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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一)

    自从弘黎登基之后,从皇宫光明正大送往祥云山庄的信件突然从无到两日一封。写信之人是谁,自不必说。信上的内容无他,都是些日常芝麻绿豆的小事,不怕别有用心之人偷看,末了一句“思君慕君更胜以往,盼君回复”将他的情意表露无疑,只是明璟从不回复就是了。有时,弘黎等信等得苦恼了,也会抄写两句什么“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出自苏轼《蝶恋花·春景》)的酸诗发一发“牢骚”,儿女情长的姿态令明璟肉麻不已。

    明璟不知所措,不知弘黎这是怎么了,心想他没了雍正的阻拦是不是求复合来了。她私下问龙津京藏楼之后的计划,龙津辗转问到龙丹,龙丹却回他:“时机一到,你自会知道。”明璟得不到答案,只好另做打算。

    乾隆元年正月十五那天,明璟再得弘黎的信件,邀她正月十六到京藏楼一聚,同时命人包下正月十六那天的京藏楼。此事自然“惊动”了弘皙,他也经常“耳闻”新皇与养女格格时常通信互诉衷肠的风言风语。他讥笑道:“原来是过不了美人关,可笑!可笑!”他给冯冠师去信一封,是夜,无数江湖草莽连夜赶至京城,潜伏在京藏楼周围。白天街上依旧繁华,行人匆匆,只有为数不多之人方知今日酝酿的究竟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正月十六这日,弘黎身穿龙袍站在养心殿门口遥看天际。今天的天气属实不算明朗,云层厚密遮掩了日光。他一想到今晚将与明璟见面,细长的眼角越发麻木。他与明璟身份互换一事,知情者除雍正、允祥以外,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他的生父生母,不过可惜那两人在他出生当年便遭遇火灾,被烧死了。忽然,他想起还有一人,于是转身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弘黎心不在焉地给钮钴禄氏请安,他余光不自觉默默打量四周的摆设物件,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试探一番。无论是从前的景仁宫还是如今的慈宁宫,他都踏进过无数遍,能有什么破绽他没发现呢?他心想。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铃铛的响声,一只白色波斯猫灵活地跑了进来。它身穿一件嫩黄色小马褂,毛光发亮,脖子上系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那响声正是它走路时发出的。

    “小心肝儿,上哪儿去了?哎哟哟……”钮钴禄氏展开双臂朝向那白猫。白猫顺着她衣裳爬上她的腿,然后顺从地窝在那里任由她抚摸。看那猫的毛色和钮钴禄氏怜爱的神情,不难看出钮钴禄氏对那猫是真喜欢,但弘黎总觉得那猫身上马褂的海棠花纹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思来想去,忽然记起明璟十五岁那年就穿过一身类似花纹的衣裳。他眼眸一暗。

    “这猫倒是被皇额娘养得极好,双目有神,毛色发亮,宛如白虎……”

    “自从你皇阿玛走后,后宫清静,哀家闲来无事也只能养养猫解解闷了。”

    “皇额娘,有一事……”

    “难得看你这么吞吞吐吐,有事你且说。”她仍是往常笑语盈盈的模样,一边抚摸着猫一边笑道。

    “说来惭愧,儿子与十三皇叔之女明璟两情相悦,因担心皇阿玛反对故一直隐瞒。儿子想开年后将她接进宫中照顾,皇额娘觉得……如何?”

    钮钴禄氏一愣,尔后捂嘴笑道:“哀家竟不知皇上还是个心思细腻的情种,呵呵……不过那孩子聪明伶俐,哀家记得以前就挺喜欢她,你要是真喜欢啊哀家也不阻拦你,只是你皇阿玛刚走,一切都要低调行事、适可而止,可明白?”

    “儿子知道,自然不会在守孝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母子俩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其他事情,半个时辰后,弘黎方以公事为由借口离开。虽然这次交谈没有明确试探出什么,但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很难再除根。离开慈宁宫后,他开始回想以往为数不多的、钮钴禄氏和明璟相处的场景,企图从模糊的记忆中窥探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雍正亲口说出那个秘密已经将他完全摧毁,如果钮钴禄氏也是从一开始就知情,那么这二十五年来的母子情分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他不由得眼眶一热。罢了,罢了,他已经体无完肤,再被伤一次又如何……

    祥云山庄里,明璟还在纠结晚上去不去赴约的时候,一个暗影领着侍女呈了一套新衣裳上来,他行礼道:“格格,时候不早了,是时候换衣服启程了。”

    明璟一愣,默然。她认得这个暗影,他算是半个驻扎在祥云山庄暗影的领头,龙津因事外出时都由他掌控局面。她一直以为龙津是祥云山庄暗影的领头,她全然信赖龙津,因此一直充满安全感,但此刻的场面提醒着她似乎并不是如此。意思是她去是去,不去也得去?她挑眉。

    “如果我不去呢?”她道。

    那暗影不答,挺直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说“无论如何,你都必去无疑”。

    明璟十分厌恶这种无声的威胁,但又不得不妥协,她黑着脸转身进了里屋,筠贤接过那衣裳,不客气地将他们赶出去。

    临出门前,暗影将筠贤拦下道:“格格一人前去足矣。”

    “你……”筠贤正准备发作,碰巧龙津提前半日外出归来,他从正门走进来,看到明璟穿着一身便服,奇道:“格格可是要外出?”

    明璟正欲回答,那暗影道:“统领,我等奉皇上之命护送格格前去京藏楼。”

    “我与你们一起同去……”

    “统领,皇上吩咐了只送格格一人。”

    龙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明璟不愿他与那暗影起冲突,连忙道:“龙津,我去去便回,你去城北替我买一份香酥鸭,最近口淡想解解馋!”京藏楼在城南,她使唤龙津去城北,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他总不能再阻挠,明璟心想。龙津的火气降了大半,看着她点点头。

    那暗影没再说什么,一行人就上路了。即便他知道龙津光明正大、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面,他也不能说什么。

    今天的京藏楼休业一日,门外时不时有人因不能光顾而慨叹,而且总要忍不住提一嘴休业的原因。明璟坐在一楼大堂从黄昏等到日落,等到夜色降临,弘黎才姗姗来迟。随着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他就那样出现了,她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的。他脸上的轮廓更加成熟俊朗,眼神越发幽暗深邃,穿的一身深色便服更衬得气势骇人。一年多未见,他已经完全变了。明璟默默咽了一口口水,面对这样陌生的弘黎,她不敢靠近。弘黎一步一步走向她,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一步的距离。明璟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后退一步,低头轻唤一声“四哥……”,规矩而疏远。

    弘黎把手缓缓伸向她的脖子。刚抓住她的脖子时,儿时看到的一些画面一闪而过,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戾气。但很快,明璟脖颈的脉动惊醒了他,脉动之大,仿佛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就在他的掌下。他把手指移到她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但见她双颊微微泛红,眼角也泛红,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悲伤但也还是一如以往的单纯、一无所知。

    就是这个女人……让他欢喜,让他恼恨,在他以为得到真心的时候又狠狠夺走的女人,如今更是成为否定他人生最大、最直接、最残酷的证据。

    就是这个女人……让他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的女人……她如果真是皇室血脉,他倒想看看在皇城脚下遇到危险时,她能否得到逝去祖宗的庇佑,加害之人应该会被天打雷劈吧……他自嘲地想。

    “你现在看我竟全然像看陌生人……我们好不容易久别重逢,你确定要与我这么生分?”他手指抚上她的脸颊。

    她把脸一别,躲开他的手指,强装镇定道:“四哥,现在你我身份有别,还望谨言慎行。这次到京藏楼不知所为何事,如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他不满地轻哼一声,道:“你跟我来便知。”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转身往外走,“一会儿你跟紧我,不必慌张。”明璟越是挣扎,弘黎的手越是抓得紧,他回过身凑近明璟的脸道:“你要是再乱动我可就亲你了。”明璟脸一热,终于消停了。

    楼外街角暗处,那护送明璟的暗影在龙丹身侧低声道:“大人,龙津跟过来了,他不知为何提前了半天回来……”

    “无碍,一切照计划行事。”

    “是。”那暗影拱手行礼,悄悄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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