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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居里

    北冀,渡卫城。

    陌王陌祀卿一身戎衣,坐于城头之上,鬓间雪白点点,他抬头望向远方,身旁众兵排列执杖,气氛肃穆。

    一人自转角匆匆走来,上前拜道:“大人,有临鄄的信。”

    陌王接过信拆开,左手食指往上一抵,信纸展开,他低头看信,慢慢道:“世子受刺,你这个寒星卫的头,不说说是怎么保护世子的?”

    宫远一闻言立即伏头,道:“属下该死,因远三临时派去了上京,只有远十、远十一留侍,才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属下回去清理无用之人。”

    陌王将信一放,道:“世子知道你的性子,写了这封信,他既然用惯了尚愚、尚痴,也就算了。寒星卫的事你负责,自己领罚吧。”

    宫远一立刻应是,复又磕首,起身离去。

    这时,从城墙一侧走来另一人,他身着长衫,似乎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可他身影所到之处,士兵皆垂眼不敢多看,只有陌王见了,眼里微微带了笑意道:“子固游历多日,总算回来了。”

    如果楚宜在这,她会发现,这人正是当年她在归兮会上有一面之缘的裴子固。

    裴子固看起来就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寻常男人,江湖盛传他千杯不醉,也有人说,裴子固的谋略心计堪称近乎妖异。听闻他早年还周游于各处人家,后来就隐匿身迹了。

    裴子固拿着一把白色羽扇,此刻他将扇子倒执,拱手道:“大人,不必忧心,昌平之失,虽在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陌王闻言,起身道:“怎么说?”

    裴子固轻摇扇身,道:“渡卫、海令以及安惹,三大城连成边境一线,喀凉休养生息至今,若要图谋,昌平是渡卫的附属城,离主城最远,独木难支,自然一定是不二之选。”

    陌王似乎对这话并不意外,他摇摇头道:“子固,你知道我好奇的不是这个。”

    裴子固跟在陌王身后,微微落后一步,他侧脸看着陌王注视的远方,那是一片黑压压的士兵,是陌王调来扎营驻扎的乌铁骑军。

    “自天乾十二年来,喀凉十几年一直修养生息,不敢进犯丝毫。此次偷袭昌平,事发突然,但喀凉能一夜破城,让渡卫毫无防备,喀凉暗中积蓄的力量可见一斑,大人是在想,喀凉与大齐内部的勾结该有多深吧。”裴子固道。

    陌王只是沉默不语。

    “大人忧思于国,亲自领兵压阵,就不担心,一道有悖圣意的圣旨降下,将挑起两国战事的担子归到您的身上。”裴子固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陌王这才转头看向裴子固,他眼里没有任何怒意,但眼眸里的深重似乎凝结为实质。

    “子固愿为大人分忧。”裴子固行礼躬身道。

    ********

    半山居。

    五皇子殿下百里律再贬北冀,既无实权,也无封号,不好兴师动众,冀州知府穆玉堂特意寻了前朝罪臣的旧宅,修缮了几个月,请五殿下移居。那日,百里律亲自题词“半山居”,是以,冀州城无五皇子府,只有半山居。

    百里律处理完一应事务已是夜深,不用吩咐,段公公照旧为百里律挑灯,一行人走向灼华院。

    这里是楚华的居处。

    到了灼华院,里间的灯已熄灭,百里律却不以为意,他一招手,有两个婢女上前服侍他宽衣洗漱,另有一个人走来,向百里律行礼道:“主子,夫人已歇下了。今日请脉如常,中午用了笋丝乌鸡汤、清蒸鲈鱼和时令蔬菜,晚饭时夫人胃口不佳,只用了点五色粥。”

    百里律擦脸的动作一顿,将帕子丢给一侧的婢女道:“夫人胃口不佳,不知道想办法?以后再这样,墨竹,直接差人来跟我说。”

    墨竹福身应是,又递上一封信道:“主子,这是夫人的信。”

    百里律接过道:“知道了,都退下吧。”

    话音一落,屋内的婢女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百里律慢慢展开信纸,信里跟往常一样,先说了近日来的起居,问父亲和母亲安康,还问了楚宜婚事的情况。

    百里律微微垂了眼,将信如旧折回去,随即将信往烛台上的蜡烛一点,火焰将信瞬间吞噬,然后慢慢燃烬。

    百里律将灰尘清理干净,到铜盆里洗了手,在用帕子擦干手后,这才走进内室。

    他轻声躺上床,动作轻柔而娴熟地搂住熟睡的楚华,听见她沉稳的呼吸声,他低头轻嗅一口,闻着这熟悉的香味,闭了眼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日楚华醒来时,百里律已不见了。

    如裴服侍她用早饭,桌面上摆了各色粥点,都是她在上京时常吃的,甚至连口味都一样,这些都是从上京家里带来的蔡婆子做的。

    “今日的腌菜好吃,难为蔡婆子费尽心思,做了这十几样,”等楚华见了小碟里装的碎豆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如榴倒是最喜欢这个,可惜她不在。”

    如裴闻言一愣,转身笑起来道:“夫人,你可不是痴了,如榴就在江州,还怕吃不到正宗的江州豆干?”

    楚华也一笑,拍了拍额角,道:“是了,最近不知怎么,想着想着事情,人就犯糊涂了。”

    如裴递上刚剥的蛋,道:“夫人放宽心些,现在有了身子,多思仔细伤了身子。”

    “倒也不是多思,只是替你打算,你们三个跟了我过来,总要为你们计量一番,如榴嫁回江州,她得偿所愿了,如眉嫁在了冀州,如今也是统领夫人,那你呢?”楚华笑道。

    如裴不以为意,只是道:“奴婢跟在夫人身边已习惯了,只想着陪您一辈子。”

    楚华点头,一边吃着手中的蛋,一边搅拌着碗里的桂宝粥,问道:“信寄了没有?”

    如裴道:“昨日就寄了。”

    楚华放了手里的勺,叹道:“玉妧该是还在生我的气。”

    楚华说的是祖母逝世一事。

    “夫人当时小产,殿下不允您动身,亲自回信说了缘由,七姑娘肯定心疼您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您的气?”如裴劝道。

    楚华看向窗外,庭院里屋檐重叠,天色瞬间变换,可以听见雨打乔木声,楚华静静道:“可是,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回信?”

    如裴将窗边撑立的叉竿收起,道:“七姑娘心性不定,还跟小孩子一样,夫人多哄哄她就是了。”

    楚华喝着粥,点点头。

    墨竹掀起帘子,禀告说文从祯到了。楚华抬头,文从祯收了伞,正站在外间,微微弯身,他从来都是一身青衣,好似文弱书生的模样,不知道哪来的精力,竟能打点全府上下。

    “给殿下请安,殿下万安。”文从祯行礼的功夫行云流水。

    “文管家请起,日日点卯般来问安,劳你多走一趟。”楚华仍坐着,见了跪身的文从祯笑道。

    “这是奴才该做的。近日到了雨季,殿下要是觉得烦闷,胃口不佳,奴才新找了几个上京、江州的厨子来,请殿下今日试一试口味。主子昨日还问了花房里新培的花种,要奴才送几株时令花,殿下请看,这种花是玫瑰,是近日花匠们才培出来的。”文从祯挥手,随从的几人捧上两盆鲜艳欲滴的玫瑰。

    楚华没有多说,她起身看了两株花,笑了笑:“你有心了。”

    文从祯摇头,行礼退下。

    如裴站在一侧,她头也没抬地:“他是殿下的亲信,难道都不知道,殿下早送过这花了。”

    没什么人知道,百里律极会侍弄花草,他的房里常年开着不败的兰花;与荧院里那一方小小的玫瑰花圃,也是百里律的手笔,他得了远洋的花种,自己试验种出来后,让谈师傅去楚府培种的。在湘幽州,他在庭前一角种了玉带昙花,午夜时分就去庭院里伫立,常常一个人站着看花开。

    “他应该是不知道,不然不会拿过来了。”楚华默默道。

    “没想到殿下比花匠还厉害。”如裴自言自语般感叹了一句,接了楚华的眼神,连忙拍拍嘴,走近琉璃花盆道:“奴婢多嘴,夫人你说,花摆哪里好呢?”

    楚华恍惚中,似乎想起楚府那一朵朵鲜艳的玫瑰,他说,从未见过那么鲜艳明亮的花,让他一瞬间就想起她,璀璨、耀眼而夺目,如此,堪为独一无二的风华。

    可她最喜欢的花是栀子花。

    文从祯不知道的事,他知道。

    如裴刚刚说,文从祯是殿下的亲信。她昨晚不想用饭,文从祯今早就选了几个新厨子过来试菜,那么,文从祯会办他不知道的事吗?楚华低头喝粥不语。

    ********

    久石院。

    百里律看着手里一封封密文,低头不语,他下方坐着一位男子,表情坚毅地:“殿下,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您该及时决断。”

    百里律抬头,这间书房里坐着的三人全都停笔看他,范温知坐得最近,脸上的急切也最明显,聂向情和齐惟安眉头齐皱,眼里的肯定之意展露无遗。

    “殿下,陛下想要看到的,就是立大事者不惜一切的决心。”齐惟安开口道。

    “向情,你说,陛下到底要什么?”百里律突然道。

    聂向情看着百里律,第一次看到了这位永远运筹帷幄于心的皇子殿下的一丝犹豫,他微微颔首,道:“陛下想要什么,谁也不能说,但陛下不想北冀州的上空再盘踞着陌王的身影。殿下,为千秋大计,这些牺牲是必要的断腕。”

    百里律道:“倘若我们不是壮士呢?”

    范温知站起来道:“当年国子监纵火案,殿下替人受过,这些年受尽辗转蹉跎。我们在湘幽州蛰伏数载,难道是抱着事成不必在我的心态,为陛下除掉胡问道的吗?”

    聂向情和齐惟安一起站起来道:“殿下。”

    久石院作为书房来说并不大,但百里律中意此处地势阴凉,兰花长得茂盛。

    此刻窗外阳光照不到房内,只留下几道光线的影子。站着的三人背光而立,脸上的表情暗晦不明,他们都看住百里律。

    百里律坐在方桌之后,他缓缓开口:“我们不动,按我的意思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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