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亚热带地区的小舟岛还凉快着。
午后的圆日和煦，高高挂于无云的蓝天上，金黄的阳光洒满澄蓝海面，被柔柔拍向海滩的白浪拍得破碎，晶亮亮的，像透明的糖纸。
嘬着小卖部买的一块钱七颗的水果糖，喻霓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凉浸浸的海风扑面，清新的咸味，合着嘴里甜津津的水果味一起占领感官，让人仿佛置身于海盐菠萝茶里。
望梅止渴的典故确实不是平白流传下来的，只是想到海盐菠萝茶，喻霓的口水就止不住地冒出来。
正好家里的菠萝要熟了，喻霓舔舔嘴唇，望着起伏的海洋，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金灿的菠萝田。
割下的第一个菠萝就用来做果茶吧。
去头尾，削皮，切小块，捣碎……
制作步骤想到一半，喻霓的职业病突然犯了，运镜滤镜转场等专业术语从海盐菠萝茶里喷涌而出，占据了喻霓的大脑。
这么认真做什么，今天是难得的假日诶。喻霓拍拍自己的脸，摇摇头想放空脑袋，却仍难以控制地去想工作。
这大概就是把生活作为工作的坏处吧，做了五年乡村生活视频博主的喻霓悲哀地想，那杯海盐菠萝茶看来是要出镜的。
毕竟那块菠萝田就是为了拍视频而开辟的。
博主好难做，喻霓苦哈哈地想着自己卡在五十多万再也涨不上去的粉丝数和不温不火的流量，忽地回忆起自己在Cilicili上上传的第一个视频：一个制作各种口味的莫吉托的视频。
汽水冲入她用小舟岛特产的岩石磨出来的杯子里，泡泡咕嘟嘟承托起薄荷叶，也托着她一路做渔村生活博主做到现在。
该换滤镜了，ins风，北欧风，中国风……喻霓咬碎水果糖，边嚼边想时下的热点。
等剪辑师来了再说吧。赶在选择恐惧症犯起来前，喻霓打断自己的思绪，放空大脑，后仰身，反手往后撑着沙地，踢着腿，眺望海天交接处。
呜呜的汽笛声传来，喻霓看了眼身边刻着“欢迎宁知为”的大红板，莫名的有些激动。
个体户小作坊就要壮大了。
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喻霓拿起大红板向码头去。
与看管码头的爷爷寒暄了片刻，船到了。
“好多人啊。”喻霓感叹。
人群乌泱乌泱地出来闸门，喻霓身量小，不好辨别人，索性就跑到离码头不远的一个小沙坡上站着。
将刻着“欢迎宁知为”字样的红牌插于沙里，喻霓屈起手肘撑着牌子，撅嘴哼起几日前挖沙虫时跟阿姨们学的小调。
哼到一半，喻霓卡壳了。
只见吵吵嚷嚷的游客里走出了一个年龄应该是二十出头的男人。
男人高高瘦瘦的，穿着扣到第一颗扣子的白衬衫，持着黑相机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是会风靡校园的白净学弟。
他一定用的是舒肤佳纯白沐浴露。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钻入喻霓脑袋，喷香水的话，得是青柠味的香水。
干净的青涩。
深吸了一口气，喻霓把视线从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移开，转而去看他的脸。
先看到的是他的发丝，黑细干爽，随海风飘扬，并未因为挤轮船而汗湿到腻在脸上。
然后才是他的脸。
那是张女娲精心捏造的脸，浓眉大眼，面孔精致，像漫画里的角色撕开纸页来到三次元。
见他嘴角含笑，眼眸有神而认真地四处望，不时拿起相机放到眼前，喻霓赶忙拿起手机，要记录下来这一人间绝色。
看着手机里白净的男人，喻霓竟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
随后她又怅然若失起来。
手机拍不出男人的帅气，摄像头把他深邃的五官扁平化了。
恋恋不舍地摁下拍照键。喻霓低下头，认真欣赏起照片。
由整体到局部，目光触及男人的点漆眼，喻霓大吃一惊。
这个男人好像在看镜头。
被发现了？与相片里笑盈盈看着镜头的男人对视，喻霓的脸红了起来。
她这样不经允许就拍人，确实很不礼貌。
可是……喻霓依依不舍地看着相片里的男人，发现他的目光含笑，并没有被偷拍的不悦。
所以他这是不介意？母胎单身了二十七年，喻霓的心跳头一次因为异性加快起来。
好想认识他，喻霓抬头去望男人，发现他浓眉微皱，像是碰上了问题。
不然上去搭个话问要不要帮忙？她这个土著岛民应该能搭把手吧。
组织完语言，喻霓咽咽喉咙，摁灭手机。
脚不受控制地下了沙坡，喻霓故作坦荡地四处看，还撅起嘴吹口哨，试图把自己伪装成散步的路人。
走到临近码头的沙地时，喻霓的脚步停下了。
她的目光被一对祖孙攥着，牢牢的，移也移不开。
“阿姨！”喻霓飞奔至祖孙里的奶奶跟前，明媚地笑道：“码头出闸口就有垃圾桶，您要是不想转回去，再往前走一百米也有一个垃圾桶。”
“有垃圾可以去那边扔哦。”
“小弟弟。”喻霓又低头对往沙子里埋垃圾的小孩说：“不能往空地上放垃圾哦。”
那小孩与喻霓对视几秒，突然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张嘴爆发出哭声。
尖锐刺耳的声音让喻霓愣在原地。
她是做了什么吗？
只这愣神的空当，小孩的奶奶看了喻霓的脸好一会儿，然后又四处看看。
一拍大腿，她嚎道：“网红舟舟鱼欺负人了！小小年纪这么没素质……”
“我跟我孙子只是想让你把垃圾捡起来，你怎么就骂人了呢？你骂就骂，冲我来就好，骂我孙子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个小孩子，就想做好事而已，你干嘛这么欺负他！我孙子都被你推得站不起来了！要是骨折了怎么办！”
这会儿人群才出了闸口，还没散开，一听见嚎叫，就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
小孩奶奶很有经验地跟一个老阿姨诉起苦来，那个阿姨的嗓门忒大，唰一下就让围观群众知道了“缘由”。
这些年网红为拍照破坏景点的新闻频发，加之大部分上了年纪的人对网红明星职业的看不起，denuff叠加，围观群众们义愤填膺起来，纷纷对喻霓投以鄙视的眼神，嫌弃的训斥，更有甚者，举起了手机摄像头，要曝光她这个欺老骂幼的年轻人。
“我不是网红……”喻霓内向社恐本就不善言辞，更别说在这样的时刻，惊慌失措得连辩解的重点都抓不住，“不是，你别拍我啊……”
用以重大新闻的咯噔配音响起，喻霓手足无措地捂住脸，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才后退一步，一股干净的皂香抵住了喻霓的背，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生出之际，喻霓被来人握住手腕往身后一别——
宽阔的背出现在眼前，喻霓听到一个清朗带笑的男声：“你们误会了，这位小姐没有乱扔垃圾，也没有推人，她是来制止这位老妇人和这个小男孩往沙地里埋垃圾的。”
“我有录下全程，你们可以看一下。”
喻霓怔怔地从宽背后探出头，见那个嗓门忒大的阿姨手拿一个相机，严肃地点点头，而后向小孩奶奶投去谴责目光：“要不要点晚节啊，乱扔垃圾就算了还欺负小姑娘……”
“要不是这个小哥站出来，我们都要被你骗了。”阿姨大骂道：“这么没素质出来旅什么游！”
围观群众们也在阿姨的带领下打算向祖孙二人开火。
咯噔配音又响起，喻霓见身前的男人伸出手摁住那台正在拍摄的手机，笑道：“这位阿姨可能是不知道垃圾桶在哪，现在误会解除了，道个歉就好，没必要发到网上去。”
“而且这样会侵犯他人肖像权的。”
男人身量高，又一副三好学生的派头，很让围观的阿叔阿姨们信服。手机收回，阿叔阿姨们盯着祖孙二人，等着他们给喻霓道歉。
“对不起啊小妹。”
小孩奶奶憋红了脸，小声含糊地吐了句话，扯着孙子冲破包围圈，逃之夭夭了。
人群也渐渐散开，很快，垃圾翻飞的沙地上只余喻霓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男人。
“谢谢。”喻霓激动地抹去着急出来的泪，对适才让她移不开的绝色帅哥说。
“你是游客吗？还是来写生的？我叫喻霓，是岛上的原住民，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我给你做导游……”喻霓语无伦次道：“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男人笑盈盈地看着喻霓，鼓励一样等她说完。
“你要吃什么……”喻霓四处张望，看到沙坡上自己插着的那个大红牌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接到剪辑师：“你等等我可以吗？我接个人。”
喻霓期盼地看着恩人，生怕他不接受自己的回报。
“你是说那上面的人吗？宁知为？”恩人看眼大红牌，忍俊不禁地指指自己，“我就是。”
“啊？”喻霓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知为清朗的“我就是”三字像海潮一样回荡在耳边，喻霓呆了好几秒，才把眼前丰神俊郎的恩人跟刻板印象里头无三根毛，格子衬衫走天下的剪辑师职业划上等号。
“嗷，你好你好。”喻霓跟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握了握宁知为的手，又像短路一样啪地松手。
“谢谢你啊，不然我就出名了。”喻霓尴尬地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要是勤勤恳恳做视频火不起来，被诬陷了却反而出名，那都不知道该说是喜剧还是悲剧。
“对了，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宁知为无奈地抿起唇，他低下头，微皱着眉与喻霓对视，显得诚恳又苦恼：“抱歉啊，简历上没附带照片。我有镜头恐惧症，所以很少拍照。能不能删掉。”
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删吗？喻霓惋惜起来，这么大一个绝色不留照片在人间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这就删。”喻霓删了照片，又去回收站和云盘里把宁知为的痕迹删得干干净净，“呐。”她把手机界面亮到宁知为眼皮子底下。
“那你在我家院子里就得小心些了，到处都是摄像头呢。”
宁知为舒展开眉头，朝喻霓笑了下：“没关系，我会剪掉的。”
“嘿，差点忘了你是专业人士了。”喻霓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拍宁知为的肩。
“怎么了吗？”
被白净得跟个小仙男的宁知为这么一问，喻霓害臊起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豪放了。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她干巴巴道：“就是想跟你说今晚的晚饭很丰盛，你可别害羞，一定要多吃点。”
“谢谢。”宁知为笑起来，“你真是个好老板。”
真让人省心。他看了眼喻霓红得跟烈阳一样的耳垂，笑着侧过身：“那我们走吧。”
*
沿着环海小路向家进发，喻霓指指点点，细细地跟宁知为介绍小舟岛的居民生活区。
跟外人介绍自己家，她倒是一点也不内向了，口若悬河的，恨不得把岛上的全部信息一股脑倾吐给宁知为。
“那是芳姐开的甜汤店，芋头和糖藕是招牌，一个下午就售罄了，我让她留了一份，等会儿你试试，蚝叔家的蚝贼新鲜，直接吃就很好吃，你要是吃不来可抹蒜蓉烤，我爷爷做的蒜蓉酱是小舟岛最好吃的。”喻霓喋喋不休地说着，不时跟路人打两个招呼。
宁知为静静听着，点着头，偶尔在喻霓讲累的时候回一句：“是这样吗？那我一定要试试。”
其实喻霓讲的宁知为大都知道。
在喻霓拍摄的小舟岛的生活视频里，她口里的人经常露面。
那是钢筋混凝土森林里的人向往的邻里和睦的慢节奏农村生活。
“嗷对了，你游泳技术怎么样？”喻霓指着不远处的岛礁说，“过两天，等你熟悉了，我们就去拍采狗爪螺。”
“狗爪螺学名龟足，很好吃的，特别鲜。”喻霓叽叽喳喳道：“其实也不要你技术多好，就是有胆量就行。”
“我有潜水证，也拿过冲浪比赛的冠军，胆量是够的。”宁知为眯着眼睛看向大海。
“那太好了。”喻霓满意地点点头。她的视频以拍摄小舟岛的风土人情为主。岛上地势陡峭，她昨晚还担心新来的剪辑师要是是个体力菜鸡怎么办。
一处繁花旺盛的院子入眼，喻霓高兴道：“那就是我家。”
“我知道。”宁知为回道。
“诶对了。”喻霓一改兴高采烈的样子，苦恼道：“刚才那些人……我怎么就网红了？”
喻霓虽然出镜自己的视频，但她不觉得自己是网红。
“想要骂你随便安个理由就能骂，网红只是个借口。”宁知为安慰道：“而且那对祖孙在碰瓷界很出名。不是说你把她孙子推骨折了吗？如果今天受害者真成了他们，你就要被敲一大笔钱。”
喻霓惊讶地哦圆了眼
她长这么大，对碰瓷的印象还只停留在新闻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个朋友……”宁知为顿了顿：“我一个朋友被他们碰瓷过。”
“真惨。不提这事了。”喻霓把相机往宁知为那边推推，很严肃地说，“你可别跟我爷爷奶奶说哦。”
宁知为点头，说好。
“那走吧。”喻霓突然抬头。
“哎呀。”
额头擦过宁知为的唇，感受到柔软的温凉，喻霓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热又起来了。
“抱、抱歉啊。”喻霓磕磕巴巴道。
“怎么了吗？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宁知为收起相机，低下头，凑近了喻霓，关心道：“刚刚那么多人围着你，你是不是被伤到了？”
被他忧心地看着，喻霓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唰地偏过头，喻霓大义凛然道：“我们去报警吧。这几天游客这么多，那对祖孙又是碰瓷惯犯，大概率是会有新的受害者的。”
宁知为没回答，而是看了会儿手机。
正当喻霓疑惑小仙男怎么突然这样不礼貌时，她听见他说：“现在就去吧。”
“刚好借用一下你们岛上的大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