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朱珠忘记自己在这片森林里跑了多久。

    她没穿鞋,脚趾上长的血泡被踩碎的枯叶割破,疼得小腿肚都在暗暗抽筋。

    四周全是分毫不差的景色,高耸挺拔的树木遮天蔽日,宛如密不透风的网。

    裴渡呢?

    朱珠不死心,忍痛奔走,试图找到那抹熟悉的赤色身影,但始终一无所获。

    “公主······”

    耳畔隐约传来熟悉的叫喊声,朱珠皱紧眉头停下脚步,却想不起是谁。

    “公主!公主!快醒醒!快醒醒!”

    呼声越来越大,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摇晃,朱珠猛地睁开了眼睛——

    “公主!您终于醒了!”

    欣慰的女声传来,朱珠这才发现半夏正跪在她的床边,噙着泪的眼睛一眨,冰凉的水滴就落在她的脸上。

    “怎、怎么了?”

    朱珠坐起身子,嗓子粗得跟含了把砂砾似的,可手却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珠。

    半夏吸了吸鼻涕,麻利地扶她起来穿衣,语速慌乱且恐惧:“叛军进宫了,公主我们得赶紧逃!”

    怎么可能?

    朱珠瞬间愣住,这才听到远处的宫宇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仿佛一锅煮沸的饺子。

    “其他人呢?”

    朱珠恍惚地问,在锦被里捂热的身体触到寒秋的空气,不由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寝宫里实在静得出奇,没掌灯,只有豆大的烛光影影绰绰亮着,拉长的影子透出阴森的鬼魅气息。

    “她们收到消息都收拾东西跑走了,”半夏给朱珠戴好锥帽,声音渐渐镇定下来:“叛军到这儿还要一会儿,南边宫墙有个豁缺,公主我们快走吧!”

    “裴渡呢?”

    秋风猛地刮起来,微弱的烛光倏然熄灭。

    朱珠握住半夏的手,被她的指尖冷得一颤。

    眼前有层黑色的薄纱,朦胧中她看不清半夏的神色,只听见她低声说:“走吧。”

    朱珠还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被半夏拉着匆匆跑出去。

    刚穿过宫墙,朱珠便看到两具因流箭钉在地上的尸体,眼睛还惊愕地望着惨白的月光。

    朱珠脚步稍顿,胃里的酸水几乎涌到嗓子眼。

    “别看。”

    半夏走在前头加快了步伐,也盖不住心惊胆战的音调。

    偌大的皇宫,如同关上盖的棺材,叛军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的闹声跟长了手似的捏紧她们的心脏。

    露重霜寒,冷风不断地把她们积攒的热气吹散,两个姑娘的手冻都得跟冰一样。

    “等、等等,”朱珠拉住半夏,回头看到烧红了半边天的大殿,心下大乱:“裴渡去哪儿了?”

    半夏没停,仍然拽着她往前跑:“我们就快到了。”

    头顶笼罩的不安越来越浓,朱珠翻飞的裙摆打得她的两条腿都快没了知觉。

    黏稠的墨色隐藏住两个逃亡的姑娘,却抵挡不住长期训练的将士们毒辣的目光。

    “在那儿!”

    尖锐的哨声响起,朱珠的头皮一下就炸了,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半夏反应快,立即拖起吓呆的朱珠加速,两个人简直是不要命地疯跑。

    流里流气的士兵兴奋地呼朋引伴:“快来!还有两个美人在这里!”

    朱珠倒吸一口凉气,两个姑娘的手攥得更紧了,好像这就是她们活下去唯一的支撑。

    “半夏,快告诉我裴渡在哪儿!”

    朱珠的语气终于严厉起来,尽管呼吸急促说得断断续续,但多少还有几分皇家的威严。

    可半夏依然头也不回。

    朱珠又气又慌,狠不下心逼问,只好放软了语气:“半夏,告诉我裴渡在那儿,叫他来救我们······”

    “公主,”半夏终于回头看她,朱珠这才发现她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眼睛肿得像对核桃:“别问了,他不会来救我们的。”

    “不可能,裴渡他······”

    “他是叛军。”

    半夏的声音像破了口的风箱,可每个字都重重摔在朱珠的脸上:“公主,是他主谋的宫变。”

    朱珠宛如被人按着脑袋打了一记闷棍,半天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不可能,不可能,裴渡他怎么可能会是······”

    “诶!”

    轻佻的男声在背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别跑了!你们跑不出去的!”

    橘色的火箭划开鸦青的夜幕,钉在她们面前的古树上,贪婪地舔砥出一片焦黑。

    “这边!”

    半夏急忙拉着朱珠往另一侧拐过去,但甲胄摩擦声和脚步声愈发响亮齐整,无形地逼近她们纤细的背影。

    接二连三的打击吓得朱珠脸上毫无血色,她喃喃重复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半夏咬紧牙关,拨开杂乱的草丛,露出仅供一人过去的墙洞:“公主,你快跑吧,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

    像是被这句话找回了魂,朱珠抓紧了半夏的手:“你先走,我要去找裴渡。”

    “公主!”

    半夏摘下朱珠的锥帽,哀伤地盯着她的眼睛:“奴婢求您听我一次,离裴渡越远越好,他是前朝太子,您不可能斗得过他!”

    士兵们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明亮的火把照得她们的隐身之处几乎藏无可藏。

    当半夏的手摸到她的脸时,朱珠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尽是湿痕。

    男人的声音再次清晰出现:“美人别躲了,难道非要我们把你们拉出来?”

    “活下去。”

    “活下去,公主。”

    半夏把锥帽戴在自己头上,推着朱珠往墙洞钻过去,然后独自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勾着腰急跑。

    “看见你了!”

    伴随凄厉的破空声,利箭扎落锥帽。

    男人们嬉笑起来,狩猎般把半夏从草堆里拖了出来。

    “你准头也太差了点!”

    “嘿嘿让我看看这高高在上的公主长得如何!”

    “不是说还有一个美人吗?我好久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好好的公主怎么能受得住······嗯?这不是公主?”

    “啧,不知是哪来的逃命贱婢!”

    “喂,还有气吗?公主呢?”

    “······”

    “······”

    胸腔闷得发痛,朱珠浑身抖得厉害,连牙关都忍不住咯咯作响,却始终没听见半夏说一句话。

    噗呲——

    是剑刺进肉的声音。

    “估计是个哑巴。”

    “追了半天一点儿用也没有,浪费小爷时间。”

    “公主估计就在附近,还是找她玩玩吧。”

    “裴大人!”

    人群中传来一声欢呼,众将士连忙异口同声地请安。

    朱珠眼睫微动,缓慢地透过茂密的草丛往那边看,熟悉的赤色身影在暖融融的火把映衬下显得愈发妖艳。

    她跳动的心彻底沉寂了下去,眼睛疼得要溢出血泪。

    “找到公主了吗?”

    她听见他这样问,心里又燃起了片刻希冀,随即被吐出来的三个字浇灭。

    “斩立决。”

    朱珠差点儿不能稳住身形,后背全是细密的汗珠,凉风一吹,冻得全身僵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迟钝的神经回笼,终于挪动着脚步慢慢往狗洞里爬。

    气血上涌,四肢发软,周围的所有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直到喉口弥漫腥甜,半夏不远处的尸首还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噩梦。

    她不明白。

    为什么是裴渡,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明他离宫之前还送了她蝴蝶花,许诺自己定会平安归来。

    蝴蝶花,相思之意。

    她含羞带怯,默默决定他回来时便要父王成全婚事,还引得半夏止不住逗弄她。

    恐怕那时他就在背地里冷笑了吧。

    笑她一厢情愿,笑她痴呆愚笨,笑她不识人心。

    朱珠的视线不断模糊,她强忍着呜咽往前爬,两条腿止不住打颤。

    所谓庄周梦蝶不过如此。

    枉她一池少女春心,却换来斩立决三个字,还平白断送贴身侍女的性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擦干眼泪继续狼狈地爬行,裙摆却蓦然被拉直,使她无法前进半步。

    朱珠心有所感,脖颈僵硬地慢慢回头,赤色的僧袍刺进她的瞳仁,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公主。”

    他沉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揶揄。

    四处沉寂,只有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

    众目睽睽中,她忽然笑了起来,抬眸瞧着面前依旧俊朗无双的面孔,漆黑的眼睛毫无半点生气,剩下尽为浓到化不开暗色。

    裴渡手里提着剑,不知沾了几多条人命。剑身的血迹干涸,锋利的剑刃散发银白色的光,倒映她此时披头散发的仓皇模样。

    明明杀人见血却还披着普渡众生的僧袍,简直是尊刚从炼狱爬上来的玉面修罗。

    “裴渡。”

    她笑出了眼泪,心思千回百转,却也仅仅倒出这两个字来。

    “大人……”

    旁边的属下警惕地盯住朱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裴渡止住了声。

    朱珠见状猛地起身朝裴渡冲去,众人瞳孔骤缩,大呵道:“大人!”

    发出痛呼的却是朱珠。

    他手里的长剑穿透了她的身体。

    和那两个被钉死掉宫人那般,同样可笑地刺穿她的身体。

    血液温热,和剪不断的情愫一同流出身体,将裴渡赤色的僧袍染得更加殷红。

    她失了力气,软趴趴倒在地面。

    裴渡似乎有些愣神,他低头,找不到一处伤口。

    没有想象中的匕首和短刀,他身上全是她的血痕。

    只是在他胸口的位置,有抹白色的印子。

    他警觉地盯着,醒悟过来的时候,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是蝴蝶花。

    淡紫色的蝴蝶花在鲜血的衬托下格外惹眼,片刻后挂不住掉了下来,轻轻盖住朱珠无神看向苍穹的双目。

    凄清的晚风默默吹拂,宫墙边栽种的树木沙沙作响,宛如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人笼罩其中。

    朱珠是及笄之年认识的裴渡。

    一个不过是农家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姑,一个却是南寺光风霁月的圣僧。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人物。

    顶着俊朗白净的少年郎面孔,浑身又透出长者的不怒自威,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经不起逗弄,稍微调笑两句就红了耳根。

    还偏生双多情的桃花眼,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谈吐间尽是古佛青灯的暗香。在满脑肥肠的贩夫走卒中是那样高不可攀,以至他来化缘的头天就收了满车的肉菜瓜果,以及数不清的香胰罗帕。

    而这样的俊才,却唯独对朱珠青眼有加。

    少女情窦初开,就被那赤色的僧袍摄了心魂,再也容不下第二人。

    现在想来不过因为她是流落民间的真公主,他能借找回她的由头进宫罢了。

    但彼时的她看不清也猜不透。

    自小只懂得与草木走兽作伴,哪知道这人间的居心叵测。于是便搭进了这条命,捧碎了一颗心。

    不过,她最后也骗到他一次,换回此生的解脱。

    意识消散之前,朱珠看到了一滴晶莹的水珠,然后是轰然落下的大雨。

    应该是雨吧,她没想明白,呼吸已然停止。

    后悔吗?

    就当是梦。

    现在梦醒了,天亮了,她若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村姑就好了。

    如果她不认识裴渡,她不跟他进宫,她会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可惜不能重来。

    “公主······公主······公主!”

    熟悉的呼唤逐渐清晰,仿佛气泡从遥远的水底漂上来,突然在耳畔炸开。

    朱珠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双漂亮的桃花眼,正神态紧张地看着她。

    马车一阵颠簸,赤色的僧袍搭在她的素衣上,宛如泅开的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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