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陷入漩涡

    踏春诗琴雅集这顿折腾让曹姝意染了个不大不小的风寒,好在她容貌随母,但体魄随父,请了郎中吃了药躺过两日便全好了。只可惜没容她逍遥快活几天,六皇子生母宸妃娘子的内侍官就传来口谕,要召她进宫面见。

    换作从前,她还会为能进宫之事傻乐呵半天,但那日在马车上被赵三赵四俩话只说半句的家伙吓唬过后,对于面见宸妃娘子只剩下恐与慌。

    “难怪俗话说傻人有傻福呢,太聪明的人都很难获得快乐。”睡眼惺忪的曹姝意手捧茶盏频频点头。

    寅时便起床梳洗的曹濋皓刚换好官服就哈欠连天,这回又不知要忙碌几日,只好趁着清晨捉来三妹妹耳提面命一番。

    “谁说聪明人没快乐?自然是拿小傻子寻开心咯。”

    “……无话可说,哼。”

    “我发帖替你在四平楼宴请了一位老教习嬷嬷,她是外祖母生前的旧相识,母亲少时也曾受教。你随她好好学一些宫中规矩,以免惹出纰漏。”

    “不愧是二哥哥,竟然早有准备。说不定还能多了解些母亲过去的事,嘿嘿。”

    提到母亲,曹姝意双眸亮起阴霾消散。可曹濋皓反而瞳光渐失,假如能够选择,他希望自家妹妹永远都不必学到“宫中规矩”。

    “宸妃娘子总不可能将你提进宫杀了。既无性命之虞,无论她问你什么,叫你做什么,你只装傻充愣,不要马上答应。”

    “啊?嗯。”原来还有提进宫杀了这种可能吗?曹姝意的笑容再次凝于脸上。

    将曹濋皓送出门,她又倒头睡了个回笼觉才起来用早膳,仔细梳洗妆扮后,便吩咐雪环安排仆从套车送她去四平楼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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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凡是琰都的酒楼,都会在自家门上用杆件绑扎起彩楼欢门,自朱桥门街市以南,彩楼欢门随处可见,形态大小各异。无论风雨寒暑,这些酒肆瓦市都是日夜笙歌,从无休歇。

    像四平楼这种,不仅售卖美酒,还有许多精巧吃食,时常接待禁中宦官贵人前来,自然是宴请祝嬷嬷的好地方。

    曹姝意跃下马车,只见彩楼相对,绣旆相招,遮天蔽日。未至午时,街市上已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四平楼小厮将她引至二层雅间,却发现端坐于席间的并非教习嬷嬷,而是另一位熟人,鎏仙阁行首白茜兮。

    “曹三娘子不必慌忙逃出门去,你并未走错。”她起身行了个万福礼,无奈言道。

    “诶?双脚不由自主就动了,失礼失礼,哈,哈。”曹姝意收回扶在格扇门上的手,故作轻松地坐到白茜兮对面,“不知祝嬷嬷何在?或者原本就是白行首……”

    “曹二郎确实发帖约了祝嬷嬷,不过被人截下而已。曹三娘子想学宫中规矩礼仪,或是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我也都教得呀。”

    曹姝意大约领会了意思,想是玦王有事要吩咐于她,很快便应承下来。和整个琰都最有名的女子同坐同饮、相谈甚欢,许多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难消受。

    虽然白茜兮的确是位沦落红尘的倡优,但如今已无人敢真当她是普通勾栏女子。据说她身世成迷,许多人揣测她乃前朝赵姓皇室遗孤,其母为躲避戾帝屠戮流落科甲巷后诞下她。白茜兮自小研习歌舞音律、察言观色,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既如金戈铁马海神涛回,又如千悲万恨琉璃碎,艺色造极,很快就成了鎏仙阁行首。

    “不知玦王殿下遣白行首前来,除了教我规矩礼数,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三娘子可知宸妃娘子为何召你进宫?”白茜兮三两手便为她点出一盏浮峰细霭,茶沫纯白似雪。

    曹姝意接过茶盏,摇头自嘲道:“反正必定不是感激我对六皇子的救命之恩。”

    “宸妃娘子极宠六殿下,从小将其视作眼珠子、命根子,自然也对六殿下寄予了过度的期望。禁中安排给六殿下的宫人,但凡貌美的皆不知所踪,她们的下场嘛……”

    “啊?宸妃她没事吧,我比赵鄞忱那小子长了六岁还有余,总不能以为我救他是对他有那种意思?!”

    曹姝意几乎要惊掉下巴,她还是太纯真无邪了,如非白茜兮点拨她用脚趾也想不到这一层。

    “以三娘子的容貌,六岁也不大。”

    “白行首你怎么还说风凉话呢?!”

    “噗嗤。三娘子莫要烦恼,宸妃娘子召你无非二事。要么在母族中寻个无关紧要的小郎君悄无声息地把你娶了,要么……”

    白茜兮五指并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错了,是我当时太冲动太得意,什么都没想就把事儿先做完,结果连小命都快玩没了。”

    “今日我来见三娘子,除了教你宫中规矩,还要替殿下教你脱身之法——努力把事儿搞砸搞烂,引得宸妃杀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可真谢谢他。”

    无论这出得什么坑人的锦囊妙计,曹姝意心里总算有了底,也来了吃饭的胃口。于是唤来小厮拿过茶饭牌子点起吃食,四平楼最有名的虾蕈群仙羮、乳炊羊、鸭鹅签,还有凤栖梨、狮子糖等诸多蜜煎,反正都是二哥出银钱。

    白茜兮少食,却爱看曹姝意大快朵颐的模样,似有明亮蓬勃的生命力。如同困锁在笼中的金丝雀,举头仰望九霄天中的玄鸟。

    “曹三娘子想不想听我说一个故事?”

    六年前,她在鎏仙阁遇见了三司副使之子、在琰都排得上名号的权贵裴涧裴衙内,初来此地就想强要了弹琴唱曲的小清伶。任凭旁人如何劝说都拗不过这位刚行冠礼的纨绔,只能由着他糟蹋了那丫头。然而他嫌弃对方又哭又闹,将人打死在了廊边。阁中有往来的清流文人前去说理,却被对方的侍卫阻拦,吵闹不止。

    后来,有一人持剑将那五六个恶仆尽数砍杀,仅余裴衙内跪地求饶。

    “我还记得他浑身浴血,脱下外袍替那丫头遮盖尸体的模样,没有怜悯、没有悲伤,像是空茫弗及的神明。”

    “他只说了一句话,裴涧,这么漂亮的地方,都被你弄脏了。”

    “那时的我对他视若救世主般顶礼膜拜,愿意永远跟随他,却被他冷漠拒绝,丝毫没将我放在眼里。”

    “过了数日,他就离开大琰前往幽州,成为了北乾最年轻的战神。”

    未曾想,鎏仙阁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四目相望间,曹姝意被其中弯弯绕绕的内幕惊到说不出话。

    “原来你方才说的殿下,是指琅王殿下?是他命你来寻我的吗?”

    的确,白茜兮平常都是称玦王为“主子”,几乎很少唤他“殿下”。

    “三娘子不妨猜猜,到底是谁呢?”她笑着揶揄道。

    胆怯心虚又不承认的曹姝意只能撒娇:“白姐姐,能不能别再逗我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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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既白,朝阳之晖倾泻在琰都最为庄严的宫阙殿阁上,映照出比霞光更加赤红的金钉朱墙。曹姝意遥望着高高的宫门,满眼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对着不知通往何处的深邃长廊,无法控制地怔忪起来。

    宫门前禁军护卫检查过通行牙牌和名帖,微微点头,引路的小太监才带着曹姝意走了进去。

    宫墙极高,初升的太阳也只能照到墙顶琉璃瓦的边缘,显得墙底幽暗阴冷。轻微的脚步声回荡其中,仿佛空房间内缓缓拨动的琴弦。

    据说前朝戾帝骄奢淫逸,在皇宫内修建了一座奇石嶙峋、贵木成林的御花园。园中有飞瀑丽水池沼环绕,还有许多珍奇异兽,灵秀绝伦,见之如临仙境。

    这种期待冲淡了曹姝意心中的紧张,反而让她自然地打量起四周的风景,或是偷瞄低头走过的宫女内侍。

    可惜沿路什么好风景都没见着,只有高处偶尔探出的飞檐阙亭。

    受召入宫,当然不能叫贵人等待,所以她今儿天没亮就起了床,都来不及用早饭,守着宫门打开就进来了,此时坐在角房中等候,困得睁不开眼。过了会儿终于有芸琼阁的常侍前来迎接,那老太监笑得假情假意,脸上皱纹挤成一堆,“天时太早,芸琼阁中还在晨洗扫洒,还请曹三娘子略坐,待宸妃娘子起来咱家就去通传。”

    说罢,他向曹姝意伸出手掌勾了勾,像在暗示什么。

    曹姝意盯着这只毫无烟火气息的手,顿时心领神会,原来是找她要银子。不过她今儿敢来面见宸妃娘子,可是抱着“找死”之心的,况且宸妃明摆着要狠整她,手下的宫人竟还找她讨要好处,简直厚颜无耻。

    曹姝意抬起手,猛地拍下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疼得那老太监倒抽凉气、眉毛乱跳,瞪了她好几眼,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地走了。

    后果就是整一个时辰,连盏茶都没人伺候,又饥又渴。

    又过了半个时辰,曹姝意总算见到了六皇子的生母宸妃娘子。她依照着白茜兮教的,规规矩矩自报家门、行礼问安,匍伏半晌也没听见让她起来的话,只好继续等。

    “抬起头来。”殿中贵人终于开启尊口。

    她直起身子,用余光飞快瞥过宸妃,只有满目珠光宝气,以及用金钗玉环掩住的素淡面容。白茜兮说如今后宫之中最受宠的是玦王殿下的生母熙贵妃,这始终让宸妃耿耿于怀。

    “你再近些,让本位仔细瞧瞧。”

    曹姝意笑靥如花,只把脸往前伸,还假装轻微地挪动了几分膝盖骨。

    “好个明媚可人的小娘子,哪怕官家见了也会疼爱三分。曹小娘子生在北疆那种苦寒之地,还能这般窈窕姣妩,怪不得能在大琰如鱼得水。”

    宸妃既没问六皇子落水之事,也不问曹姝意为何相救,只用如鱼得水嘲讽她勾引皇子。

    不过这题她早从陈妤仪那里学会了,于是笑道:“家母自小生于琰都、长于琰都,算起来我也是琰都人了,琰都女子无有不貌美的。”

    没想到宸妃转恚为笑,望向曹姝意的眼神又阴冷了几分,却依旧同她闲话家常,用一种好似很是喜爱她的口吻说:“本宫母家有个表侄子姓裴名涧,乃家中独子,他父亲是本宫的二伯父,官拜三司副使。我看他与你郎才女姿甚是匹配,不如寻个日子相看一番。”

    前日就被漏了试题的曹姝意内心波澜不惊,果然宸妃要在母族中寻个小郎君把她娶了,就是裴涧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搜寻记忆后,她发现这位不就是白茜兮给她讲的故事里那个狗纨绔,宸妃竟然要她嫁给这种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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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姝意就快要保持不住脸上温厚的笑容,只觉得自个儿活像滚落在砖地的瓷碗,裂开碎烂。

    人生在世要面临许多荒谬的事儿,比如说今早她在芸琼阁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在踏春诗琴雅集那天就被赵鄞恪预料到了,甚至还借此事调笑了她一番。从跳池救六皇子,到宸妃的倾陷,连要嫁给裴涧都能猜定。

    皇宫果然与别的地儿大不一样,与北疆更不一样,这里除了高高在上的贵人,还有随心所欲谋算近妖的皇子。

    曹姝意开始怀疑赵鄞恪要她主动“找死”是在逗她玩儿,就像二哥哥说的,聪明人就靠傻子寻开心。说不定待她被拖出芸琼阁活活打死,就成了大笑话。

    大概是沉默时间过久,宸妃伸出细长的食指,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看起来十分妖艳可怖,她指着曹姝意说:“曹小娘子可是害羞了?怎么不说话。”

    赶紧装疯卖傻,她脑海中只浮现出这六个字,于是娇憨笑道:“奴家的长兄与次兄皆未婚配,爹爹也未续弦,不知宸妃娘子母家可还有许多待嫁小娘子?”

    瞧这话说的,忒没规矩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和内侍纷纷惊讶皱眉,就连宸妃也有些愕然,曹姝意竟这般厚颜无耻地乱攀关系,给自家兄长说亲也罢了,连亲爹都……她还想就地找小娘不成?

    “奴家还有想问的,不知裴衙内贵庚?为何多年尚未婚配?”

    装傻会上瘾,曹姝意正沉浸其中,怎料六皇子赵鄞忱的声音突然响彻芸琼阁。

    “裴涧二十有四,已逾弱冠,至于为何多年尚未婚配,当然是因为狗都不愿嫁他。”

    赵鄞忱拿着憧椛堂最新话本,随性地走到曹姝意身边,蹲下来歪头探看。

    “哎呀,这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吗?怎么还跪在地上,姐姐快叫她起来呀。”

    待宸妃喊曹姝意免礼时,她的双腿已经跪麻了,堪堪直立还摇摇欲坠。扭头递给赵六感激的眼神,又眨巴两下,暗示他发挥己长,接上戏文,赵六点头心领神会。

    “裴涧尚未娶正妻,通房都死好几个,琰都哪个敢把贵女送给他糟蹋?光提名字我都觉得晦气,姐姐还是忘了这个表侄子吧,就当他没了。”

    任性跋扈形制的赵六噼里啪啦劈头盖脸把裴涧骂得猪狗不如,噎得宸妃说不出半句话,只得使出杀手锏,询问他在资善堂所受讲筵如何。

    赵鄞忱为学业所困,自身难保,曹姝意只能再次扯出千古适用的借口“我要更衣”,从芸琼阁的主殿退出来。

    为她引路的内侍是个体型细瘦的小太监,看上去跟她一般高,见她想往外偷溜,嘻嘻笑道:“曹三娘子还是留在芸琼阁罢,外边的水更深,怕姑娘游不上岸。”

    曹姝意仔细盯着他,仿佛想透过他往后边踅摸,小太监露出碎玉般的牙齿,轻声道:“琅王殿下要我问你一句,‘还敢胡乱喜欢生于帝王家的可怜虫吗’。”

    啊?又是赵鄞恪的人?

    小太监将她领入另外一间角房后,房外忽地混乱起来,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抓刺客”,似乎又有残肢断臂胡乱飞溅。见曹姝意面露惧色,他在阖门前说了句“杀几只小蚂蚱而已,三娘子莫怕”。

    待他离开,曹姝意则彻底放弃思考,因为她实在太饿了。

    脑子里只能回想到方才六皇子的意外闯入,是否让宸妃对她起了杀心。越发觉得,她就是那棋盘上的子,落子之人会在乎她的性命吗?

    大约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房外就安静了。曹姝意扒上格扇门,紧紧握住门环,刚想着自个儿得好好守住这间角房,一柄寒刃就绕过她的身前,悄无声息地抵上了脖颈。

    “不准说话,不准喊叫,开门随我出去。”女子低沉的嗓音自背后冒出。

    “好说、好说,我来开门。”

    哪来的女刺客?曹姝意整个人都懵了,当然是无有不应的。待她拉开门环,高长的人影立即映入眼帘。

    琅王赵鄞恪就站在不远处,日辉之光逆向倾泻在他玄色衣袍上,氤氲出万般森严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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