱之中，传孤旨意，着摇光，长生，明渊人间协祝寿缉拿罪囚。”

    摇光，长生，明渊三人领命称是。

    荆溪转过头来去看司阴，司阴面无表情。

    这时，两个士兵携着一双镣铐走上前来。就这样，司阴被他们带去了天狱之中，半分目光也没分给他。

    荆溪又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天帝，将要言语，就听到第二道旨意降下：

    “荆溪擅放罪囚，虽不知情，确为帮凶，着禁足百年，百年内，非召不得出。”

    司阴进了天狱，就看见看守她的竟然是定军。想来五灵殿失察，这定军也被降了职位。

    她嗤笑两声，施施然走进天狱之中。定军不为所动。

    这天狱建在风山云海之上，每间牢狱都以符咒相镇，又以阵法相连。司阴如今所进的这间牢狱，便是整个天狱中最为核心的存在。这脚下即为云海。

    寒风翻滚。纵使司阴有神力在身，也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寒意。

    司阴恍若无知无觉，施施然席地而坐，像以往修炼时一样。

    守卫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生怕她在眼皮子下溜走。

    入夜，司阴正在打坐时，忽然听到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司阴睁开眼，天帝已立在眼前，还布上了结界。

    司阴透过他的身影看去，果见守卫已沉沉入睡。

    司阴起身，又单膝重重跪地，道：“请陛下恕臣狂妄自大之罪。”

    “你的确狂妄。”天帝沉声道，“孤宠信你千年，竟得你如此回报！”

    “臣实在愧对陛下，请陛下责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司阴诚恳道。

    “孤只问你，是怎么放出那罪囚的？”

    “回陛下。臣进了五灵殿后，以引灵符为法，带走了那罪囚的魂丝，又到乌寒神域，故意引出荆溪神尊。臣以柳朝光的□□为躯壳，将那罪囚的魂丝封在柳朝光的识海中。臣知晓荆溪神尊不能察觉，有心激他，借荆溪神尊之手，送他入人间。”司阴如实地说了出来。

    天帝又问道：“你因何要放出罪囚？”

    “是那罪囚传出消息与臣，说有古方之法，能肉枯骨，追亡灵。”

    “荒谬！”天帝斥责，“五灵殿中怎么透露得了消息出来？”

    “陛下，确实如此啊！”司阴惶恐道，将身躯弯得更低。接着，她又道：“那罪囚占了柳朝光的躯壳后，臣就发现，以臣之力，实不能约束。臣心里惶恐，又怕那罪囚在人间如鱼得水。是臣蠢笨，请陛下制裁。是臣愚蠢，请陛下降罪。”

    “你确实是个蠢货！”天帝唾骂道，稳了稳心绪。

    他现在已经明白，是有人从中来回撺掇，司阴不过是当作刀刃，被首先推了出来。未辰已逃离天界，他不好亲自追捕，可若要任由他在人间逍遥，那这万万年前的秘辛，恐怕要公之于众。到时，乱党四起，第一个倒台的就是他！

    这么漫长的年月，他仍然不能稳坐在高台上！

    天帝心中火冒三丈，面上却一点不露。

    他忽然问道：“司阴，你可忠于我？”

    司阴骤然闻此，纵然心中波澜壮阔，却仍是面不改色。她昂首与天帝对视，难以置信道：“陛下疑臣？”

    天帝直直地盯着她，好像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却也只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这一瞬间，天帝心思转了几转。

    司阴肯自己将真相袒露出来，也甘愿呆在天狱之中，便说明她没有背主的心思。只是她生来愚蠢，被有心人利用。如今，那三个仙人头脑有余，蛮力不够，还是需要司阴将未辰抓回来，也需要司阴配合他揪出这异心人。

    他沉默半晌，忽而凄凉道：“孤知天界有人心存异心。孤这几万年来，腹背受敌。天界之中，神尊遍地，但出身人族的也仅仅你我二人。孤知人族出身，在天届多有不易，因此，孤对你是照拂有加，更当你如心腹。”

    司阴听此，面露愧色，将头垂得更低。

    天帝又道：“人身修行，何其不易！孤费尽心思，才走到如今这步。孤在天界看见登神的雷劫时，心中百感交集，以为我人族后辈，人杰辈出。这天界，将世间巍巍山河，滚滚云霭尽收眼底。可这万年来，你竟只耽于往事！”

    司阴垂首不语，一副痛心姿态。

    天帝叹了口气，道：“此时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孤不好视若不见。你就在天狱中好好歇息一段时日。”

    司阴沉声答应。

    天帝心里虽然已有盘算，但是他也有意要晾一晾司阴。于是，便让她在天狱里再呆上一呆。

    司阴注视着天帝离去，也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从一开始，司阴去往禁地之时，她就知道，若无他人帮忙，仅凭未辰一人，根本不能够将消息递出来。

    未辰与那幕后之人，自以为手握古法，就能让她为他们所用。这根本不可能。

    她倒要看看，这想操控风雨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天帝离开天狱之后，就又去往了五灵殿。他进了殿中，一点一点的寻查。终于，在一处砖石上发现了修补处。

    他轻轻抚摸这块砖石，与他相似的神力在微微颤动。他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尖细微差别的波动，深深撼动着他的心灵。这神力竟与他同出一脉！

    天帝心中震撼不已。难道青龙还在？

    这不可能！天帝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天帝以神力托起这块砖石，整个阵法微微颤动着，待天帝以神力缝补上，这阵法又稳固如初。天帝看着眼前的缝隙，缩形从中穿过。

    果然，司阴是这样进到五灵殿中来。

    庞巨的龙首，硕长缠绕的身躯立在眼前，天帝直直凝视着，忖度着司阴当时的状态。

    他的手掌落在巨大的龙首上，掌下的龙首慢慢化为灰烬，直到整个地面都落满了黑色的灰烬。他往前走上几步，脚下金光缠绕。黑色灰烬慢慢消失，露出地面上弯弯曲曲的沟印，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血迹顺着沟印，一直蔓延到黑暗里去。

    天帝站在中央，开始仔细回忆起万年前的旧事。

    就在此处，青龙大帝残杀子嗣。也就在此处，他取而代之。

    天帝紧闭双眼，空荡荡的大殿中，似乎还残留着孩童的哭喊，似乎仍有震耳发聩的龙吟。

    古阵既成，必见血光。

    一道道鲜血浇灌的沟印，混合着青龙稚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汩汩汇聚在青龙大帝的脚下。

    他恍若未闻，只虔诚地享受着，这有违天理，有违人伦的神力，一心要将自己锻造成无人可比的山峰。

    那时候，他在旁边看着，心里既激动又紧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龙大帝的背影，在他神力将成的时候，猝然一剑刺穿青龙大帝的心脏，一剑将他斩下阵台，取而代之。

    古法阵中，最忌讳被打断。

    他看见神力在一瞬间疯狂暴涨，将青龙大帝的身躯撑得四分五裂。又神力无所归止，四处漫溢。天帝看见，青龙大帝的神力与阵法献祭的神力混合在一起，纯浓馥郁地萦绕在大殿上方。

    他素手起势，口中喃喃不停地念着古老的密语。

    那神力一时间尽数涌进他的身体里。

    他的筋脉被寸寸撑断，全身上下的皮肤密密麻麻地皲裂着。

    他痛苦又安然的承受着，神力洗刷身躯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