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一直很想坐一次狗拉雪橇。
在阿琳娜十几岁的时候,她拥有一位来自西部的同期,她的祖父曾经是一名养鹿人。她告诉阿琳娜,过去的每个冬季,苏联西部的一些地方会举行狗拉雪橇比赛,她总是获胜的那个。
阿琳娜与这位同期关系并不亲密,这位西部的女孩尤其鄙视阿琳娜这种来自莫斯科大城市的独生女,认为她绝不是为组织显出显出生命的最佳人选——某种意义上这并不是错误的猜测。
后来,这名同期比阿琳娜早毕业三年,在十三岁的时候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黑寡妇,然后在十五岁的时候死亡。
至少阿琳娜意识清醒地度过了她的十六岁生日,她可以把胜利让给那名同期,只是因为她拥有谦虚的优良品格。
“你感觉怎么样?”詹姆斯·巴恩斯问道,他转过身来问阿琳娜,从一个巨大的黑色纤维背包中掏出一件又一件衣服,“动动你的手脚,他们就把你这么冻在冰柜里——甚至没有生命维护措施,阿琳娜,你的脚趾还在吗?”
阿琳娜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舌头像是含着一块坚冰,或者有人将冰霜巨人的一部分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啊啊发出声音,张开嘴给两人看自己动弹不得的舌头,又试图挪动比舌头还僵化的四肢。
“好了,我知道了,”巴恩斯冲她苦笑,“试试看,把手抬起来。”
他开始给她套上衣服,首先是两件很厚羊绒毛衣,一件厚实的冬季工装裤,肥大又难看,阿琳娜尽力试着用眼神拒绝。当然,这和她过去在九头蛇和红房子的努力一样,被轻易地无视了,或者说巴恩斯压根瞧不懂这个,他开始给她穿一件大约是七十年前流行样式的古董防风衣。
“呜呜。”阿琳娜从喉咙里发声,她刚刚嚎哭了一场,喉咙发痛,脸颊发干,她想要她的姐姐,而娜塔莎刚刚抛下他们走出了船舱。
“哦,别担心——注意头发,”巴恩斯开始给她套上围脖,嘴上咧出一个冬日战士能有的最大笑容,“你的脚趾应该还在,就算不在了,我们也能给你装一个振金的,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她不想要五彩脚趾!阿琳娜瞪大了眼,这个表情被她的前教官误以为是恐惧的体现。他到底以为她在害怕什么?一根五彩脚趾!阿琳娜几乎后悔带着他逃离了九头蛇,也让她终于后知后觉,其实她与巴恩斯并不算熟悉。
学生时期里,她忙于在课堂上偷懒,去食堂抢走第一波菜品,让自己的表现精准到不至于被红房子淘汰,又不足以让组织放心交给她所有任务。在她所有老师和领导的脑海中种下类似——交给她吧,事情一定会搞砸的这种印象。
而詹姆斯·巴恩斯,他在忙于为不精准的上级杀人,背锅,套取情报,制定教学计划和任务步骤,间歇性想起史蒂夫·罗杰斯,持续性和她的姐姐谈恋爱。
他们的相处时间比雷神和他弟弟的血缘关系还要稀薄,再准确点,他们是有点陌生的亲人,就像斯莱德和他所有的孩子那样陌生。
“啊——啊,”阿琳娜努力想发出娜塔莎名字的读音,“她。”
“没事了,没事了,阿琳娜,”巴恩斯轻声说,“别害怕阿曼达·沃勒,她找不到你。”
阿琳娜深深吸了一口气,衣服已经穿到了第三层,在这种极寒的天气下,这是存活的必要。她知道这点,她是从西伯利亚平原这种地方训练出来的女孩,她只是有点呼吸不畅。
她想知道娜塔莎去哪儿了?她使劲望着女人离开的方向,为什么娜塔莎刚刚松开了她?她觉得一个哭泣的妹妹是累赘?不,不会的,冷酷从来都只是娜塔莎·罗曼洛夫的伪装。还是说她的姐姐又接到了更重要,更紧急的任务,以至于不得不离开,将两个旧时代的幽灵抛弃在这座呼啸冷风的船舱里等待?
“你一发出消息,娜塔莎就立马行动了起来,她拦截了沃勒的信息,史蒂夫留在纽约处理那些烂事,山姆出发去了沃勒的秘密基地,她找到了我,”他说这话时并不意外为什么娜塔莎选择了冬日战士,“我们分析了来自沃勒的情报,认为红房子的基地似乎还在俄罗斯境内,老样子,谋杀,潜入,一些政见不合的小斗争,我们可以从近期频繁死亡的大人物那儿下手……”
他的神情变得封闭起来,可能刚刚替阿琳娜套上围脖的男人还有几分像是博物馆美国队长旁边的好搭档。现在他又变成了那个九头蛇杀手,在阿琳娜漫长时光偶尔意识清醒的时刻,她有时候会经过巴恩斯的培养仓,隔着玻璃望着她过去的老师。男人总是沉睡着,肌肤上布满了白霜,她没什么机会同他交谈,很少有任务会需要动用两件武器。
阿琳娜动了动手指,她的手指冰冷,但是搭在男人的金属胳膊上时,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不是你的错,她想说,也不是娜塔莎的错,我们只是倒霉的生在了一个残忍的时代。
在命运的浪潮里,无论是英雄还是恶棍都没法真正地进行抉择,阿琳娜并不憎恨在巴恩斯在红房子里爱上了娜塔莎。尽管假如巴恩斯能管住自己的荷尔蒙,举报就不会发生,阿琳娜就会在冷战还未结束的时候同娜塔莎相逢在欧洲的某个小镇上。她们会有一个院子,一只狗和一套漂亮的茶具。
“这……”她说话依然很慢,试图安慰男人,“……不是。”
“不是重点?”但是巴恩斯接话很快,他在阿琳娜面前一直端着某种架子,似乎真的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学生,“当然,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敏锐了,阿琳娜。”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
“我想你在哥谭一直没怎么关注沃勒的动向,她在积极推进一个法案,阿琳娜,她想推进超级英雄注册,我……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个好法案。我是说我们那会可没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恶棍和外星人,人们都忙着活下来,”他说道,“但我确信沃勒不会用它干任何正确的事,人们需要的是担保,而沃勒只想要一支红房子那样的军队。”
冷风吹过他们身侧,阿琳娜僵着脸,她决定不给巴恩斯任何暗示了。她只是安静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望眼欲穿,娜塔莎刚刚就是从那里出去的,巴恩斯也终于不再说话了,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和阿琳娜望着同一个方向。
她整个人依旧处于晕晕沉沉的状态,被速冻过的大脑还在从酥脆的程度渐渐恢复。她不得不努力思考巴恩斯话语里带来的意思,同时试图回想在哥谭最后都发生了什么——她似乎记得蝙蝠出现了,打斗中,他割破了她的皮肤,将定位器植入她的皮肤下——她一会得把它挖出来!
然后是沃勒的人,她,还有蝙蝠产生了激烈的冲突,沃勒的人想要活捉她,蝙蝠认为她值得更公正的审判,而她只想夺门而出,以后再也不要回到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好吧,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场战斗的结局,这不再是个问题了——那么她还遗忘了什么?
“娜塔莎。”巴恩斯站起来,他将阿琳娜身侧的位置让给从风雪中走来的女人。
娜塔莎冲男人点点头,然后站在了巴恩斯原来的位置上,她伸出手架住阿琳娜,帮助她站起来。随后,娜塔莎伸出手,摸了摸阿琳娜的脸,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出厚重的油性面霜,她将面霜涂抹在掌心,反复揉搓几下,抹在了阿琳娜干燥到有些疼痛的皮肤上。
“我给我们找了辆新车,”她解释道,“我们需要秘密行动。”
阿琳娜点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倒在娜塔莎身上,在胸膛中不安跳动的心终于平稳了。她试着拥抱她的姐姐,在娜塔莎·罗曼洛夫带着寒意的怀抱中,她长叹一口气,感觉身体里的各个器官都落到了实处,整个人像是回到了母亲羊水中那样安全,就连哥谭,这座让她吃尽苦头的城市也没那么可怖了。
“詹姆斯和你提过沃勒了?”娜塔莎摸了摸阿琳娜的头发。
她点头。
“别害怕,”她的姐姐说,“她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在这里,没人能带走你。”
“嗯。”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娜塔莎嗓音温柔,“我们一会先开车,然后坐一段狗拉雪橇,我联系了一架飞机,如果没有意外,我们明天就能到莫斯科。”
问题。
哦!阿琳娜猛得抬起头,娜塔莎意外地瞧了她好几眼,宽容地等待阿琳娜捋直自己的舌头。
“我……我想,”阿琳娜着急起来,英语单词仿佛在她舌尖烫嘴,“我想……”
“不要紧,慢慢来。”娜塔莎说。她总是对自己不成器的小妹妹非常有耐心,娜塔莎·罗曼洛夫或许拥有红房子最好的心肠,只不过她总是喜欢将柔软的一面掩藏在层层的谎言下。
“——我想知道斯莱德在哪?”阿琳娜焦急地问道。
“他死了。”红房子最优秀的黑寡妇镇定自若地说。
*
在哥谭的时候,阿琳娜有时候没法在晚上合眼。
她旁边的枕头上是差点杀死她的男人,一墙之隔,是一个遭受过虐待以至于差点残疾的男孩。杰森·陶德的尖叫和闹钟一样准时准点每晚响起,精确得像是美国队长晨跑的生物钟一样,没人能在这种时候入睡,连丧钟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常在夜晚对话。
有一天,当阿琳娜又一次睁眼瞧着天花板时,斯莱德·威尔逊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因为我足够傻,斯莱德,我们都知道这是个错误。有些人就是不适合婚姻,所以我得到了一次教训,你得到了两次。”
“你不蠢,你只是懦弱,阿琳娜。”
“哦!”她开始伸手去摸枕头下的枪,“你非要提这个?你和我结婚,只是因为你找不到好操控的士兵了,不要否认,你身边的每个人都会离开你——”
“这是事实,”斯莱德说,“我不否认事实,而你假装看不清事实。”
阿琳娜躺在枕头上,杰森又发出了一声尖叫,她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安静了好一会,“……为什么就不能因为我爱你呢?”她问。
沉默的对象变成了另一个枕头的主人,这次丧钟沉默的时间之久,久到杰森·陶德都不再尖叫了。阿琳娜打了个哈欠,她决定结束今晚的谈话,她这一年只能同斯莱德·威尔逊这种人说一次傻话,但丧钟翻了个身。
“你和我结婚,”他说,“只是因为你的生活即将崩溃。”
“胡扯。”她的哈欠停了。
“你醒过来,逃出九头蛇,以为一切都好了。但是,不,你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完全站在你的身边,了解你过去的人都自顾不暇,现在关心你的人都想替你做决定。你想摆脱过去,但你做不到,你想杀死什么人来报复,但你甚至需要阿曼达·沃勒这种人来达到目的——”
“闭嘴!”她厉声说,所有声音都安静了下来,阿琳娜紧张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发现自己并没有吵醒好不容易结束噩梦的男孩,她咬紧牙,“我不想听你说这个。”
“你需要一个人替你做决定,需要一个人可以责怪,为什么你落到这种地步,可你舍不得把这些事按在娜塔莎·罗曼洛夫头上,虽然她是你悲惨命运的开端,”丧钟在黑暗中冲她冷笑,“你知道我可以被责怪,我也知道,阿琳娜。”
阿琳娜在阿拉斯加的雪地里睁开眼。
她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再醒来,已经被挪到了狗拉雪橇上。毛绒绒的生物们凑过来,她周围围起了整整七只雪橇犬,它们在用湿润的鼻头嗅她,尾巴摇来摇去。
阿琳娜用手摸了摸柔软的皮毛,詹姆斯·巴恩斯站在雪橇附近,他正在从车上把他们的武器搬下来。不远处的从林里,娜塔莎正在打电话,阿琳娜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只有英语单词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嘿,”巴恩斯问她,“好点了吗?”
没有,她的舌头能动了,但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思绪碎片一样在脑海里漂浮,压根组装不起来富有逻辑的语言。
“我的头好疼,我喜欢这几只狗,它们叫什么名字?斯莱德没事对不对?不然娜塔莎肯定会更开心些,”巴恩斯的神情逐渐古怪起来,阿琳娜继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莫斯科?蝙蝠好像给我注射了皮下定位器。我有点想吃麦当劳。”
娜塔莎拿着通讯器走过来,她看见了阿琳娜从雪橇中坐起。阿琳娜闭上嘴,她专心拼凑脑子里的思绪,让自己看上去别那么像是疯子。
“史蒂夫安全,”娜塔莎对巴恩斯说,举了举通讯器,又望向阿琳娜轻声说,“你怎么样了?阿琳娜?”
“不是现在,”巴恩斯解释道,“她的大脑应该还在像脱水的蔬菜冻干,给她点时间。”
“我去联系医生。”娜塔莎神情紧张了些。
“不,不用,”巴恩斯冲她耸耸肩,“相信九头蛇的科技,小娜,把时间交给血清吧。阿琳娜已经能说话了,只是我打赌,现在问她什么,她都会说实话的。”
通讯器里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娜塔莎的眉头皱起来,她摸了摸阿琳娜的脸,冲她微笑了一下,又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拧头警告巴恩斯:“不许在这时候问她问题。”
“当然。”巴恩斯飞快保证道。
娜塔莎在雪地里印出一串新的脚印,巴恩斯在她身边蹲下,他抬手揉了下一只雪橇犬的头。那只狗傻乎乎地伸出舌头舔他,男人低头,阿琳娜抬头,她和自己的前教官对视,立刻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你最喜欢的复仇者是谁?”男人问。
她翻了个白眼,“娜塔莎。”
“好吧,”巴恩斯咧开嘴,“第二喜欢的?”
“托尼·斯塔克。”
“为什么?因为他有胡子?”
“因为他有品味很好的胡子和别墅,他还带墨镜,我喜欢墨镜,詹姆斯·邦德总是带墨镜。”
“到底是谁给你介绍的詹姆斯·邦德?”
“斯莱德。”
“操。”
男人蹲在雪地里,他的脸上有种想要微笑又想要发怒的矛盾神情,和阿琳娜摸着同一只狗。很快,那只狗就受不了被两名超级士兵大力抚摸的力度,呜咽着跑开了。
“为什么带着我一块逃走?”巴恩斯突然开口,用那种玩笑的态度,他移开了目光,“我知道我们相遇的时候实在有些……复杂。”
“我曾经想杀了你。”阿琳娜张口,她真恨自己这时的大脑。
巴恩斯几乎惊呆了,他在雪地里几乎变成了一座冰雕,愧疚和自责立马追上了这个男人,他甚至不敢扭头看向阿琳娜。
“我见到你和娜塔莎在一块,你们在没人的芭蕾舞室里亲吻,在训练结束后,在外出任务时,你们本来都应该更警醒些,可你们都没有,我那时候就知道,如果我不在这时候杀了你,总有一天你会害死娜塔莎。”
“……你是对的。”巴恩斯麻木地说。
“但我喜欢你,你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你对我很宽容,你替我隐瞒了许多事,你照顾叶莲娜,你对待每一个红房子的女孩都尽力了,”她顿了顿,“你让娜塔莎开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不见巴恩斯的脸,男人拒绝同他对视,他们一块摸走了三只狗,剩下的狗都不再靠近他们。狗群聚集在雪橇前小声呜咽,阿琳娜深深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们一块远远望着站在树林中的娜塔莎。
“好姑娘,”巴恩斯小声说,“你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肄业生。”
“那不重要,”他说,“我要问你几个别的问题,因为她一辈子都没法向你张口。”
“涉及到个人隐私吗?”
“哦,不,好吧,也许?”
阿琳娜捏起一块小小的雪球,她朝冬日战士的金属手臂砸去。
“我允许了,士兵。”她哼了一声。
于是男人问道:“你恨她吗?”
她实话说:“我更爱她。”
“那么为什么不向我们求助?”巴恩斯终于再次同她对视,一片雪花挂在了他的睫毛上,又很快融化,“你宁愿去找沃勒。”
“你们不相信我。”
“你也不同我们说话,女孩。”巴恩斯冲她苦笑。
“这不是,我并不是想……”阿琳娜解释,雪花也停留在她的睫毛上,“红房子是娜塔莎最伤心的地方,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割下了她的子宫,红房子摧毁了她的一切骄傲,她曾经那么坚信她的理想——你,詹姆斯,你刚刚从九头蛇出来,就连现在神盾局也没放松对你的监管,我不一样,我——”
她拥有的更少,她更无所畏惧,她经历过更多的的训练和具有更少的道德,她既然能从折磨中熬过来第一次,她就能熬过来第二次。
而巴恩斯惊讶地瞪着她,她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好在这股怒火并不是对着她,更像是对着他自己,或者整个荒谬的命运。
“胡扯!”他嚷嚷道,声音大到娜塔莎从林子那边开始张望,“只因为你被改造过,你经历了那一切,你恢复得更快——这并不代表你就应该遭受这些狗屎!”
巴恩斯用那只完好的手抹了把脸,狗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拉着雪橇窜了出去。他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开始安慰那些惊慌的可怜家伙,在他试着将一只胆子格外小的家伙拉回来的时候,阿琳娜慢慢地靠近了他。
“别这么想,好吗?”巴恩斯小心地望了一眼娜塔莎的方向,“对你自己好点,阿琳娜。”
“你也是。”阿琳娜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