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看不到尽头的，除了天空和大海之外，还有山。
巍峨的山，平矮的山，土黄的山，翠绿的山。连绵不断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
辰姝在山里长到十二岁，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里生活。但她没有钱，也没有马，因此只能通过别人的讲述，为自己对外界的想象添砖加瓦。
在那些听来的故事里，她最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救的戏码。她自己喜欢这些故事里的正义人士，久而久之，便向这些正义人士看齐。在孩子堆里，谁抢了谁的竹蜻蜓啦，谁偷吃了谁的糕点啦，谁弄坏谁的风筝啦……统统由她主持公道，如果有顽皮贼骨不服者，辰姝就挥动拳头，把对方打服。
于是小小年纪，辰姝便威名远扬。方圆几里任谁都知道那个姓辰的书生家里有个不好惹的小丫头。将来谁娶谁倒霉。
一日正午。骄阳似火，晒得大地直冒烟。这个时候村里的大人们都会回到各自家里午睡一会儿，唯有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们不肯休息，扎堆聚在村口的树荫下，听瘸腿老头讲故事。
瘸老头早年是个游侠，后来在江湖上与人起了争执，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从此，便退隐在这个小山村里，成了靠说书为生的“瘸老头”。
村里的孩子们都愿意跟瘸老头一起玩，尤其爱听他讲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故事。辰姝更是瘸老头的忠实听众，每逢正午便拎着茶壶，和自己的小姐妹红草，一起过来捧瘸老头的场。
瘸老头今日讲的是一个妖妇与马贼暗结珠胎，而后害死自己丈夫，双双流浪天涯的故事。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故事，被瘸老头讲得九曲回肠，惊心动魄。
一群人围着瘸老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故事结束后，都还楞楞地站在原地回味。
辰姝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奸夫□□的故事，无论瘸老头讲得有多么引人入胜，她都不想听。奈何瘸老头每天中午只讲一个，听了这个就没下一个了，忍到故事讲完，她便只好失望的拉着红草，准备一起离开。
就在这时，聚在一起听故事的孩子们回过神。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如恍然大悟般，突然指着红草笑道：“她也没有父亲，该不会是教她的娘给害死了吧？”
人群中立刻又有一个小男孩接上话，“那她的弟弟可能也不是她爹亲生的！”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哄笑一片。无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目光齐齐落在红草身上。红草站在辰姝旁边，当即“哇”的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红草没有爹。她爹早年说要出去赚大钱，结果再也没回来过，留下她娘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很不容易。平时乡里乡亲的，看她娘不容易，多少会帮衬一点。但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总归是受人轻视的。红草心知肚明，因此敏感而自卑。
经常有一些小孩，听了老人背地里嚼的舌根，便得意洋洋的来招惹红草。幸好红草总是跟辰姝形影不离。遇到来红草面前犯贱的，辰姝二话不说，搬起石块就砸过去，一下子就把人砸得头破血流。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敢在红草面前惹是生非了——起码辰姝在场时，是万万不敢的。
然而今天，也许是瘸老头讲的故事让人躁动，竟然有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故事中的那对奸夫□□映射到了红草身上。
辰姝怒不可遏，当即拎起茶壶，挤进人群中把映射红草的小男孩给揪了出来。
“谁允许你这样讲的？道歉！”
那小男孩一身牧童常见的装扮，在辰姝挤进人群的时候他就想跑，只是辰姝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揪了出来。
同是一个村，他当然听过辰姝的“威名”，也害怕辰姝。在辰姝气势汹汹走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
但现在可不是认怯的时候，那么多小伙伴都在看着，如果这次向辰姝低头，他一定会被别人嘲笑，从此在这个村里可能就再也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了。
想到这里，小男孩狠狠一推辰姝。辰姝却纹丝不动，把小男孩的衣领揪得紧紧的，拉着他直往红草所在的方向走。
“松开我！松开我！”小男孩无法挣脱，挣扎得像是离开了水的鱼。
“我就不道歉！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不然为什么都在笑？你要道歉，就让大家都道歉，凭什么只逮着我？”
有人看男孩把自己拉下水了，便大着胆子出声，“辰姝，你就把刘小羊放开吧，他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你这么较真，不太好吧。“
辰姝冷笑，“好不好，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
然后抬腿踹了一脚刘小羊，“管好你自己，管别人干什么？让你道歉你就道，刚刚那话不是你说的？敢说不敢当么？”
刘小羊被辰姝踹了一下，挣扎得更加剧烈，堪称手脚并用。辰姝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抓着刘小羊，本身就有些吃力，措不及防间，被刘小羊踢碎了茶壶，滚烫的茶水撒到身上，辰姝一惊，卸了力。
刘小羊就趁着辰姝卸力的这一瞬间，火速挣脱，向村子里跑去。
辰姝如影随形的追上。一拉一扯，刘小羊摔倒在地上，辰姝将他按住，“你到底道不道歉！”
“不道不道就不道！辰姝要打我，辰姝要打我，快把我哥叫过来！快把我哥叫过来！”
刘小羊一边大喊一边扭动着想挣脱。辰姝被他的挣扎误伤好几下，便狠狠给了他一拳。刘小羊实打实的挨了揍，悲惧之余生出反抗的勇气，两人便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围观的人惊呼不断，几个有眼力见儿的小孩赶紧跑出去叫大人，剩下的人围着打架的两个人喊来喊去，想劝架也无从下手。
瘸老头喝着辰姝拎来的茶水，气定神闲看着辰姝和牧童扭打在一起。既不出声制止，也不替任何一方说话，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辰姝！辰姝！”
很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见到地上扭打的两个人，立刻指挥着大家上前把两个人分开。
辰姝头发散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被少年拉起来的时候还愤愤不平，小豹子似的准备随时出击。
“辰姝，你怎么又跟人打起来了？你爹不是刚说过你吗？”
赶过来的少年眉清目秀，清儒的气质和四周的野孩子格格不入。他拿出干净的手帕给辰姝擦了擦脸，星辰般的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
“他们欺负红草！”
辰姝一侧头，躲过了少年伸过来的手帕。红草是她最好的朋友，每个欺负红草的人，她都会让他们向红草道歉。如果不肯道歉，她就要把他们打到道歉为止。
少年皱了皱眉头，刚想问他们如何欺负红草，便感到自己衣角被拉扯了一下。
他扭头，便看见红草泪眼朦胧，眼眶红红的站在他身后，“采文哥哥，你不要怪辰姝，是我不好……”
说着说着，眼泪便又流下来。
红草一哭，何采文便有些慌了，稍稍推开一步，和红草拉开距离。
“没事的，我也没有要怪你和辰姝的意思，只是辰姝毕竟是个女孩子……”
你也是女孩子，遇到事情自己也要有反抗意识，不要什么事都等着辰姝为你出头。
后面的话，何采文没有说出来。红草的眼泪汹涌，让他同样无可奈何。他犹豫一下，拍了拍着红草的肩膀，轻声哄着。
另一边，几个人把刘小羊从地上拉起来，也给刘小羊拍了拍衣服。刘小羊见辰姝被何采文拉开了，立刻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震耳欲聋，让人心烦不止。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瘸老头冷不丁的开口，“别哭了，你哥过来了。”
一群人立刻往村外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刘小羊的哥哥在两个小孩的带领下走过来。刘小羊的哥哥刘小生，和何采文在同一学堂读书，身上同样有几分书卷气，和刘小羊完全不像是亲兄弟。
辰姝一点也不怕刘小羊的哥哥，这本也不是她的错。即便要理论，她也是有理的。
但何采文没有给辰姝和刘小生理论的机会。
何采文看自己的同窗来了，便推了辰姝一把，示意辰姝往远处走一走，回避一下。辰姝却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辰姝，你别闹了，现在赶紧回家，这里我来处理。”见辰姝站着不动地方，何采文无奈的嘱咐辰姝一句，便自己上前迎接刘小生，同刘小生解释起辰姝和刘小羊争端的始末。
辰姝冷眼旁观，等着刘小生走近她，向她要个说法。
但另她意想不到的是，在何采文和刘小生彬彬有礼的解释事件始末时，四周的热心小孩也在七嘴八舌的补充，最后刘小生竟然没有找辰姝理论，而是对着红草的方向作了一辑，带着哭哭啼啼的刘小羊走了。
“采文哥哥，现在没事了吗？”
刘小生兄弟一走，周围的小孩也各自散开回家。红草迫不及待的走向何采文，询问事件的结果。
“嗯，没事了。”何采文看向辰姝，“走吧，下次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辰姝不以为意，却还是乖乖点点头。
*
中午的太阳已经到了毒辣的时候，三个人在路上走，彼此都感觉自己的皮肤被晒得火辣辣的疼。
红草向何采文讲起辰姝刚刚打架时的英勇，讲得心潮澎湃。辰姝拉着红草，教导她：“以后谁要是再笑你，你就像我今天这样，明白了吗？”
红草低着头，蚊子哼哼似的，“我不敢。”
“不敢可不行。一回生，二回熟，你总这么不敢，他们就总要欺负你。我在的时候还好，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难道我能保护你一辈子吗？ ”
红草的目光极轻的在何身上略过，仿佛何采文身上的热度会烫伤她的目光似的。
“也许……也许等我嫁人之后，就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了……”红草的语气里带着不安和天真，“也许，等我嫁了人，有一个男人保护我，我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辰姝随手薅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并不说话。
在辰姝眼里，村里除了何采文之外，几乎所有男人都对红草一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就这样，红草竟然还想嫁人……嫁给谁啊？
沉默了一路的何采文突然开口，“红草，阿姝说得有道理，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但你自己也要振作起来。即便你将来嫁了人，也是无法保证丈夫对你好，咱们村里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
红草脸上的羞涩与红润褪去一些，一下子也不说话了。
三个人相互沉默一阵。
红草勉强笑了笑，“我是在开玩笑呢，有辰姝在，哪里会有人来欺负我。”
“但是我不能保护你一辈子啊。”辰姝吐出来狗尾巴，挺直腰板，“因为我不会在山里待一辈子，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成为故事里的绝世侠客！”
何采文理了一下辰姝的头发，“我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我将来要去参加科举的啊。”
红草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几乎维持不住。
三人很快走到分叉路口。红草问辰姝，“要到我家里玩一会儿吗？”
辰姝摇摇头，拒绝了。
刘小羊的事不会那么容易了结。虽然他哥哥刘小生没说什么，但刘小羊的母亲可是村里有名的悍妇。她得回家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