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很多人想象的相反,厢式货车是城市里最不容易引人注目的车辆。
哥谭临近港口,每天都有巨量的货物随着邮轮被运进城市。进口食品,钢铁,化学原料,合法的和并不那么合法的,这些货物会在港口被蚂蚁般的货车运往各地。
没人会去研究这里面究竟有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杰森·陶德会驾驶一辆厢式货车停在了哥谭的下水口旁。
他在凌晨四点接到了阿琳娜的电话。
“杰森?”信号并不好,阿琳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像一个夜归的淑女那样礼貌询问,“要是你的腿好受些了?你能来接我吗?”
“发生什么了?你受伤了吗?你和谁在一起?”
他飞速打开了监控系统,连上警方的通讯。
……韦恩庄园的谋杀案?
血色慈善晚宴?
什么鬼?
“一言难尽,”阿琳娜说,“总之,能尽快来接我吗?斯莱德可能没法撑太久,并不是说我非常在意他的死活,但死在下水道里对他而言也有点可悲了。”
“下水道,”杰森重复道,“为什么?只是别告诉我——”
“我在韦恩那儿杀了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轻松得就像是她刚刚在超市挑选了一块冷冻牛排,又或是超人刚刚抗下一整座飞机那样的随意。
杰森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命运像狗屎一样操纵他的每一天,还是腿部长久压迫产生的血液不畅。
“你知道吗?”杰森说,“你真的挺适合哥谭的。”
路灯坏了,这儿只有昏暗的灯光,他喜欢这样,因为没人能瞧见他脸上的伤疤。杰森摇下车窗,安静地等待了好一阵。上次他像现在这样,坐在车里等待什么人的时候,还会有人亲切地揉着他的头发。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已经记不太清当时雀跃的心情。
井盖被一双带着血色的手挪开,一个脏污的金色脑袋冒了出来,接着,穿着晚礼服的女人吃力地拖动男人沉重的身躯,阿琳娜像是超级马里奥那样从下水口把自己拔了出来。
杰森·陶德带着帽子从驾驶座慢慢挪下来,帮助阿琳娜从下水口里拖出一具沉重的身体。
“……他还活着吗?”
“很不幸,”阿琳娜撩开额前的发丝,她冲杰森疲惫的笑笑,“顽强是斯莱德不多的优点之一。”
“真遗憾,我差点以为你能继承他的遗产。”
“我们已经解除婚姻关系了,我失去了最后一项留住他的理由,”阿琳娜摸着下巴,“呃,我们应该联合冬青篡改他的遗嘱,然后我们五五分——你觉得斯莱德会有遗嘱吗?”
“好主意,”杰森打开厢式货车的后盖,他的肌肉因为过去的旧伤颤抖,“无论什么人都需要一份遗嘱,也无论你多大,我有些不错的建议——像是不要把你的尸体安葬在哥谭的任何地方,选个好棺材,然后尽早火化。”
他们合力把斯莱德推进车厢,丧钟的盔甲和铁质的冰冷底座在深夜发出了巨响,男人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努力睁开眼,然后把眼前两人的脖子拧断。好在蝙蝠确保了他安稳的睡眠,失血过多让最传奇的雇佣兵也直不起身子,斯莱德努力了几秒钟,车厢门被毫不留情地合上。
杰森和阿琳娜同时舒了一口气。
“嗯哼,再加上这条怎么样?”阿琳娜补充道,她跳上副驾驶,用一块布擦拭指缝间的血迹,“如果你被改造过,包括但不限于外星射线,基因污染,特种和血清和魔法影响——确保你的尸体真的被烧成了灰。”
“很严谨。”杰森赞赏道。
“不然等你再次睁开眼——”阿琳娜在副驾驶座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猫一样的蜷起来,杰森忍住了提醒她安全问题的冲动,“你就变成了某个组织的超级士兵。”
“那真差劲。”她轻声说。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杰森·陶德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有资格对阿琳娜评头论足的那类人,但阿琳娜的确非常好读懂,大部分情绪在她身上就像是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显眼。一个拥有足够社会经验的普通人都能察觉到,更何况是受过布鲁斯微表情训练的罗宾?
前罗宾。
变化并不明显,阿琳娜还是懒散地坐在一旁,她并不多话,也没什么和人频繁交流的欲望,喜欢在坐车时盯着窗外的景色。可之前她偶尔会流露出的茫然神色荡然无存,即使阿琳娜现在一个人盯着窗外的夜景,杰森也很确信改变的发生。
她在思考。
而不是让自己的思绪随意地被记忆拉扯。
“嗯?”他的眼神被女人捕捉,阿琳娜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她冲杰森露出肯定的神色,“哦!干得不错,小伙子!我还在想你会怎样来接我们呢?”
“我想过驾驶一辆飞船从天而降,还想过呼唤超人或者给黑寡妇打电话,”杰森讽刺道,“但显然你们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别太张扬了,我是个很低调的女人。”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抗拒提到黑寡妇的出现。
“哈,”杰森说,他没按喇叭就用高速超了一辆车,司机在后视镜里送了他几句哥谭脏话和一个中指,“别叫我小伙子,你听起来像是——”
阿尔弗雷德。
“像是个老人。”
“我本来就是个老人啦,我活过了整个冷战,记得吗?”阿琳娜的眼睛印着哥谭的夜景,她在微笑。
杰森沉默地扭过头,他憋住一口气,打算等阿琳娜开口先告诉她今晚的事。
这也是幕很熟悉的场景,当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也爱坐在布鲁斯的身边,憋着气等着蝙蝠侠主动开口,像是一场比赛。
“发生了什么?”他总是输掉,杰森沉着脸,“为什么警车去了韦恩庄园,我听见警方通讯里说有谋杀案发生——谁死了?”
他不想承认,但他最后的那句带着颤音。
阿琳娜瞧了他一眼,女人扭过头来,那双眼睛露出点理解的神色来。
“放心,”她说,“蝙蝠没事。”
平稳行使的货车突然偏移了轨道,阿琳娜扑过去,那双带着血腥味的手帮杰森稳住了方向盘。女人没有责怪他,反而用冰冷的手不熟练地拍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这点稀薄的安慰反而让杰森发起抖来,他的手死死握住方向盘,指甲都要抠进皮革里。
阿琳娜继续轻缓地拍着他的肩膀,女人轻声说:“没人会为这个责怪你,人人都有秘密,呼吸——杰森,呼吸。”
“你知道了。”杰森干涩地发声。
“有人很关心你,他们给我瞧了我妈妈的画,希望能从我这儿得出一个答案。”
“……阿尔弗雷德?”
“还有你的父亲,”阿琳娜说,她的目光又开始游离,望向哥谭远处的海岸线,“一个父亲看向孩子的眼神,我总算理解了,杰森。”
“什么?你想起来了?”他废力地跟上女人跳脱的思维,“你把我……你把我的活着的信息告诉他们了是吗?他知道我……活着?”
杰森停下车,他实在没力气继续辨认前方的道路,他开始咀嚼他的嘴唇,那儿的死皮被他反复撕下,直到尝到血液的味道。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直到阿琳娜伸出手来用力拍击了他的脸颊。
“该死!杰森!”她叫道,“我很抱歉,你还好吗?你还和我在一起吗?”
“他说了什么?”杰森舔了舔嘴唇上的铁锈味,他盯着阿琳娜,不放过女人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他相信吗?他愤怒吗?还是他羞于提起他有个被抛弃的残次品——”
“他很悲伤。”阿琳娜打断他。
女人似乎很疲惫了,她的肩膀塌下去,但眼睛还是很亮,慢慢地同杰森解释整件事情。
“斯莱德也怀疑韦恩的身份,我们在那里遇见了,我没预料到扎斯会跟过来,他试图杀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在你的房间里杀了他——这都是我的失误。”
“没关系,”杰森立马说,随后才反应过来,“我还有房间?”
“你的旧房间,我猜,没人动过,直到我毁了一切,我真抱歉。”
“我不在乎,阿琳娜,我不在乎我的房间,我已经……我已经不会回去了。”
“嗯,”女人意义不明地点点头,“然后我碰见了蝙蝠。”
杰森重重地把带着血的唾沫吞了进去。
阿琳娜哑着嗓子继续说:“他很伤心,那个叫阿尔弗雷德的管家也很伤心……你也很伤心,杰森,我之前一直在思考这个,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你憎恨蝙蝠的同时又在关心他?为什么一个孩子的死亡会变成一场复仇?”
“我想起来了,”她说,垂下头,“我的父母,红房子派给我的父母,训练,娜塔莎和冬日战士,我童年的猎犬和面包。”
“阿琳娜。”
“他们爱我,我知道,”阿琳娜的嗓音逐渐含糊,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但我的父母将我送去了红房子的选拔,我在红房子的养父母,或许不该这么说,我在红房子的教官,他们任凭我被卖给九头蛇——娜塔莎,唉,娜塔莎,她忘了我许多年。”
“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也知道。杰森,我的父母对他们国家有超出常人的忠诚和信任,他们只是被骗了。梅琳娜和阿列克谢,我的……他们也同样被红房子控制,我过去能拥有喘息的余地,都是他们背叛组织给我的宽容。”
“那么娜塔莎呢?”杰森问,“你从来都没有恨过她吗?”
“我为什么要恨她?”阿琳娜咕哝,“我爱她,我的姐姐。”
“别对我撒谎,你向我保证过,阿琳娜。”
阿琳娜沉默了好一会,她把腿也蜷缩进外套里,裸露的肌肤上起了一长串鸡皮疙瘩。车内很冷,她和杰森呼吸的温度让车窗也起了雾,这下阿琳娜不得不看向杰森。
“不,当然,”她说,“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分不清我是靠着对她的爱支撑下来,还是恨她更多一点,我们拥有共同的起点,然后她走过了这漫长的时间,成为了英雄!她有一份那么有趣的工作!一间温馨的公寓!她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有人爱她——”
“而我偏偏是被她遗忘打包放在过去的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这太不公平了!”听到这儿,杰森又开始不自觉咀嚼自己嘴上的伤口,他被阿琳娜狠狠瞪了一眼,尴尬地停下动作,阿琳娜叹了长长一口气,她皱起眉。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按照我想要的方式爱我?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地保护我?父母应该保护孩子,姐姐应该保护妹妹,巴恩斯,他是我的老师,他也应该保护学生——但我绝大多数时光,寒冷和饥饿都伴随着我,有时候我在任务中实在太痛了,我会希望血清没有修复我的内脏,就让我这样死去。”
“但这不会是我的复仇。”她说。
“你想说明什么?”杰森望着她,“你想劝说我不要杀死蝙蝠——”
“不,我想让你思考一下,你要作为什么来杀死蝙蝠。”
变化就是从这儿开始明显。
阿琳娜支着下巴,她没有回避杰森的目光:“我没有子宫。”
“该死,阿琳娜,”杰森惊恐地说,“你还是很完整。”
女人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可能拥有生理学上的孩子了。但是我碰见了你,我对你付出了感情,我教导你,我们建立了联系——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是我的孩子。”
这太奇怪了,杰森的舌头僵在嘴里,他否认不了。
于是女人继续说,带着血腥和疲惫的味道:“斯莱德教导你,虽然他并不表现出来,可他也为此付出了感情,你照着他学习杀人的方法,他也塑造了你。”
“考虑到他孩子的过去,我可以提前为自己预定一个坟墓了?我希望棺材能体面点,最好再有些鲜花,哦,不要墓志铭。”杰森试图扯开话题,他预感到自己不喜欢话题的走向。
当然,阿琳娜的固执没因为记忆的恢复而改变,她的情商和容貌一块定格成了不变的模样。
“那蝙蝠呢?”她问。
“不,我不想讨论这个。”
“小丑呢?”
“闭嘴——”他的手指比他的脑子更快,一瞬间,疲惫的金发女人,哥谭的夜风,海水拍打在岸边的声音消失不见。
什么出现在了他眼前?
是牢房,大笑的声音,绿色的头发,狭小的空间,布满灰尘的蜘蛛网和苍白的皮肤。一下,两下,正手还是反手更疼?踩断他的脊柱他会尖叫得更甜美吗?哦,亲爱的小鸟,快来告诉你的J叔叔,谁是那个神秘的大坏蝙蝠?
——是莱克斯·卢瑟!是外星人!是从棺材里活过来的神秘吸血鬼!是哥谭的守护者!是黑暗骑士!
骗子!撒谎!不乖的孩子要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人拦住了他想要合拢的手指。
“嘘,嘘,”女人的声音,“没事了,你和我在一起。”
他在愤怒和悲伤的眼泪中凝视这个残忍又温柔的女人,阿琳娜握住他的手,摩挲上面的伤疤。女人的手修长有力,即使上面受过那么多的伤,她的皮肤还是那样柔软光洁。
“为什么?”他问。
“我知道这很痛苦,”她说,“但是蝙蝠告诉我,父母并不拥有孩子,去承认父母,尤其并不是普通人的他们,他们辜负了我们,因为能力不足,因为疏忽,因为懦弱或者被蒙蔽——这都不重要,承认这件事非常痛苦。”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明白你将作为什么来杀死蝙蝠——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愤怒?一个士兵对掌控者的复仇?或者你认为哥谭这块地方就该被付之一炬,蝙蝠也该包括其中?”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杰森,我可以成为你的枪,”她宣布,那样笃定,“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妈的,杰森想,他像是看见鬼魂一样看着这个带着下水道脏污的女人。
斯莱德是对的,阿琳娜总是在她不应该的地方拥有该死的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