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布铺对面不知何时蹲了个小女孩,不过金钗年华,身上粗布麻裙沾染尘灰,眼珠曜黑澄亮,干净纯洁。

    她双手捧住缺了口的陶碗,甲缝里嵌满黑泥,她向嫦晚吟乞讨:“姐姐行行好,赏我个馒头吃吧。”

    嫦晚吟不作思考,便从荷包里掏出一钱碎银,放入陶碗中。

    小女孩看着碗中的一钱银子,够她们一家吃几月粮食了:“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小妹妹,你爹娘呢?”嫦晚吟问道,“难得小女孩爹娘放心她一人在外乞讨,不忧遭受欺凌。

    “阿爹病重卧床不起,阿娘下地耕种,劳苦奔波,家中尚有年幼的小弟,不得已出来乞讨,替娘亲分劳。”小女孩低头愁眉不展,将一钱银子用红布细细包好揣进袖口。

    嫦晚吟顺着视线发现小女孩腰间别了支断杆的狼毫笔,“小妹妹读过书?”

    信国初立,根基不稳,战乱长达数年方休,粮食收成少,勉强可够上交朝廷,余下几旦难以解决贫民温饱,自然无暇顾及子女读书识字。

    “不曾读过。”小女孩摇摇头,“但,街头说书先生教会了我识得几个字。姐姐,我叫小满。”

    铜铃声止,顾珩掀起锦帘下马车,眼眸无意掠过,余光里一抹熟悉的身影,灼灼仙姿,那袭水波流光蓝纱华裙,清浅动人,曼妙婀娜。

    “小殿下,世子妃怎么和小乞丐在一块儿啊?”眼尖的小厮阿遥看到嫦晚吟站在墙角,正与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小女孩交谈。

    顾珩朝嫦晚吟望去,眼神淡淡,不以为意。

    嫦晚吟牵起小乞丐的手同行,往西城门方向,顾珩眉头紧蹙,忧她天真易受人蛊惑,别叫人骗了去。

    顾珩前脚刚踏进酒楼,转身拂袖而去。

    “小殿下要去哪?”小厮阿遥只得跟在身后,本为赴小侯爷的约,这下好了,该被放鸽子了,小侯爷不得跳脚,不知这回又得拿走小殿下什么宝贝:“小侯爷那……”

    “不管他。”顾珩丝毫不在意,快步流星,追赶嫦晚吟。

    嫦晚吟可怜小满遭遇,不忍期盼读书识理的小姑娘被现世扼住喉咙,所以她答应教小满识字。因而年幼,需得长辈应允,嫦晚吟决定找小满爹娘,征得他们同意后,将小满接到府上,亲自教习。

    “嫦晚吟!”顾珩唤她。

    是顾珩。嫦晚吟回眸,顾珩一身墨色金丝绣竹锦袍负手而立,凉风阵阵,青丝拂面。

    他神情疲惫,眸光恍惚,翼翼小心地望着她。明明眼角无泪,嫦晚吟却深切感受到他在陨泣,犹像个瓷娃娃,让人怜惜。

    “顾珩?”嫦晚吟虽不明所以,可同情心弦被他撩拨。

    前世恩怨在她自尽那刻起,便一笔勾销,她不复仇,今生只谈今生。

    “她是谁?”顾珩看向小满。

    “小满。”嫦晚吟道。

    “你们去哪?”顾珩从未关心过她的行踪,不知为何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

    嫦晚吟细细想之,世子府毕竟由顾珩作主,让小满到府里读书,得他点头。

    “我请小满来照料团子。可以吗?”

    团子是只黑褐斑纹狸奴,生性顽皮,捉虫逗雀,爱蜷在大殿梨木架上的玉宝花盆里呼呼大睡。

    “世子妃想做甚便做甚。”顾珩复又补充:“除去三餐外不可多余投喂团子吃食,且每日餐量递减。”

    “多谢。小满定会细心照料团子的。”嫦晚吟行礼。

    之所以叫团子是因为它被养的肥滚滚,像个圆溜溜的面团子。

    小满模仿嫦晚吟双手交合伏在腹前,颔首屈膝,“多谢世子殿下。”

    南之见状出言制止,“你是婢,不可随主,礼行至腰侧。”

    “南之,小满是你家小姐请来照看狸奴的,理应不为婢,况且,无卖身契,算个工人。”顾珩扶起小满,眼眸看向嫦晚吟:“世子府在东街,你们往何处去?”

    “请示小满爹娘,小殿下要一起吗?”嫦晚吟道。

    顾珩眼眸怔然,似乎未预料嫦晚吟邀请,木讷点头。

    西城门外,一片旷野,阳光正好,刚下过场雨的黄土路面,泥泞难走。

    走了近半刻钟,山头独有间茅草屋,外围起篱笆,粉红的爬藤蔷薇芳香馥郁,院门的牡丹花娇艳欲滴。

    小满推门而入,院里堆着各式农具,小羊拴在槐树下嚼嫩草,西角用泥搭建一方鸡笼,母鸡蜷草窝里孵蛋。

    屋门上了锁,小满从鸡笼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屋内陈设简陋,受不到阳光的照耀,角落阴暗,潮湿生霉,气味异常刺鼻。顾珩从进院门起皱起的眉头就未松解,新做的金丝绣竹锦靴溅了泥浆,已经够他忍耐,现刻又让他闻臭气熏天的家禽粪便混杂霉味,他真想赶紧逃离此处。

    里屋,小满父亲躺在床上,盖着补丁缝补过的薄被休憩,小满没有叫醒他。而是,拿了木橱里的药包,去厨房煎药。小满握住水缸盖上的葫芦瓢边舀水往陶壶灌,边说道:“娘亲去田头还没回来,世子殿下、世子夫人委屈你们了。”

    嫦晚吟捡起木柴往石炉丢,用蒲扇轻轻煽动炉灶口,火焰越煽越旺,烟升寥寥,她不停往里加柴。

    “倒不委屈,平时锦衣玉食惯了,难得记起人间多有疾苦。”嫦晚吟忆起儿时与爹爹一同施粥的日子,每每想到那些连饭都吃不起的老百姓,她心里就难受,自己身为高门贵女,享不尽荣华富贵,更应用余力帮助更多人。

    南之不见顾珩踪影,问阿遥:“你家殿下呢?”

    阿遥愣愣转头,身后好好站着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脸急白了跑出屋去,声声叫着“小殿下”,无人应答。

    院子里的羊饱餐一顿,悠然躺下睡觉,鸡也安静孵蛋。

    忽而,听见“呕”地一声。阿遥顺着音源跑出院外,顾珩背对阿遥,手扶竹墙低腰吐酸水,阿遥大惊慌忙,贴心拍背道:“小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顾珩摆摆手,不受控制地再次呕吐,他用绢帕擦尽嘴角酸水,直起腰叹气:“太臭了!”

    阿遥从袖口荷包拿出今早集市上买来的薄荷糖膏,细心撕开油纸糖衣,里头是枚绿油油的糖晶,“小殿下含块糖,驱驱味儿。”

    顾珩捏起糖晶放入口中,唇齿清新之感瞬间盖过鼻尖臭气,他厌道:“什么糖膏,味冲!”

    “是薄荷。小殿下向来不喜欢味道重的东西,故从未拿给小殿下品尝,都是阿遥平日自己买来吃的。”

    顾珩泛呕之意缓解,浅浅点头:“是个好东西。”

    “小殿下身体不适?”嫦晚吟见顾珩出去后,脸色苍白,便发问。

    “无碍。”顾珩舌尖抿了抿糖膏,让唇齿留香更久。

    陶罐开始呼呼冒烟,药渣在黑褐的汤里沸滚,小满用布垫着手柄将药罐提起,望碗里倒药,苦涩之味愈发浓烈。

    “小满,今有客人?”小满阿娘忽然出声。

    嫦晚吟转身,女人面容瘦黄,穿着粗麻衣裳,靛青的头巾把发丝全部盘起,身上用绸布缠绕将孩童裹背在身后,那孩童睁着圆溜溜的眼瞳看着他们,充满好奇。

    女人上下扫了眼嫦晚吟和顾珩,锦衣华服,还跟着两个下人,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小姐。小满何德何能识得二位贵人。

    互相之间行了礼,几人坐堂屋一方磕了角的榉木桌边,嫦晚吟把小满在府上读书的事情告知小满阿娘。

    小满阿娘难为情地流下泪水,“我们贫苦人家,养两个小孩颇为不易,哪还有闲心思顾得孩子们上学。女孩家家读书识字更是难于上青天。亏是祖坟冒青烟,有幸遇见世子殿下和夫人,才能让小满有识理之机,将来也好有个谋生之道。以后尚且能寻得个好夫家,不至于被人看轻。”

    “凭以弱女子却可挡一屋风雨,芬芬姐实在令人称颂。”嫦晚吟打心底佩服小满阿娘。

    “她阿爹在两年前生了怪病,久卧不起,差点儿寻了短见,亏得我发现早,不然这两孩子可就小小年纪没了爹。从前,是小满阿爹照顾我们娘仨儿,现如今他倒下了,我们日子确实比之前苦了些。我呢,上有副好身体,能吃苦力,养活他们温饱足以。”小满阿娘字里行间从未抱怨世道不公,更不嫌夫累赘,而是想尽最大之力,将这个家照顾好。

    “芬芬姐不必过于忧心,我倒是认识一位郎中,是我爹爹故交,医术精湛,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改日,我定请他来替小满阿爹诊治。”嫦晚吟是凡能尽上力的,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忙到底,她从小便是这个性子,大抵是随了爹爹。

    小满阿娘听闻,诧异不已,忙跪地不起,磕头拜谢:“多谢世子夫人大恩大德,如今家里一亩良田受丞相大人记挂减轻赋税,已是感恩戴德,终生难忘,如今又受得大小姐善举,我们何德何能遇上了大善人!丞相真真是信国父母官呐!实是信国大幸!”

    辞别时,芬芬姐将攒给小儿阿圆读书娶媳妇的二两银钱全数送了小满,并嘱咐她,日后跟着世子夫人好好学本事,做个体面人,不必为了生计乞讨,只要小满过得好,她就放心了。

    进城的路上,嫦晚吟察觉小满情绪低落,猜想是否不舍,便询问她,“还愿意去吗?”

    未曾想小满头点的干脆,“姐姐,我有幸识你,亦有幸得你提点,感激不尽!他日,我定能做番成就,不比那些男儿们差!到那时即可光耀门楣,不枉你费心教学我这粗笨之人。”

    嫦晚吟果真没看错人,她能有此机遇,最应当感激的是那支折断的狼毫笔。

    京城繁华,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小满在每日行乞的西街边找到了那个教她写字的说书先生,先生白袍硬朗如仙风道骨,长须发白,长寿眉尾垂至眼处,浅灰眼瞳溢出慈悲。

    他在街角支一小摊,摊上挂着各式书画与折扇。

    小满见到他,笑嘻嘻地问候:“阿公,你不在茶馆说书改出街卖字画啦?”

    先生拂须而笑:“书说厌啦,还是写写画画快活。”

    “几位是来买画还是要字啊?”先生看向嫦晚吟和顾珩几人,“拙画十文低价,字卷五两价高。”

    嫦晚吟细看了摊开的一幅青绿山水画,境界颇高,比他见过的名家画师之作更为精良,层叠的山峰巍峨壮观,青松于崖间傲然挺立,云烟缥缈朦胧,见瀑布飞流直下,溪河氤氲。

    “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先生画艺高超,恕小辈晚吟实难认同为拙画!此幅画在小辈看来其价值远超于十文。”

    “非也”先生摇摇头,“画谁人能赏,但字可不是谁都能懂。”先生说着说着提起黑梓木廊桥刻纹笔山上的羊毫,落笔在白麻纸上,他挥毫舒朗柔和,运笔灵捷若游龙,笔势遒美,“字中蕴藏书写之人风骨品行,而人恰不能失了气节与风骨!我说它五两,可值? ”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顾珩读出先生纸上所写内容,字迹似曾相识,与王府“来鹤书苑”匾额书写类似,他疑惑发问:“先生可认得家父?”

    “不知令尊名讳?”白袍先生诧异。

    顾珩:“齐王顾怀蔚。”

    先生卷麻纸的手忽而顿住,少倾,缓缓开口:“我与你父亲十年师生之缘。”

    “原来您就是白真清白老先生,久仰大名。”顾珩忙与之作揖礼,“父王时常提起您,自幼训诲小辈当学圣人夫子之才德。”

    “怀蔚近来可好?”白老先生关切。

    “劳先生挂念,安好。”顾珩应之。

    “你父王是四个王爷中最有慧根的人。老夫总与他说维固本心,不知听进去没有!”白老先生将题字卷好送给嫦晚吟。

    嫦晚吟拿出五两银子,先生摆手拒之。

    “阿公,您真厉害!还是王爷的夫子呢!”小满本打算将自己在王府读书的好消息告诉白老先生,却意外得知他的身份。

    白老先生笑逐颜开,双眼弯成道缝:“什么夫子哟,阿公呐,就是个说书的,哦...不对,现在啊改成卖字画的小老头咯。”

    “阿公,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我有书读啦。在东街齐王世子府,世子妃姐姐亲自教习,得空了,我经常来这看望你。”

    “好,好。”

    “多给你买些青李子酒。”小满打趣,“让您当回醉仙。”

    白老先生笑得更欢:“你瞧,这小丫头,惯会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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