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窗棂外雪落一夜，满合宫都得知了高贵妃小产与沈答应复宠的消息。
后宫嫔妃如百花争艳，花开花谢实属常事。
可那位沈答应却不同，她像是寒冬中盛放的一株傲雪寒梅，任百花凋零，寒梅终究不败。
阿青久候于金銮殿门前，见沈怜瑶孤身一身从里处走来，小丫头倏然红了眼，将头埋下，默默跟在主子身边。
每每侍寝过后都是这样，其他主子都是由宫人拥护着出宫，门外还会有些意图结交的嫔妃故作偶遇，好不风光。
但小主却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走出那金銮殿寂静的清晨。
主仆二人还未走出多远，迎面就遇到了贵妃的高撵，沈怜瑶淡淡扫过，并未屈身，只是微微垂头以示规矩。
“沈答应请留步。”高撵停于二人身边落下，里面人的声音沙哑低沉，也不知是哭了多少个时辰。
沈怜瑶脚步微滞，轻声道：“娘娘有事吗？”
轿撵面前的红锦撩起，里头坐着的人面色如纸，目光呆滞，仿佛如被鬼神夺了魂魄般，仅剩一具精致躯体。
沈怜瑶眸光微动，倘若不是那人束着御赐的金钗，她万不会想到面前之人就是昔日风光满面的高贵妃。
“今日申时，陛下在御花园设宴，邀西南王与其妃嫔共赏红梅之景，然而宫中妃嫔不多，陛下便只同嫔位以上的嫔妃伴驾。”
高贵妃轻咳一声，面上已有疲惫姿态：“本宫身体抱恙，已命人回话，将位子分给了你，西南与公主的故国相邻，希望你不要让本宫失望。”
有阵风吹过，霜雪落于高贵妃发间的金钗，沈怜瑶心中有万般不解，最终被风吹散，点点头：“多谢娘娘好意。”
高贵妃抬手，唇间留有一抹自嘲的笑意：“沈答应入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你叫我娘娘。”
“因为从前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们是同类人。”沈怜瑶温婉垂下眼睫，补了一句，“也望娘娘记得教训，顾好身体。”
轿撵的红绸落下，里头时不时传来沉闷的咳嗽声，轿子抬起，沈怜瑶隐隐听到高贵妃最后留给她的话。
“别重蹈本宫的覆辙。”
……
果然，前脚刚到钟粹宫，后脚就有太监来传话，邀沈怜瑶去今夜的赏梅宴。
楚雁时也的确说话算话，钟粹宫的宫人被换了大半。
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清扫出一条干净的路，刚入室就有一股暖流铺面而来，铜盆中的灶炭也被换成了耐燃的银骨炭，白瓷杯里的泡着的碧螺春隐隐飘出茶香，热气撒在伸出的手掌上，沈怜瑶才发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个男人的一句话，就可以使整个钟粹宫改头换面，而她仅仅是在金銮殿留宿一夜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在外人看来，沈答应即便是没有封位，但也如昨日不同了。
“小主。”阿青唤回沈怜瑶的思绪，语气略有些急切，“内务府新送来几件上好的料子，说是等下就找人来为小主量身，但今晚的赏梅宴定然是来不及了。”
沈怜瑶轻轻扇去杯面上的白雾，不急不躁道：“那便穿以前的衣裳便好。”
阿青攥紧衣袖，规劝道：“可是小主的衣裳未免太素了些，今日可是在陛下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小主可万不能再将恩宠拱手送于他人。”
主子虽然平时看似与世无争，在宫中呆得逍遥自在，实则她们一起度过了许多难熬的日子，两人作伴倒也能苦中作乐。
但人都是这样，一旦得了好的就不愿再失去。
与其躲在钟粹宫苟延残喘，她是真心希望主子能够为自己的处境考虑，珍惜这次机会。
话音落下，沉寂片刻后，沈怜瑶对小丫头露出安慰的笑意：“知道了，那就挑那件白锦纹梅的吧。”
阿青闻言惊喜回道：“是！”
这场雪一直落到晚宴前夕才停止，沈怜瑶仅带了阿青前去御花园。
凡事有利便有弊，虽说钟粹宫的宫人待她比往日恭敬，但沈怜瑶自然清楚那些都是楚雁时的人，与其说是庇佑，更倒像是无声的监视。
还未到御花园就见到那西南军旗飘扬于空中，黑色旗帜上沾染着未化的薄雪，沈怜瑶轻眯起眼，这一幕仿若隔世。
儿时父王将她高举于城楼之上，而不远处黑旗迎风飘扬，气势浩荡，但好似有一片区域的黑旗略有些不同。
父王对她说：“那是西南大军的旗帜，西南与我国世代交好，是当今天下唯一的同盟国，两军旗帜相似也是为了便于支援。”
“所以往后娇娇若是在外遇到了难处，便可去寻那黑旗，无论西南还是西北，黑旗高挂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乡。”
家乡……
沈怜瑶脚步未停，面前黑旗也愈加清晰。
当年楚雁时带兵破门而入，不出几日便踏平了故都，而这一切，皆都是这西南大军的功劳。
“怎的站在这里？”男人清冷的声音将她拉出那兵荒马乱的回忆。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转过头的瞬间，肩上倏然一沉，夹杂着龙涎香的大氅将她缚于其中，携带着男人身上的体温，驱走身上的寒意。
沈怜瑶垂眸摩挲着大氅柔软的触感，小巧的鼻尖被冻得发红，看着人的时候有种无意的撒娇：“陛下，小女的脚冻麻了。”
楚雁时抿唇未言，目光落在美人身后的军旗，俊眉微皱道：“来人。”
陈玉欠身道：“奴才在。”
“去叫西南骑兵撤了军旗，在宫中扬旗像什么样子，莫不是要造反。”楚雁时语气平平，吐出的话却让陪侍的各位高官心惊胆颤。
礼部侍郎瞧这君妾二人，瞬间会意，吓得连忙跪下道：“臣办事不利！望陛下赎罪！”
楚雁时凤眸轻倪，还未说些什么，一只白里透粉的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语气温柔道：“陛下，小女只是脚麻了，走不动了，您干嘛吓人家。”
礼部侍郎闻言猛然抬头，抬眼便撞见沈怜瑶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那副做派简直像极了祸国妖妃。
好在这位妖妃仅是个小小的答应，任有万般能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楚雁时裹紧美人身上的大氅，沈怜瑶还未推阻，一旁的陈玉察言观色立即为帝王披上新的大氅。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楚雁时欲要捉住那只小手，沈怜瑶却已退开半步。
她欠身行礼，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礼部侍郎的脸上，仅是一瞬，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对楚雁时道：“那小女便不打扰陛下与各位大人，先行离开了。”
说罢，还未给人拒绝的余地，转身便带着小丫鬟走进御花园了。
独留寒风中吹过的冷香，不知是冬梅花香，还是那美人去时留下的香风。
除时常外出建交的礼部侍郎外，在场的权臣一众惊得目瞪口呆。
宫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娘娘敢如此顶撞帝王，既不自称“臣妾”，也不向陛下行礼，任皇后娘娘在世也不敢如此，这简直就是对圣上大不敬！
但瞧陛下那副任其骄纵的模样，心中即使有万般不甘也没人敢说出来。
众人带着疑惑步入赏梅宴，瞧到那坐于贵妃之位的美人，才心下了然。
原来这女子是陛下新得的宠妃，只是为何在前朝从未听说过？
而坐在席位的沈怜瑶全然不知，自己在权臣眼中已经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坐席上，看了许久，阿青发觉出不对劲问：“小主在看什么？”
沈怜瑶压低声音道：“你可知西南王身侧的女子是谁？”
阿青闻言望向那右眼戴着黑色眼罩，身材魁梧壮硕的男子，不禁有些发悚，又顺着男子倒酒的动作，注意到一旁给他喂葡萄的女人。
女人体态小巧玲珑，相貌更是小家碧玉，在这偌大的北淮中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但也算得上是江南水芙蓉。
更重要的是西南王对她宝贝的紧，用嘴叼过美人喂来的葡萄，还要时不时地在美人耳边低吟几句，惹得美人连连娇笑，衬得西南王身后的一众嫔妃唯有绿叶之态。
“那是西南王昔日的侧室，西南王登基后被封位奉香夫人，在宫中的地位可比曾经的高贵妃。”阿青假作倒茶，低声回答道：“听说是位难相与的主，小主莫要招惹了她。”
沈怜瑶摇摇头，叹气道：“今夜必然是个鸿门宴。”
阿青险些手抖弄翻茶水，急道：“隔墙有耳，小主切莫胡言乱语！”
沈怜瑶收回目光，又望向殿外簌簌白雪下掩埋的红梅，轻言道：“那女子江湖名为花无痕，人如其名，能够在万花丛中迅速找到最佳位置，精准射中藏于从中的小蛇，并且无声无痕，无花瓣落下，当年射术乃是万兵之中第一人。”
“不知从那听闻此人是位皎皎君子，花无痕的名声一夜之间响遍千百栋花楼，而后于南疆最大的武楼比试，败给一位无名小卒，自此在江湖销声匿迹。”
阿青听得恍惚，震惊之余还不忘问：“既然众人皆知那位花无痕是男子，那小主又是从何得知这位奉香夫人就是花无痕?”
沈怜瑶闻言不语，从面前的果盘中摸出几粒饱满的葡萄，偷偷塞进阿青袖中，小丫头喜出望外连连小声道谢，将方才的问题抛掷一边。
至于从何得知。
当然只有当时打败花无痕的无名小卒知晓了。
宴会歌舞升平，大殿内烧着地龙，殿外飘起鹅毛大雪，落入舞女挥起的袖间。
“皇上驾到！”
楚雁时身后跟随着百官权贵，墨发以金绸束起，白金龙袍繁琐，却衬得男人身材修长高挑，宛如皎皎明月。
他高座于上位，两侧是淑妃和坐在贵妃之位的沈怜瑶。
众使臣皆对其行礼：“陛下万岁！”
楚雁时落座时轻挥衣袖：“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楚雁时向来不拘这些礼数，落座后晚宴便开始了。
西南王率先站起身，向楚雁时敬酒，可他还未开口，就被楚雁时抢了先。
“西南此次拜访倒是令朕出人意料，这西南女子的确别有风情。”楚雁时捏起白玉酒杯，轻轻晃荡，“只是不知是何种美人，惹得你不远千里献给朕一睹风采。”
谁人不知这楚淮王年仅二八便已带军踏平蛮夷，如今也不过刚刚二十有三，正是骑马倚斜桥之时，比起年过半百的西南王，西南女子见到这位帝王纷纷垂下头，试图掩饰脸颊的热意。
沈怜瑶的目光游离在那些莺燕之间，将那奉香夫人眼底的爱慕落入眼底。
她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好像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