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八年，原裂土分封南北两域。

    北淮极寒物资匮乏，一场春旱后，早已民不聊生，太子随北淮王亲征南疆。

    烽火一连七月天，苦战数月。

    次月大捷，太子一路亲战直至皇城，南疆王已因殚精竭虑而病死榻中。

    至此北淮部分南迁，疆域百姓流离失所。

    九年，北淮王仙逝，太子楚燕时登基，赐号楚淮王。

    南北合并，天下安平。

    -

    昭和十年冬，钟粹宫墙外的棠梨早已雪满枝头。

    丫鬟阿青踌躇一旁，额角的汗水冰凉滑落至下颔，她满面焦急的神色并未使那位主子动摇分毫。

    “小主，来传话的人说，翊坤宫娘娘今夜酉时落了红，皇后娘娘正催您过去呢！”

    小丫鬟听到那消息连忙跑回宫中，连发间的木钗都不知何时弄丢的。

    可谁知主子听见这消息竟是逐颜一笑，随即倒了那连泡了几日的茉莉花茶，对着那面残破昏黄的铜镜描眉画鬓。

    镜中美人听到那句催促，有些不耐地蹙起秀眉，语调却温和道：“落子在宫中不过是件寻常事，翊坤宫的那位福薄罢了，三更半夜换我去做甚？”

    阿青抬袖拭去额间的汗水，想到刚刚李公公来时的那个架势，心中仍有后怕。

    “应当是因那贵妃娘娘出事前，最后见的就是小主您了。”

    沈怜瑶抬手捡起桌案上的柳枝石黛，眸光微抬，火光映照之下，少女身着素衣墨发，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

    南疆有一美人兮，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美人步履生风留余香，年芳二八便以奇香之名满城。

    说得正是这位弃妃沈氏，昔日的南疆公主。

    沈怜瑶放下那低廉劣质的眉黛，手指点了一抹朱砂，漫不经心地涂在娇唇上：“昨日腊八正逢贵妃生辰，本公主不过按照礼数给那位请了个安，怎得就能赖到我身上？”

    阿青闻言，不禁晃了晃神，随即反应过来险些拜倒在地，那张稚气的小脸上满是悲哀：“小主，您身居后宫半年有余，已因这句自称被皇后娘娘罚写七次《女戒》！”

    美人微微蹙眉，只觉得那玉腕倏然作痛。

    阿青苦口婆心道：“还望小主以后三思而言，莫要午夜提灯受罚了!”

    她睨了一眼镜中拜倒在地的小丫鬟，无奈摇头道：“晓得了，本公主日后定当注意。”

    敷衍的话语十年如一日，对牛弹琴的阿青只觉两眼一黑，仿佛见到了太上皇。

    外面已然月及中天，氤氲云破处隐隐晓见银辉。

    宫墙上覆盖着的斑驳薄雪被风吹落，雪花沾上了沈怜瑶的素单衣，阿青跟在她身后，见状抬手为她拂去肩上残雪。

    着主子日渐消瘦的身形，小丫鬟的眼眶微红，愤愤道：“奴婢自小也在南疆长大，知晓那头四季如春，常年见不得雪，小主前些日子高烧不退，如今也一副憔悴病态，想必定是身子受不了这种苦寒天。”

    沈怜瑶踏着素鞋漫步在薄冰上走得平稳，眸光始终落向前方，发间那只翡翠步摇发出清脆声响，宛如南疆城墙上系着的骨风铃。

    那是父王征战沙场之时为她打来的，是阿弟亲自系在城楼之上的骨风铃。

    可她的阿弟啊……

    沈怜瑶落寞垂眸，全然没将阿青方才那副话听进去，反而倏然问道：“宗人牢与钟粹宫相比如何？”

    “自然是宫中好些。”阿青知晓自家小主的意思，想到沈小侯爷，语调间也轻快了许多。

    “小侯爷虽入大牢，但貌似与那牢头有几分交情，小主收到的信件都是那牢头偷塞给奴婢的。”

    良久后，阿青才听到那声柔和的声音随风而来：“那便好。”

    因着天寒地冻，主仆二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寒风划过南疆公主娇艳的脸颊，但那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仍然立于雪中。

    直至翊坤宫门前，沈怜瑶微仰起头，望向那烫金的宫殿匾额。

    如有精通书法之人便能看出，这是善写瘦金之人所提笔的梅花小楷。

    帝王楚雁时善瘦金字体，贵妃高氏喜梅花小楷。

    听闻那是匾额陛下赏给贵妃的生辰礼，不过一日就已传遍京城，羡煞六宫。

    可她却对此无感。

    沈怜瑶站在门外迟迟没有动作，门口的守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要向里面那位主子通报。

    结果转眼就见那位沈答应抬起冻得泛紫的指尖，挑起眸前的那缕秀发，露出一双摄人心魂的美眸。

    然后似有忧愁地问起身旁的丫鬟：“那位有多久没来过钟粹宫了？”

    这话听上去像是争风吃醋，语气倒更像是在说：“午饭吃否？”

    甚是别扭。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任谁听了都觉得奇怪，但好在阿青反应极快，立马回道：“小主，皇上已有六个月未来看您了。”

    失宠六月在后宫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浣衣局的丫鬟都能将她踩在脚下欺辱，意味着她连宫中最低等的奴才都不如，意味着那钟粹宫早已如冷宫一般无二。

    本想从沈答应身上讨些好处的侍卫自觉无趣，转头便请来了总管太监李德全。

    宫中这些尖嘴猴腮的奴才总归是刻薄的。

    李德全见着沈怜瑶别说行礼问安，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像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连忙将人撵去翊坤宫正厅。

    沈怜瑶倒是不在意，自打她被抓为敌国俘虏，又被新帝纳入后宫，就已注定她往后的日子必要受尽白眼。

    想来也怪不得这些奴才。

    刚被纳入宫时，外界传闻新帝得了位南疆美人，身有奇香，刚入宫就博得陛下独宠，一连宠幸七日未踏出钟粹宫。

    可就在第八日不知发生了何事，陛下衣衫未整就拂袖离了宫，自此再未踏足那处。

    至于那日发生了什么，就连钟粹宫的宫人也皆是说不清道不明。

    总归是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不可测。

    刚踏入内廷，弥漫在空中的血腥气迎面而来。

    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回荡在紫禁城的围笼之中，历经过战乱的沈怜瑶对这种血腥气十分厌恶，她不禁微蹙眉头，而就这一点细节也没有逃过李德全那双锐眼。

    他甩过拂尘，语调尖锐道：“小主这副做派是何意思？莫不是觉得咱们娘娘犯了您的冲？”

    “呵，小主怕是忘了，娘娘受得这番苦楚都是拜谁所赐！”

    身着碧裘棉衣的宫女们双手捧着木盆，脚步飞快地走进卧房，另一头的宫女们手捧一盆血水，与沈怜瑶擦肩而过时，眸光间隐有恨意。

    沈怜瑶眸光清澈，犹似不解：“这话本公主就听不得了，我自身难保，哪有福气赐您家娘娘这份苦？”

    李德全听见这话虽一腔怒火，但又无从发泄。

    这南疆公主曾得陛下七日圣宠，想必是有几分本事，就算如今已如同冷宫废人一般无二，可终究她还是陛下的沈答应。

    在这后宫之中，只要有一□□气在，谁都有翻身飞到枝头当凤凰的福气。

    目光扫过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李德全咽下了那些未说出口的污言秽语。

    整个翊坤宫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往的宫人面上尽是焦急神色，显得那外头的主仆二人有些格格不入。

    沈怜瑶站于庭院之前，抬眸见那院中数株红梅开得正艳，在无星无月的凛冬之中格外乍眼，如胭脂一般的花瓣随着凛冽寒风簌簌飘落，落在发间。

    尖叫声撕破长夜，最后随着窗棂那片忽灭的烛火而告终。

    于此同时，宫门外传来总管太监字正腔圆道：“皇上驾到！”

    倏然间，天边落了雪。

    满宫宫人纷纷拜倒在地，噤若寒蝉，迎接门外那位九五至尊。

    沈怜瑶望向宫门外落下的轿撵，雪花讨好似的落在那人的黑狐大氅上，修长的人影迈入门槛，他身后是浩浩汤汤的随从。

    恍惚间，她仿佛见到了三月时楚雁时带领军队撞破城门时的场景。

    那时他身后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北淮骑军。

    男人落了马，眸中的阴鸷血气还未散去，抬手用那冰冷且沾着杀气的剑背挑起沈怜瑶的下颔，嘴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她就沦为了他的笼中雀。

    “小主见到陛下为何不行礼？”楚雁时身旁的大太监陈玉对她使了眼色，虽有责怪之意，语气却是和善的。

    沈怜瑶猛然回神，故作柔弱姿态，欠身道：“问陛下安。”

    美人腮边的两缕发丝随风拂面，薄衣衬得那纤腰楚楚动人，眸光温婉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

    楚雁时半垂着眼，抬手拂去她那发间的朱色花瓣，隐隐能嗅到美人骨子里溢出的奇香。

    帝王眸中神色意味不明，慢条斯理道：“距你入宫已然半年有余，宫中的规矩还要孤亲自教你吗？”

    话音落下，沈怜瑶余光瞥见脚侧匍匐在地的阿青在瑟瑟发抖，显然是怕及了楚雁时。

    她抬头望向这张许久未见的面孔，面露乖顺笑意：“小女等了许久，陛下您也不来呀。”

    楚雁时轻倪她冻得发红的鼻尖，“所以你就以这种方式争宠，是吗？”

    年轻帝王本就生得一副矜贵漂亮模样，瞳孔犹如被墨翟洗过，衬得那眼角下方的泪痣愈发勾人。

    世人皆说贵妃为北淮第一美人，殊不知这第一美人在帝王面前也时常自愧不如。

    可沈怜瑶与其对面而立，竟未逊色半分。

    她似是不解帝王话里的意思，顺着楚雁时的目光移向那处黯淡的窗棂，无辜问道：“敢问陛下，小女何须以这种方式夺宠？”

    “沈答应莫不是误解了孤的意思。”

    楚雁时抬起冰冷的指骨，抚上美人娇艳的面颊，语气薄凉：“穿得这般轻薄，莫不是想来孤的塌上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