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萧镜打开西暖阁的隔间，取出一套夜行衣物换上，按照约定潜入了将军府中。

    将军府向来简朴，并无太多随侍。

    此时夜已深沉，更是无人走动。

    萧镜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后院，见主宅的火烛亮着，便从半开的窗户翻了进去。

    室中一男子的声音响起，略带着些沙哑：“你来了。”

    萧镜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辆做工精细考究的轮椅上坐了个中年男子。他腿上搭了一块素色的薄毯，面容有些颓唐，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这人正是已故王后的兄长，昔日名震一方的抚国大将军——洛征。

    “舅舅安好。”萧镜拱手便拜，“阿镜想着您匆匆相邀必有要事，不敢迟来。”

    国舅点了点头，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过一封书信递于萧镜：“坐下看吧。”

    萧镜寻了个软垫坐定，这才展信翻阅。只是每多看一行，眉头便忍不住蹙紧一分。待到信已读罢，她猝然而起，双目睁得滚圆：“洛怀安不是在朔州军营待得好好的！父王怎么会突然让他回京述职？边防武将若无调动，向来是遣使问话即可的啊！”

    国舅缓缓道：“前几日胡人进犯，洛怀安大破敌军，斩了匈奴单于的人头祭旗。”

    “这是好事！”萧镜话音刚落，顿时察觉出了不妥，“他怎的如此不知收敛！此番父王必然忌惮！外祖父当年就是这般……”

    国舅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他那早已不能动弹的双腿：“我与你舅母膝下无儿无女，这才收养了怀安。你二人自幼一道长大，他是什么人我们一清二楚。何况如你所说，这是好事。”

    萧镜顿了顿，将那书信叠好，重新放在了矮几上。她转头看向国舅，亦是一声叹息：“他与舅舅一样，最是痛恨这些侵略家国的贼人。但他若进京，必然回不了朔州。届时军中无将，我们要如何里应外合起兵勤王？”

    萧镜见国舅只是看着她，并不言语，忽而心中有些意动：“舅舅难道是想……趁洛怀安此次进京之机一举成事？”

    “你的意见呢？”国舅似是默认。

    萧镜沉思片刻，这才问道：“除却洛怀安，东南各营可已联络好了？”

    “洛家旧部已然奉上虎符，尽皆随时待命。”

    “如此说来，我们应当还是有几分胜算。”萧镜的视线越过国舅，盯着他身后挂着的那副山河舆图算起了兵力。

    国舅摇了摇头：“京中执金吾动向不明，西北各营心思不定。若说胜算，恐怕不到三成。”

    萧镜听得此言，只觉得那山河舆图上的川脉一齐压在了她的肩上，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国舅摸索着轮椅的车毂，转了半圈挪至萧镜身侧，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阿镜……你原是个女儿身，我洛家与他萧家的恩怨不应由你来背负。此次若是败了，你便改头换面，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舅舅！”

    萧镜心中一沉，万千酸楚铺天盖地袭来。

    娘亲以前也是这样哄着她的。

    娘亲说，咱们家阿镜是个好孩子，爹爹待咱们不好不干你的事，都是娘亲的过错。

    娘亲说，阿镜要快快长大，成为这天地间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娘亲还说，阿镜千万不要学娘这般，痴心错付。

    为报此仇，她已然蛰伏多年。

    亡者在上，若是败了，却要她如何苟活于世！

    室中一时无人言语，只余了国舅不住的叹息。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到这一步了么？

    萧镜忽而想起了昨天晚上父王的那番鬼话。

    或许，他开出的条件，也不是不能一试。

    萧镜稳住心神，跪倒在国舅面前，握住了他那双冰凉的手：“咱们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嗯？”

    “朝中世家坐大，父王不会坐视不管。”萧镜对上国舅探究的目光，掷地有声道，“他需要有人来当制衡萧佐的棋子，那我便去当他的棋子。再给我五年，不，三年，我一定能在朝中换上我的人马，洛怀安也定能寻得机会重回朔州，届时便可一切如故。”

    国舅看向萧镜，她眉宇之间满是坚定的神色。

    这相似的眉眼忽而让他想起了他的胞妹。

    那也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当年也同样站在这里。

    她说：“我将阿镜扮作男儿悉心教养。只消二十年，不，十五年，我一定能拿回属于咱们洛家的东西。”

    如今斯人已逝，面前这个姑娘像她，却又不是她。

    室中炭火噼啪作响，国舅抬手按住萧镜清瘦的肩膀：“此行艰难，不比发兵起事容易。你可想好了？”

    萧镜点头：“昔日皆是舅舅为我奔走，如今我不过是接过了本应属于我的战旗而已。”

    “如此甚好。”国舅轻轻拍了拍萧镜，“洛氏满门，唯殿下号令是从。”

    拜别国舅，萧镜回了府中。

    她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次日一早，金殿早朝。

    列位臣工惊喜地发现，已然三个月不曾上朝的河阳君萧镜，今日竟然准时出现在了这里。就连张丞相、秦御史这样老成持重的国之栋梁，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王长子萧佐更是好奇，心说他这个弟弟今日怎么转了性子。趁着国主御驾未到，便直接凑了上去：“二弟今日怎么来了？”

    萧镜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面上一片赧然：“王长兄有所不知，最近松竹馆新来了个头牌，小弟我实在是囊中羞涩，这才上朝看看能不能挣到个差事得点油水。”

    萧佐拍了拍萧镜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道：“若是手头紧了，改日大哥让人给你送点。这朝中差事，可不是你随便领的。”

    “话虽如此，却也不好总是管大哥要啊……”

    “上朝——”

    萧镜的话尚未说完，国主已然到了，原本互相攀谈的众臣连忙寻得各自的位置站定。

    萧佐没了多言的机会，只隔着人群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镜一眼。

    但见萧镜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倒也没有更多举动，心中又放心了几分。

    他应该是想多了吧，河阳君萧镜早就不是五年前那个世子殿下了。

    然而国主的一道旨意，当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朔州雪灾，钱粮有缺。列位臣工若无其他意见，此事便交由萧镜主理。”

    萧佐猛然抬头，疑心父王是不是说错了名字。

    但萧镜已然上前一步拱手领命：“儿臣遵旨。”

    心下大惊，萧佐也连忙上前一步：“父王，儿臣以为不妥。世子殿下此前从未主理过此事，朔州郡又最是苦寒之地。此次灾情紧急，实在不宜……”

    萧镜面上堆笑，打断了他的话语：“王长兄此言差矣。父王治下有方，一应条陈都是拟好了的。凡是总归有个第一次，多历练些就熟能生巧了。”

    萧佐全然不曾想到，朔州赈灾这般大事，父王竟然就轻描淡写地交给了这么个浪荡子。更不敢相信萧镜这个从未办差的人也敢接手这般大事。

    但萧镜这话却是滴水不漏，他原本要出口的话语哽在了喉头，一时之间憋屈不已。

    不对，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萧佐的目光来回在萧镜和国主之间游移，疑心是不是他忽略了什么东西。

    但萧镜神色如常，甚至还向他投来了一个诚挚的笑意。父王也是一贯的高深莫测，全然看不出喜怒。

    这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是他想多了，萧镜真的只是想趁机捞上一笔，父王也真觉得朔州灾情并无大碍，是以随手就扔了出去？

    萧佐心不在焉地想了许久，下朝后还是在金殿外将萧镜拦了下来。

    萧佐面上挂起几分笑意：“你这可是头一回办差吧，为兄预祝二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萧镜面露难色：“可不是第一次办差，接旨的时候我手心全是汗。此事真像王兄说的那般艰险么？当时一想到赈灾的油水丰厚就顾不得许多了，现下想来还真有些后悔，要不我去跟父王说另选高明吧！”

    “这是哪里话。你身为人子，为君父分忧乃是本分。”

    萧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异样。

    但萧镜却只低头捻着她那身红色蟒袍的衣料，似是十分紧张。嗫喏了一番，她这才抬头看向萧佐：“王兄，我得亲自去办这差事么，若遣个府上的瞻事去办……啊，这可如何是好！”

    萧佐拍了拍萧镜的肩膀，当真一副好大哥的模样：“你只管放心去吧。不过是路途长些，但也赶得上回京过年。这还有几日时间收拾行囊，若缺什么只管来找大哥要了就是。”

    “多谢王兄！有王兄此言我就放心多了！”萧镜眉开眼笑，朝着萧佐当头一拜，“那我先行一步了，宋随还等着我一道喝酒呢！”

    “宋随？”萧佐眉心微蹙，“你还在与那孟国质子一道厮混？”

    萧镜正色道：“王兄别老是孟国质子孟国质子地叫人家，这多难听。他三岁就来我璃国了，说的也是一口地道的璃水话。京中就属他与我最是合得来了！”

    “横竖也没人管得着你。”萧佐神色有些无奈，“那你先去吧，我还有些公事要办。”

    眼见萧镜扭头便走，当真一副急匆匆的模样，萧佐不由得站在原地思忖了起来。

    他这个二弟……究竟是不是心思单纯呢？

    毕竟当年的世子殿下萧镜，京中可是风头无两。

    但或许那只是洛王后的主意，她不过是奉母命行事？

    罢了，不管萧镜是真心纨绔还是韬光养蓄，此次出京只要教她有去无回就是。届时父王膝下只有他萧佐一个儿子，立储继位便是板上钉钉。

    如此想来，萧佐倒是心情大好，步履轻快地去了后宫给他母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