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

    中秋之夜,夜凉如水。

    楚慕漓因不愿赴宴,打算行至芷溪透风,奈何芷溪相对福安宫过于偏远,且是天色已晚,又正好路过南华苑,便索性到了南华苑去。

    此时此刻的秋日之景,叫楚慕漓想起彼时韩王《樊川文集》中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想来能作出《阿房宫赋》之人竟也能写出如此孤寂幽怨之句,实在不易。

    楚慕漓伤怀之际,远处传来隐隐的琴声,楚慕漓学了些时日的筝,大概听得其中无尽的哀怨,想来是哪位久居宫中的妃嫔细细诉说深宫之苦。

    那琴声丝丝缕缕,袅袅不绝,如游丝般纤细而坚韧,引得楚慕漓好奇至极,循着琴音一步步走过去。

    这时那哀怨愤懑已经到了极致,随之而来的是刻骨的绝望。琴音入耳,如同被大水漫过头顶,几近窒息。那样地绝望,几乎是没有了任何情绪,似笑着的行尸走肉。

    她想起那个火光冲天却归于寂静之后,被无边的恐惧包围的夜;想起自己横渡洛水时,被大浪卷入水底后静止了的呼吸。那分明是死了的人才能体会的感情,怎会有活人将它弹奏出来?

    那人若活着,岂不是生不如死。

    这时琴音忽又高昂起来,犹如凤凰涅槃,在绝望中迸发出无限的生机,那是穿云裂石之声,死而复生之音。向死而生,生得却格外盛大热烈,这是万千把劈向天地的刀,无数支射向空中的箭;这是在与天道为敌,少年傲气,誓破九天!

    半晌,琴声平稳下来,平静得像水。那是与天地归一后的平静,是庄公笔下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是苏子口中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是百川归海后,那广阔而包容的平静与温柔。

    楚慕漓不知不觉间,早已行至抚琴之人身后,听他收了最后一个音,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月光倾泻在少年的身上,清辉之下,他白衣飘飘,青丝如瀑,衣袂被晚风轻轻拂起,如同月色在人间的倒影。

    他蓦然回首,朝楚慕漓淡淡一笑。

    是韩王。

    楚慕漓从前就知道,韩王是个温柔的人,但也不过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特有的温润。可如今楚慕漓才知道,他的温柔,是绝壁上开出的花,是历经无数次垂死挣扎后的破茧而出。

    “小宫女,不去赴宴,跑出来做什么?”

    韩王依旧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楚慕漓却看得有些心酸。

    “韩王。”楚慕漓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深深行了一礼解释道:“宫宴喧哗,奴婢不喜热闹,福安宫许小主开了恩叫奴婢出来,所以才无意行至此处。奴婢一时胡闹,扰了韩王的清乐,还请韩王莫要怪罪。”

    “你总是那样谨慎。”

    楚慕漓一怔,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若是不谨慎,不知还是否有命活到现在。

    之前在许府,她就早已学会了看人脸色行事。许大人看似待她不薄,衣珠服,食玉馔,唯独琴棋书画,诗书礼仪,一概不许研习。

    那日她不过读了几页《诗》,许大人偶然撞见,却是勃然大怒,将她视如珍宝的书卷撕毁,随手扬在了半空。

    纸屑飞扬在空中,遮蔽了天日,飘飘洒洒,如同一场漫天大雪,独留她在讶异不解中,捡拾着带着神秘的字句的洁白碎片,流尽了最后一点天真的泪。

    那之后,她再不曾碰过书卷。

    韩王见她出神不语,笑问:“怎么了?可是我琴技太差,把你吓到了?”

    楚慕漓垂眸,不敢去提他琴中的意味。自己每每思及从前,尚且痛不可自持,那样挣扎过来的人,也一定不想提及他不幸的过往罢。

    她倒是想到书卷被撕毁前,她看到的那句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读出来,眼里一片烟朦,含着憧憬与向往。

    “韩王可知,这几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王琅然一笑,反问道:“那日大雨,你与我说并不曾读过诗书,怎么如今出口成章,尚且记得这许多呢。”

    “这句——与旁的不同。奴婢少时因为这首诗,触怒了家主。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况且此诗乃是yin奔之诗,女子实在不宜吟读,便撕了奴婢的书。”

    “这有什么?你家家主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这是《诗》里的郑风,几句玩笑话罢了,并无不妥之处。”

    楚慕漓听得此言,恍然大悟般说道:“奴婢心中一直觉得《诗》乃是五经之首,可见并无禁忌之言……只是,从那以后,奴婢再不曾读过书了。”

    楚慕漓默默低了头,无比失落。月光之下,她的影子更显得纤细乖巧,惹人怜爱。

    “小宫女,难过什么?若是想读《诗》,明日就到清风阁去,我寻得一副注解得浅近易懂的,送你便是。”

    “奴婢多谢韩王。”

    “小宫女定要这么客气?”

    “那——韩王,谢谢你。是你告诉我,那不是坏诗,那是好诗。”

    “自然是。诗是好诗,人,也是好人。”

    楚慕漓正想着读书,韩王却一心记挂着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按住心中悸动,克制着不叫自己望向他清澈的眼眸,浅浅笑起来:“韩王莫要打趣奴婢,免得日后奴婢羞愧,不敢再到清风阁叨扰了。”

    “小宫女只管过来,本王随时恭候。”

    楚慕漓终于还是仰头看向他,双颊微红。哪怕心中无数次告诫自己记得自己的目的,那一刻,终究是臣服于他极致的温柔。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从前于楚慕漓来说,是一场噩梦,而如今,却是一场黄粱美梦。

    楚慕漓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呵护它,直到它破碎的那一天。

    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长乐宫中已是酒过三巡,除了吴顺仪并未吃饱,其余都已是兴致缺缺。刘宝林仗着有孕,又敬了皇上几杯酒,宋知深皆是喝了。

    见杨采女脸色不佳,刘宝林又特意敬了杨采女一杯,杨采女推脱不过,只得饮下。

    夜色深沉,宋知深便叫众人散了,各自回了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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