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争的开端需要理由。
理由有很多种,利益,荣誉,宗教,仇恨,爱情。远古时代人们会为了一只野兽杀死同类,古希腊时期会把战争的开端推给海伦的盛世美貌,到了近代,人类照样为了土地和金钱争端不休。
斯莱德很早就清楚这点,他报名,参军,训练,把自己磨成一柄利剑,和千万人一样出卖自己杀人的天赋以此在别人的鲜血中攫取利益。
只是他那时候还没明白,一场战场的开端需要一个有利的借口。
而战争的延续不用。
他们被爆炸声吵醒。
斯莱德猛得张开眼,阿琳娜已经从他怀里弹了起来,女人头发散乱,匆忙拿起自己的枪,矮身往窗边走去。
“砰——”
又一声,斯莱德起身,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周边的气温莫名猛得上升,沙漠的夜晚宛如正午一般燥热,这绝不科学。
“出什么事了?”他悄声问道,看见阿琳娜伸出枪,慢慢,慢慢地挑开了窗帘。
窗外泄出一丝火光印在那张素白的脸上,那张在杀人时也总是淡然的脸突然生出了剧烈的波动。阿琳娜猛得站起来,斯莱德伸手去拽她,反而被女人拽了一个跟头。
“喂!”他大叫,后半声被堵在喉咙中,随着阿琳娜一把拉开窗帘的举动,地狱在他的眼底缓缓展开。
天空仿佛有流星坠落。
那是无数的燃(烧弹被投向地面。
这片富饶的,充满生机的土地遍布着石油,如今这些液体黄金一样珍贵的东西被当作废料一样燃烧。他们脚下,这座最不起眼的小镇也没有幸免,战争的磨盘隆隆碾过,留下一地哀嚎和几个幸存者。
幸存者也是不幸的,战争会跟随他们一辈子。
“你说过战争会被阻止!”斯莱德声音高了起来,他不该这么大声,但在炸弹和建筑的尖叫声中,他的声音小得似乎传不到阿琳娜的耳中。
他旁边那座素白的雕塑这才动了一下,斯莱德立马有些后悔,阿琳娜同样茫然无知。他在干什么?质问一个脖子上套着项圈的女人?整座城市都在燃烧,地面上有黑色的石油渗出,渗出的地方立马覆盖上火海。
没人会想到这一刻,阿琳娜想不到,斯莱德想不到,葬身火海的平民,那群坐在五角大楼和红场的政客都想不到——一群正常人,无论心肠是好是坏,无论是否聪明,是否家境富足,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都是会想好好活下来的。
一个想活下来的人,怎么能揣测到疯子的想法?
偏偏就是这个疯子,点燃了一切。
这不是来自美国,或者联军的命令。
天空被浓烟遮蔽,偶然有更多的燃(烧弹和星子一样落下,他们所在的建筑是整座小镇唯一没被破坏太多的地方。硫化物的气味顺着窗外飘了进来,斯莱德捂住口鼻,他试图拉着阿琳娜后退。
“我们去开车,”窗户被关上,阿琳娜反手握住了斯莱德的手腕,“天亮之前,我要把你送到最近的美军驻地。”
“我的部队——”斯莱德试图反驳。
阿琳娜摇头:“来不及了,他们一定炸断了公路,你的队伍避不开流沙,目标又太大。”
斯莱德沉默着,他跟着女人跑到了车附近,带走了室内他能带走的纯净水。阿琳娜把唯一的防毒面罩扔给他,强硬地逼他带上。
“我不需要。”她说。
车辆启动,斯莱德之前觉得女人的车技像是开战斗机练出来的,现在他这才明白什么是把生命寄托在方向盘上。阿琳娜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在火海中穿梭,燃烧的碎屑在空中飞舞,有时候她不得不硬生生地顶开一条路出来。
“我们会往你的队伍方向开过去,”女人轻声说,“你有机会看一眼,但是别报太大希望。”
“你认为炸弹是——”
“嘘。”阿琳娜侧过头,示意斯莱德闭上嘴。
她冰湖一样的眼睛里现在充斥着跳动的火焰,那些下午在詹姆斯·邦德电影前展露出,一个柔软的,感性的,真实的内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硬冰冷的部分。就这一小会时间,阿琳娜重新由一个喜爱甜食的女人变成了残忍的战争机器。
“没有意义了,”她说,“这只是我的又一次失败。”
前方的道路被坍塌的建筑堵死,阿琳娜扭头,她被迫倒车向后行使。斯莱德在飞速后退的建筑中看见了他们白天靠在一块的那座残破的钟楼,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它,钟楼哀鸣了几声。
这座经过无数炮火轰炸和人们美好住院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斯莱德不再扭头回望。
因为远远的,他远远的望见了一名燃烧的人朝他行来。
石油裹了他满身,不知道他怎么到了这儿,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现在都只是一个漆黑的,燃烧的人影。斯莱德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手心的汗让枪柄也发烫。
但也只有这短短一瞬,阿琳娜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举起了枪,生平头一次真正瞄准了自己的同类。同类在燃烧,同类在行走,同类出现在他的瞄准镜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
他扣动扳机。
枪声在今夜小得像沙漠中的一粒沙砾,斯莱德隔着厚重的防毒面具,他看着那人从火焰的酷刑中解脱,一条生命轻飘飘地消散。他的灵魂裂开了小小的一条缝,世界的污泥从里面倾泻而出。
车辆继续行驶,斯莱德低头看去,他发现火焰并没有完全吞噬掉尸体的衣物,他认识那套制服。
同他身上的一样。
阿琳娜也垂眸看着,女人眨了眨眼,问他:“还去看吗?”
“不用了。”斯莱德说。
*
公路被炸断了。
他们的车只能和无数报废的车辆停在一块,排成长长的一条钢铁坟墓。
阿琳娜和斯莱德走下车,她眯着眼眺望,从这条死亡公路难以瞧见的尽头,一直到远方的大海。
大海也在燃烧,石油泄露到了海面,火焰也蔓延了过去。浓烟和黑雾彻底摧毁了这儿的生机,可能在几个月之后,这儿天上降下来的雨,都会带着石油的黑色,海面上会漂浮起鱼类的死尸。
“我们要走出这里,”阿琳娜宣布,“要快,你瞧,现在天黑了,再加上这些浓烟,没有飞行员会冒着这种风险起飞。天亮后可就不一定啦,我们可能没有多余的幸运。”
斯莱德点点头,他有点麻木地看着长长的,死寂的废弃车辆,问道:“我们离最近的驻地有多远?”
阿琳娜报了一个数字。
于是斯莱德又点了点头,他听着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很重地喘了口气。
“你该走了。”他说。
他计算过自己的体能,如果在合适的道路上,这是接近他体能极限的数字,而在沙漠中,还有躲避流沙和燃烧的油井?
他走不到那儿。斯莱德一向擅长认清现实。
“我们该走了,你该相信我,”阿琳娜说,她又蒙上了头巾,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我会让你活着。”
“滚蛋,”斯莱德说,他这时候竟然呲牙笑了出来,虽然在防毒面具下,女人并看不见,“我瞧出来了,你是个自私鬼,什么都比不上你自己的感受重要,你并不在乎我。”
“我,我在乎你。”女人结巴了一下,斯莱德笑着望着她,看着那点活泛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她一点也不擅长说谎。
阿琳娜瞪着他,好半天没有张嘴,眼神刀子那样尖利,似乎立马就要把斯莱德开膛剖肚。斯莱德用超人般的胆气迎接了这一切,过了会,阿琳娜认输般别开了眼,声音软下来。
“跟我走吧,”她哀求道,“你一定得活下来——就快到时候了!”
“什么时候?”
“重新清除记忆的时候,斯莱德,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这么干——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忘记这一切,记忆是我仅有的东西了!他们剥夺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亲人和朋友,如果我连记忆都失去了,我是什么东西?”那双眼睛泛起泪光,“阿琳娜?还是一台机器?”
“阿琳娜,是你真实的名字吗?”
女人摇头:“我不知道。”
“你究竟多大了?”
“我不知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该和我说的?”
“我……”阿琳娜垂下眼睛,“斯莱德,我真希望同你不是在这时候碰面,我们值得一个更好的地方。”
“天啊,”斯莱德说,他锤了一下汽车,烫手,“上帝啊。”
他其实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没有别的情景更适合这句感慨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逃脱,”阿琳娜说,她叹气,“唉,我的确是个失败者,失败是我最擅长的事了,我隐约记得我逃脱过好几次,但每次都被重新抓回来。我也抗拒过几次任务,只是最后他们还是都死了——斯莱德,这次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一切都太荒唐了,斯莱德抬抬手指,他指向了自己。
“因为我?”
“因为你。”阿琳娜点头。
她抓住了斯莱德手,手心汗津津的,是夜晚燃烧的温度,“因为你本来该死在昨晚,斯莱德,我选择让你活了下来,我做出了选择。”
“只要你活得长长的,到胡子都发白的那一天,我就不再是个失败者,”阿琳娜凑近他,低声说,“我不是他们说的机器。”
对于斯莱德而言,选择就是在这一刻被做出。
这不是经过大脑的选择,这是斯莱德·威尔逊的心脏命令他的身体背叛了大脑,他的灵魂是头号叛徒,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就回握了女人的手。
这真是最坏最坏的情况,哪怕在斯莱德最悲观的噩梦里,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脚下的沙地仿佛都烧得滚烫,阿琳娜带着他在夜间奔跑,女人跑步的姿态像林间的小鹿那样轻盈,可她身后跟着的斯莱德呼吸却粗重如野兽。这是条看不见尽头的路,无数的汽车堆积在一起,它们的主人把它们抛弃在这儿,命运又将他们的主人抛弃在火海。
哪怕是地狱也没此刻的人间那样可怖,斯莱德刚开始还能分出心神来警惕四周,几个小时过去——或许没有几个小时?他实在分不清,天空如同黄昏一般,像是云也在燃烧,但斯莱德知道那不是,那只是因为太多点燃的建筑让人产生了错觉。
现在是几点?他们出发多久了?前进了多久?他们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吗?还有多远才能到达目的地?
太热太热了,身上的装备浸透了汗水后变得更沉,密不透风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防毒面具和他皮肤接触的地方已经烧灼般疼痛,他在短暂地休息时曾想把面具取下,然后立马听见了女人严厉地喝止。
“如果你想后半辈子靠呼吸机过活!你现在就可以摘掉!”
他沉重地喘着气,眼睛被汗水蛰得很痛,艰难地吞咽口水。
“你怎么办?”他问女人。
“我经历过更糟的,”阿琳娜回答,她冷酷无情,“起来,我们耽误太久了。”
于是他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周边的环境每一秒都是在他的神经上放置更多的筹码。
大地在摇晃,这或许是更多的炸弹被投下,也可能是他的腿软得像是五十岁的詹姆斯·邦德,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景色一点点褪色起来。周边揉成了一团滚烫的浓汤,远在天边的火焰烧灼在他的身上,在这一切虚幻的地狱中,唯一清晰的只有走在他前面的身影。
阿琳娜。
女人不退缩,不停留,不迟疑。
她拿着枪,背影始终挺拔得像是一颗松树,斯莱德仔细观察过,女人每次迈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训练才将她变成这样。她的步伐永远保持这匀速,神情永远保持着警惕。她冰湖似的眼睛是这片火海中唯一的水源,在这漫长得好比死亡的公路上,她是唯一不变的东西。
她离他越来越远,火焰抽走了他的力气,流沙在吸住他的脚,肌肉在颤抖——动起来!他在心中这么呐喊,可嗓子痛得没法出声,连最后一点求救的机会也丧失了。
死神的呼吸已经落到了他的脊梁,在这场玩笑似的战争中,他快要成为磨盘里的一粒沙——
有人撑住了他。
女声用俄语在他耳边喃喃些什么。
那些话语究竟是什么呢?记忆已经没法承载太多,他艰难地辨别这些非母语的词句,判断这个人的来意。
很快,他就不用思索了,女人将他背了起来,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还是有效减缓了她的行军速度。阿琳娜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他们肢体相交的地方,也多了一层粘腻的汗水。
这实在太丢脸了。
无论是一个青少年的自尊心,还是一个男人固有的不必要的多余雄性气概,都很难让斯莱德承认这个事实。
哪怕在意识不清的时刻,他也很想蹦起来命令自己的双腿立马恢复行走能力,当然,在这场战争中,斯莱德最快学到的东西就是人很难心想事成。
他把脸埋进女人的头发里,僵直身体,拒绝发出一点动静。
这点窘态直到很久才被过分迟钝的女人发现,这时候,这条原本看不见尽头的死亡公路竟然也到了终点。再也没有报废的汽车,极力望去,能看见生命的影子又重新出现在这片沙漠。
已经是清晨了,本该照耀沙漠的日出却仍被浓烟遮蔽,只不情不愿地从云层后透露出一点微光。
一点微光除了泛在了金黄的沙海上,还泛在了女人脖颈上的黑色项圈中。那个古怪的玩意发出了细小的一声,这一声让阿琳娜停住了脚步,松开双臂。
斯莱德猛然之下狼狈地躺在地上,他终于取下了防毒面具,带着满脸的勒痕和汗水,仰头望着这个闯进他生活的神秘女人。
神秘女人摘下头巾,很难形容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她有些想微笑,但是又忍不住泪水。
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拜拜,”阿琳娜说,她还是微笑了,后半句隐入唇语中,“再见,斯莱德。”
*
斯莱德·威尔逊睁开眼。
他不在沙漠中,而是在哥谭的地下。
爆炸声吵醒了他,有人拿走了他腰间最后的炸弹,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没入水中,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一半,新长出的嫩肉泡在污水中。
“你他妈在干什么?”他恍惚问道。
有人背着他在污水中艰难前行,女人身上的丝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阿琳娜努力喘了口气,“你醒了?你能下来吗?你真的很重。”
“……再给我五分钟,”斯莱德不情愿道,“我的腿骨还没愈合。”
“你真的老了。”
“闭嘴。”
“往好处想,你不像橡皮糖。”
“我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
“别担心,我可以欣赏男人的胡子和皱纹,我喜欢罗杰·摩尔,你知道的。”
斯莱德从女人背上挣脱下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腿骨二次碎裂的声音。
阿琳娜嗤笑了一声,她往前指去,破碎的墙壁后,那是哥谭地下错综复杂的排水系统。这儿和蝙蝠洞的地下联通,不知道女人的脑子是怎样能立马想到这点的,她总是在个别时刻尤其聪明。
月光从缝隙照进地下,微光照亮了女人狼狈又得意的神情。
“瞧,”阿琳娜洋洋得意,“我总是能把你带出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