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她施法让贺知婉与荆溪陷入沉睡中，就带着柳朝光偷偷入了四方山。

    荆溪院子里假寐，待他们走后，就悄悄跟在后面。他要看看，司阴到底要做什么？

    荆溪跟着他们一路来到了四方山。

    司阴思前想后，仍是决定将四方山作为给未辰还魂的地点。

    四方山内压制神力，只要九泽神尊不闻不问，未辰就可以顺利还魂。

    这些年里，她往来于人间与天界都要经过四方山。可这九泽神尊从来没有出来过一次。司阴觉得奇怪，也正巧天帝时常明里暗里地询问她，有没有见过九泽神尊。

    她往来这么多次，又存了心有意打探消息。就让她发现了这四方山中，除了那两个童子，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尊。

    即便如此猜测，她也不敢将这个想法说给其他人听。就是天帝询问，她也只是‘从没有见过’，并不敢将‘四方山内无神尊’这种话说出来。

    到了四方山，柳朝光忽然问道：“神尊，你是要将我的身体交给我识海中的这缕魂丝吗？”

    经过这百年时日的相处，柳朝光对司阴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并不是起初他认为的，恶果藏心的人。只是许多时候，比较倔强倘若非要形容的话，像头钻了牛角尖的驴。

    柳朝光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神尊帮他挽救了知婉的魂丝，他也应当为神尊做些事情。柳朝光想得明白，并不觉得接下来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司阴迟迟没有回答。

    柳朝光又道：“我死后，请神尊庇佑知婉。朝光毕生无憾…”

    “你不会死。”司阴不想再听下去，出声打断他，“本尊会将你的魂丝封在识海中，待本尊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将这躯壳还给你。”

    柳朝光还待说些什么，司阴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手就将养魂草练就的丹药弹进他的嘴里。

    丹药甫一入喉，柳朝光慢慢地就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他佝偻着身躯，又痛苦地倒地。他蜷成一团，嘴里发出嗡嗡的痛吼。

    四方山内鸟兽惊飞，黑云蔽月，狂风四起。

    荆溪担忧地巡视着周围，果见两童子往这里赶来。

    他的目光又越过两个童子，向后方着急地寻找。没有看见九泽神尊，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放下心来。

    二童子人还未至跟前，声音就已传来：“何人胆敢在此？”

    司阴不予理会。二童子冲到跟前，见柳朝光双目斥红，正要扶起，司阴一把推开他们，骂道：“滚开！”说罢，她巡视周围，果然，九泽神尊并未出现。

    柳朝光此时忽然痛苦地大叫一声，整个人紧崩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倏而，他整个人静默下来，如同脱水的鱼，只能无力地呼吸。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那声音愈来愈轻。司阴看去，此时的柳朝光已然换了一个人。

    这副躯壳所遭受的痛苦，现在全部是由未辰接管。

    未辰已经占据柳朝光的身躯，司阴就无所顾忌。她夺过柳朝光的佩剑，就向二童子砍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个童子竟然是实实在在的凡人，并不同他们一样是被压制神力的人。

    剑到跟前，司阴慌忙改道，情急之中，还是划伤了紫衣童子。

    司阴警觉地扫视一圈，并没有什么动静。即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九泽神尊仍然没有出现。司阴这才放下心来：只要他不在这四方山中，那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不重要。

    司阴手作剑斩，立刻打昏了二童子。

    未辰此刻仍在苦苦地与躯壳痛苦纠缠。他紧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与识海中柳朝光的魂丝对峙着。

    他在一片茫茫中，看见一个身着道服，挺拔如松柏的清冷身影立在孤崖上。

    忽而那身影跪在一方院落，一位年长的老者大声斥责他；忽而那身影又抱着另一道纤细的身影，穿过一个又一个拥挤的人群；忽而那身影又跪倒在黄沙之中，向一道玄衣身影乞求怜悯…

    “你的人生不过短短一二百载，如今能够被选来为我所用，也是你的造化。”未辰在心里对柳朝光的魂丝劝慰道，“此后这副躯壳交予我吧。”

    那身影似乎听到了未辰的心声，回首看来，一道清冷的目光。

    未辰看着他往识海深处走去，慢慢地消失不见。

    司阴注意到“柳朝光”慢慢地平静下来，约莫着是未辰的魂丝在这躯壳中已经稳固下来，她就寻了一处大石头下，合眼休憩一会儿。

    天将亮的时候，未辰才能够勉强驾驭柳朝光的躯壳。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只见司阴靠在大石头下休憩，两个童子倒地不起，还在昏睡。

    他挣扎着，刚要离开，忽然感到肩膀一沉，一侧眼，就看到月华剑闪着冷冷的清辉，抵在他的脖子上。

    月华剑此刻如同一块未开剑识的烂铁，被人操控着，对向主人的躯壳。

    司阴没有说话，只将月华剑又往前进了一分，一抹殷红的血顺着剑身滴进泥里。

    荆溪躲在一旁，不知他们因何拔剑相向。他焦急地观望着，听见“柳朝光”说：“神尊大人，好久不见。”

    那模样那神情，显然已经换了一个人。

    荆溪这才知晓，司阴已将别的魂丝融入柳朝光的身体中去了。

    接着，他又听见司阴冷冰冰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你以为本尊杀不了你吗？四皇子。看来那阴冷孤闭的囚牢，你已经记不清模样了。”

    “本尊费尽心机，你倒想无声无息地离开。好啊！”司阴冷嗤一声，翻转手腕，一剑捅进他的身躯。

    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柳朝光”惊讶地回首。如今他这副躯壳尚不稳固，这一剑稍不慎就会使这百年努力灰飞烟灭。真是疯子。

    “你…”未辰还待言语，却见司阴麻利地抽出月华剑。一道深暗的鲜血，随着月华剑迸溅而出。

    司阴淡漠地觑着他。

    圣洁之地，凡人之躯。未辰对上这样的目光，也不禁怵了三分。他捂着撕裂疼痛着的伤口，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意识消失前，他听见司阴凉薄的声音：“四皇子，这是第一剑。”

    月光漏在她的脸上，一时间，竟不能看清她的模样。

    荆溪听到这个称呼，一下子怔在原地。

    如今天帝没有子嗣，能被称作“四皇子”的，就只有五灵殿中被关押的叛徒，青龙第四子—未辰。

    不可能。不可能。

    荆溪不敢相信，可眼前之景，又让他不得不信。他被这个消息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要逃离此处。

    而另一旁，司阴尚不知私放未辰的事已被人发现。她还平静地看着未辰倒地，施施然收起了月华剑。

    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撩乱了她的长发。

    司阴仰首看着镶嵌在黑色夜幕里，那轮孤独的月亮，她忽然闭上双眼，任由月光侵蚀她。

    此后才是一个人的漫漫长路。

    她稳了稳思绪，将未辰与二童子收进乾坤袋中，一起带离了四方山。

    一出四方山，司阴就用神力抹去二童子的记忆，并把他们送回山内，以免叫人发现端倪。

    她忽然想起柳朝光的话，请她庇佑贺知婉。这对鸳侣，司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拆散。如今既然用了柳朝光的躯壳，自然要保下贺知婉。

    她来到柳朝光的居所，只看到窗台下一株孱弱的花。

    小狐狸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司阴认出这是贺知婉的躯壳，也知道她是因为遍寻不到柳朝光，已经急得无法维持人形。

    这样也好，花妖的躯壳，叫她少掉许多麻烦。

    司阴思索片刻，将未辰留在这座小屋。

    她在天界能拖得一分，便是一分。

    司阴回到死灵洞，坐在孤高清冷的宝座上，开始思考下一步。

    宝座两旁的烛火摇曳不定，照在她的脸上，也映出了她晦涩不明的神情。她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节拍，蓦然停住，像是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一边，荆溪仍是难以置信。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乌寒神域。

    黍离见自家神尊沮丧而归，慌忙迎接，却叫荆溪斥退。

    他看着荆溪走进大殿，将自己关在空荡凄冷的房间里。他心里担心，却也无可奈何。

    荆溪一进大殿就化作原形，他轻巧地跳上铺满软毛的窝里，将整个狐首埋在爪子下，九条尾巴垂下来，把自己包裹住，好像这样就能拦住一切烦恼。

    此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与司阴的回忆。

    什么时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荆溪认真地捋着，没听到殿外咚咚咚的敲门声。

    他的思绪跳脱太多，零零碎碎地闪过太多事情。荆溪觉得，这么些年，他一件事也没有抓住过。父神和司阴，都像是骤然闯进他的生命中来，又骤然离去。

    愈是深想，愈是心惊。

    他的思绪零零碎碎，断断续续，最后都定格在百年前那一幕—司阴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明渊派的石阶。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她包裹其中。她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像是要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