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桐南窄巷两侧亮着星星落落的灯,发动机低声嗡鸣,周围安谧至极。
章榕会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她,他的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右手伸进口袋里:“伸手。”
路意浓乖乖地摊开手掌。
他掏出厚厚的一封红包,放到她掌心上。
“新年快乐。”他说。
嗯?她睁大了眼睛:“你今年的过年红包,姑父已经单独发过我了。”
章培明秉着一碗水端平的原则,私下里已经用章榕会的名义给路意浓补了足额。
“那是他的,这才是我的。”
见她犹豫,章榕会啧了一声,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
冰凉凉的手,软乎乎的脸碰在一起,开了一晚夜车的疲倦在此刻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你还挺挑拣。不愿意收?”
“没有,没有。”她将红包往口袋里收,很给面子地露出了开朗的笑,“谢谢哥哥!”
章榕会的手还停在她的脸侧,他慢悠悠地说:“你总是说谢我,但是也没看见你做什么报答我。”
她动作一顿,很讨好地朝他笑:“哥哥什么都不缺。”
“可是哥哥觉得你缺点礼貌。”他半真半假地逗她。
路意浓一下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嘴唇嗫嚅着:“我以后改……”
“怎么改?”
“尽量改。”她硬着头皮。
“还是感觉不是很诚心,”他玩笑,“正好年初,要怎么改不如给我出个报告,讲讲未来一年的计划?”
她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眼神慌乱地看着他,有些迷茫的样子。
“逗你玩的,”困意上涌,他靠回到驾驶座上,“就在这儿,陪我坐一会儿。”
路意浓捏着口袋里硬硬的红包壳子,看着他有些疲倦的样子,问道:“你是从北城开过来的吗?”
“嗯。”
“那开了很久吧。其实,开夜车不大安全。”
北城到桐南有六百公里,章榕会一口气开了5个多小时。
他微眯着眼睛,想着她还算是有点良心:“嗯。你要是不鸽我,要是懂事一点,我也不用废这个力气。”
路意浓觉得很委屈:“姑姑今年回不了北城,哪有我自己去的?”
他哼笑了一声。
巷子头传来细细密密的脚步声,是拖鞋踢踢踏踏地踩在积了水的水泥地上。逆着车灯前方出现了两道人影。
“意浓?!”
她听到舅妈的声音。
这个时间和状态,章榕会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来客。
但是碍于层层叠套的亲戚关系,他还是被脸色铁青的舅舅硬着头皮领了回去。
舅妈一脸凌乱地从冰箱里拿出剩菜给他热了吃。舅舅把惊惶的外婆哄回了屋里,然后把睡成一头猪李沛抱到他们的床上。
路意浓在饭桌边傻傻陪坐,被李庆直接轰到房里去:“你这乱七八糟地像什么样子,半夜三更的不冷吗?赶紧睡觉去!”
舅妈热好了菜,又下了碗面条端到他面前:“趁热吃点,暖暖身子。”
章榕会很客气说:“不好意思,添麻烦了。过年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
舅舅从卧室衣柜里拿出来未拆封一套保暖衣裤,闻言嘴角微微抽动着。
深更半夜的到访,哪里是什么正经拜年的?
舅妈看他神色古怪,急忙递了个眼色,让先什么都不要问了。
等章榕会洗漱完进了李沛的房间,夫妻俩回到房里,看着床上呼呼睡得香甜的儿子,一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
舅妈本来已经睡着,但她睡眠不稳,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人开门的声音。
她起先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听错。起床上厕所的时候,路过路意浓的房间敞着门,她准备进去掖下被子,才发现被窝已经空了。
舅妈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推醒丈夫,两个人披外套急急忙忙地下楼,这才看见了巷子口没熄火亮着灯的车。
舅妈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你说,是不是……哎,会不会是咱们想复杂了,误会了什么?我看意浓、坦坦荡荡,不大像的样子。”
李庆呼吸粗重,气呼呼的:“你不是去年见过一次,还说人很不错?不错什么?哪有什么正经人深更半夜来家里把女孩拐出去的?”
“哎呀,咱们还不知道情况,别说的这么难听啊,”舅妈觉得李庆说的也太严重了,“他们是有亲戚关系的,说不定就是有事儿才来。”
“不行,”李庆躺下了又坐起来,“路家没个管的人,我得管她。”
舅妈急忙拽住他:“这么晚了,你管什么啊!”
李沛睡在中间哼唧一声,揉了揉眼睛:“妈,你们咋在吵架?。”
“睡了睡了,”舅妈责怪地看了李庆一眼,“别作了,有话明天再说。”
章榕会没能睡很久,一早的电话就在一直响。
“昨天在靳家吃完,跟靳南赶了个二场,喝多了,”他的声音确实又困又乏,“对,今天去不了了,我改天去陈伯伯家赔罪。”
“嗯,不好意思。”
他打完电话,靠在李沛的小床上醒神。
李沛的小房间在向阳的东面,空间狭窄逼仄,只放了一张床和一套学习桌椅和一个看上去有点陈旧的书柜。自己昨天脱下来的衣物,被自己有些潦草地扔在了椅背上。
身上盖着的碎花被子有点短,他个子太高,昨天蜷着睡了一夜,但是好在被子又厚又暖和,也是难得一夜好眠。
他有些想去裤子口袋里摸一支烟,但是想想这是小孩子的房间只能作罢。
在陌生的房间,看着正月里的明媚阳光,章榕会莫名有种失重感,念及昨夜手指抚触她脸蛋时的温软时,又觉得来这一趟,还挺值。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章榕会一路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少有什么人是需要自己去主动将就的。他既然来了这趟桐南,就代表他已经想明白了。
有喜欢的,就争取;想见的人,想办法去见,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可耻的。
只是她年纪还是小了一些,他靠在床头想,过完年满十八岁,再等她高考完回北城读大学。就差不多了。
章榕会收拾完出了房间,时间还早,舅妈正在厨房里煮粥。
米香随着温暖的阳光缓缓在屋内流淌,他听到舅妈的声音问道:“你哥哥喜欢吃什么?一会儿你舅舅醒了,让他买回来。”
“他、不太挑食吧?”路意浓似乎有些犹豫,“我们一起吃饭的机会不是很多。”
舅妈又试探地问:“那他这次来是做什么呢?半夜三更,把你舅舅和我都吓坏了。”
“好像。嗯,好像也没有什么事。”
他除了给了红包和控诉自己没礼貌,是没说出什么来意。
“那他怎么知道你在桐南?提前问过你了?”
“我也不知道……”
她被问到词穷,身后的厨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不好意思,给家里添麻烦了。秘书马上到桐南,我一会儿就走,中午不能留饭了。”
路意浓回过头,难得看见他在笑,舅妈急急忙忙地用围裙擦着手:“正月里来家里,不正经吃顿饭怎么好?”
“我吃的,”他指了指冒着白汽的煮粥的小锅,“早上喝个粥就可以。”
“那不行,这不像话。”
“我下次有机会的再来拜访,”他说,“一会儿十一点半钟的飞机,确实留不了饭。”
舅妈急忙说道:“意浓,那赶紧,把你舅舅喊起来。”
章榕会对舅妈笑说:“您别那么客气,是我突然来给家里添麻烦了。一年忙到头不容易,就让舅舅好好休息。”
早上七点多钟,外婆和舅舅都还没有起床,章榕会已经配着包子喝完了粥,准备告辞。
舅妈示意路意浓送一下,而她终于想起那封在抽屉里封存很久的信封,跑回屋里翻了出来,然后陪着章榕会下了楼。
魏秘已经等在巷口的车里,章榕会在路边停住脚步,从信封里抽出照片挨个看了遍,评价道:“拍的挺好,算你给我的新年礼物了。”
“那也是有点寒酸。”她也开玩笑。
“寒酸吗?这么多年礼,就这个我最喜欢。”
她闭了嘴,不再说话。
章榕会看她良久,最终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柔顺头顶:“到你高考之前,我们应该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哦……你不在K省待了吗?”
章榕会:“嗯,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重心要回到北城那边。论文、保研,还有其他的一堆事儿。”他不愿意多说。
路意浓点点头。
他很珍惜地看着她的脸:“最主要,不想影响你学习。其实你年纪还很小,高考没结束,很多跟学习无关的事情,现在不用有太多考虑。后面的风景会更好,不要着急在眼前找人生的答案,我想跟你说这个。”
他匆匆来去,往返数千公里来桐南一趟,说的这些话,路意浓有什么不懂的呢?
但是懂了,心里的情绪并不如预想中的欣喜,而是满满的惊讶和不可置信。
她没有想明白。
姑姑结婚两年,他们之间说的话只有寥寥几句。
为什么在她离开北城以后、章榕会反而同自己亲近起来?
人生的起承转合是有多奇怪?
这合理吗?
她的心思千回百转,没有表露出来。
“你好好考试,等你考完了,我们再见面。”
章榕会促狭道:“这次别放我鸽子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