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门之前，水丘慈回头望了一眼。

    正值七月上旬，夏季常见的阳光却已经消失十余天；降雨的时候也很少，灰暗的天穹仿佛被一层层纱布遮挡，厚重沉郁。如果看得久了，会无法抑制地产生将要窒息的错觉。

    “你好，请问有预约吗？”

    出于她的预料，曙光社内部的结构与一个普通的公司基本没有什么区别：

    大堂内部宽敞而明亮，零星几位身着制服的员工步伐沉稳，神色自如。两个角落里的绿植郁郁葱葱，大沙发对面竖着电子图书馆的触摸屏，俨然是个秩序正常运转的平安之所。

    上前指引的女孩比水丘慈矮几公分，焦糖色的齐肩短发富有光泽，圆圆的脸白里透红，长得很可爱，没有一丁点常年辛苦工作而形成的怨气。

    “你好。”水丘慈提起嘴角，露出在家对着镜子练习过许多遍的得体微笑，“我是来面试特别行动组的。”

    女孩圆脸上浮现的那一丝紧张没有逃过水丘慈的眼睛。

    “原来是水丘女士，您到得非常准时，下一个就是您了，请随我来。”她示意道。

    接连穿越四条一模一样的走廊、走过五个方向骤转的岔路口后，前方又出现了新的大堂。

    水丘慈最初踏入的区域不过是曙光社总部的表层。

    这一路上不见一个地图，也没有显眼的标识。如果没有引路人，外来者就是在里面绕上一天，也难以辨别出正确的方向。

    女孩的脚步停在一个办公室面前。她踮起脚，举着挂在脖颈的项链刷开紧闭的防盗门。

    原来她将开门所用的芯片藏在项链吊坠里以作掩饰。

    实木长桌的一侧坐着四位曙光社的社员，当中二人是常出现在新闻里的熟面孔——年逾四十的社长毕生辉与刚过二十五岁的副社长南流景，都属于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水丘慈心怀敬意，向他们倾身鞠躬，在长桌另一侧靠后的位置落座。

    输送冷风的落地空调发出轻微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不易觉察的玫瑰花香味，气氛冷清凝重。

    “坐这边来。”

    离门最远的那位气场颇强的女士发出了指令。她留着一头黑长直发，肤色胜雪，五官精致；尽管面无表情地说出简短严肃的话语，她温柔的音色还是让水丘慈感到亲切。

    水丘慈坐到她的对面。

    “你的资料我们已经看过，”毕生辉开口意味着面试正式开始，“首先向你确认几个问题，一，你为什么选择应聘曙光社？”

    水丘慈暗自松了口气。

    她的朋友陈寰清是在去年加入曙光社的，据说他因为大学时读的是机械，缺少与特别行动组合适的学术背景，受了好一顿盘问。十余个刁钻的难题无一不是瞄准他的能力打的，抽丝剥茧、精益求精。

    如果他们重点关注的是自己的信念是否坚定，也许能够说明她的履历已经通过。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官方媒体正式宣布了太阳在百年后熄灭的事实，随之而来的还有未知且危险的异常生物，使得百姓原本平静的生活遭受前所未有的威胁。

    “我每一天都盼望着能够响应国家的号召，为保障民众安全和谐的生活环境出一份力，而曙光社向来是冲在最前面的中坚力量。我将竭尽所能奉行曙光社的宗旨：在即将到来的永夜里，为人民带来曙光。”

    水丘慈说完，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等待下一个问题。

    但社长对她的肺腑之言好像并不买账。

    “我注意你在讲述中刻意隐去了曾经经历的一级危险事件。你的母亲至今仍处在□□之下，对她的救治措施一直没有起效。你想要成为特别行动组的成员有多大程度是出于私人情感因素？”

    四人的视线都汇集过来。

    水丘慈下意识垂了垂眸，随即直接回看社长。

    “该项事件没有对我产生任何影响，我自始至终没有被感染，生理与心理状况全面测试的记录的复印件都已完整地附在简历中。我的父亲虽然被感染过，目前完全能够作为正常人生活。不幸遭遇过危险事件的人不在少数，我不认为自己应该沉湎于过去。”

    毕生辉与南流景对了个眼神。

    “第二个问题，曙光社社员要如何工作？”

    好抽象啊……都是这么主观的题目，他们会认可她的回答方式吗？

    水丘慈本来还算放着的心悬了起来。

    “与其他社员团结协作的同时发挥自己的能力，以严谨理性的态度应对每一次危险事件，尽量将伤亡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敬畏之心。”

    这个回答显然比上一个得到更好的看法，毕生辉后倾身体靠着椅背，甚至让渡了提问权。

    “小沈，最后一个问题你来问。”

    她的眼神也比其他人温柔，水丘慈与她对视时想到。

    “对于危险事件中幸存下来的无法正常生活的人，你主张怎么处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给出这么困难的问题？

    水丘慈心里乱成一团，拼命回想曙光社有没有在公开场合表示过行为倾向，是赶尽杀绝好，还是留有余地好？或者陈寰清讲过的那些危险事件里面，能不能找到可以对他们的态度揣测几分的根据？

    “不用想得太复杂，给出你自己的立场即可。”沈女士补充道。

    水丘慈愣了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我认为应当酌情考虑。就像对异常生物进行分级一样，受到影响的幸存者也必须在经过科学而全面的诊断之后，再由技术组制定针对性强的方案，而不是一味地采取抹杀或救治的措施。”

    沈女士了然地点点头，侧身看向社长。

    毕生辉的表情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水丘慈见他们一个接一个起身，也跟着站起来，斟酌着开口询问：“请问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我们为你安排了实战演练。”

    不知道这是新流程还是特地考察她的，陈寰清入职之后才开始与同期一起实习，而且分配了资深社员带队照顾。

    水丘慈这次记住了电梯的位置——竟设置在另一个办公室内部。打开或关闭每一扇门都需要完成身份验证，南流景使用了腕间的电子手环。

    电梯的一面是透明的防弹玻璃，每一层楼的走廊若隐若现。随着电梯下行，藏在地表以下的诡异逐渐浮现出来：

    从走廊的一端一直拖行到另一端的鲜红血迹、推着不断摇晃的两人高的全封闭铁笼子往前走的工作人员、在墙面上飞速蔓延开的黑色不明物质……

    “1011号又逃出来了。”沈女士无奈地摇头。

    接话的是毕生辉，“多为它配备一位监管人员吧。”

    曙光社共有三大部门，分管海陆空各领域出现的异常生物，每个部门里都含有四大组织，特别行动组负责出外勤，应对各类危险事件，保护人民安全；对行动组带回来的异常生物进行监管的是后勤事务组；在曙光社成立初期，处理生物档案信息的资源调控组与分析研究生物性质的科学技术组本是一体，后来因为任务过重划分为两个组了。

    还有两个组织独立于这三大部门，分别负责公共宣传和紧急支援其他各组，部分由社外人员兼任。

    由于人类生活所需的住宅绝大部分建在陆地上，出现在聚集地的异常生物必须尽快得到处理，三大部门中又以陆部为总部，另外二部为分部。

    这些重要信息都是水丘慈做准备功课时从曙光社的官网上一字一句背下来的。

    电梯发出“叮”地一声，莫名令人联想到微波炉工作完毕的提示音。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旷荒凉的操场，红绿相间，不再明晰的白线勾勒着几个功能不同的区域，四条塑胶跑道直直地延伸进远处的黑暗之内。如果除去它的位置因素，倒是挺像很多学校会有的那种操场。

    但这并不能让水丘慈感到温馨或者放松。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就独自站在学校的操场上。

    他们启用了拥有空间能力的异常生物？

    某些能够妥善管制的异常生物会为曙光社所用，不得不说，这与远古时期驯化野生动物有些相似。

    “鉴于你没有受过专业培训，本次演练使用的生物攻击性很弱，就算你对它的本体产生伤害，它也不会回击，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你需要完成的任务是，从它的体内找出一个白色的塑料人体模型，带着它回到电梯这里。”毕生辉说道。

    体内？是指这个操场吗？

    此处唯一的光源是立在操场中心的大灯，远处几栋教学楼的窗口全都漆黑一片。

    啊，原来还有教学楼。

    水丘慈意识到自己有些心神不宁，立马调整呼吸频率以保持清醒。

    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而后发出逐渐远去的启动声，他们似乎离开了。

    电梯外面并没有任何按键，如果被遗忘在这里，可能永远都无法出去。

    没有足够的线索，手中没有完备的工具，完全不知道如果无法完成任务还有没有后路可走——三无开局、向死而生，非常符合曙光社特别行动组的日常状态。

    连在学龄期四处流浪过的陈寰清也毫不避讳地说，实习的每一天都很害怕，噩梦简直做个没完。

    想到这里为止。

    水丘慈善于自控。

    她允许自己的头脑被情绪搅乱了一小会儿，再由逻辑思维与理性出场掌控局势。

    很明显，这是一次级别较低的搜救式任务，人体模型象征被异常生物困住的无辜民众。

    如果不仔细分辨，周遭环境看上去和她读的那所小学几乎一模一样；极有可能是他们着意安排的，就先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搜索一下几个关键的地方吧。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学校是建在坟地上的，以前有许多同学坚称自己确切地目睹了灵异事件。

    当然现在想来，大概率是由异常生物导致的特殊现象，毕竟那时候对它们的研究还没有形成系统。

    第一个目的地是正对操场的那栋拥有最多传闻的静思楼。

    也是她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

    天台常年摆着一盆太阳花。尽管校工总在偷懒，并没有规律地浇水除虫，但直到水丘慈离开学校的前一晚，它还一直存活着。

    而且至少有四五个同学都说过，在天黑之后看到一个黑影从静思楼天台一跃而下，却始终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更找不到任何人或物坠楼造成的痕迹，也许就与那花有关系。

    水丘慈以较快的速度行走在楼梯间，空荡荡的楼层内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从操场发射出来的灯光不能完全照亮教学楼内部，她一不留神，差点踩空跌落。

    事发突然，水丘慈攥得太紧，被表面粗粝的楼梯扶手划伤了手掌。

    纵使她自认为胆量不小，也不可避免地在无边的黑暗中感到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还是处在没有生命危机的地方，而永夜迟早会到来，异常生物不太可能被全部清除，往后的人类要如何适应呢？

    水丘慈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眼就看到那盆仍然生机勃勃的花。这下可以百分百肯定，异常生物还原了她的小学。

    但是旁边那个逐渐直起身的影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