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只为了他

    等宫远徴独自一人赶到了长老院时,陆小蝶已经推开了门,从殿内退了出来。

    宫远徴一见她,就把她拉到了一边,他握住她的小臂,旋转着她左左右右地仔细检查,发现没什么问题后,又旋回原地,盯着陆小蝶的眼睛道,“长老找你都说了什么?”

    陆小蝶没什么精神,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长老说你哥哥在妖塔里找到了古方册子,需要我配合月宫补全药方。”

    “你哥哥替你顶了名吗?”

    宫远徴听了陆小蝶的话暗自松了口气,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如今才放下心来,他笑了笑,少年生得漂亮的面容在日光下更显得面白如玉,“哥哥也是为了我好。”

    他牵起陆小蝶的手,迫不及待地带着她离开长老院,一边小声地跟她解释,“我未经过三域试炼就跑去后山,被长老们知道了少不得要被罚…册子的事儿,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左右你也不识字,不如直接交给长老们操心。”

    “…”陆小蝶捏了捏宫远徴的手,他的手不算很大,但是手指修长,能把她的手整个包住,如今正值冬日,两个人的手却都很烫,两份热度叠加在一起,直烫得陆小蝶眉心一跳。

    感觉到掌心的柔软被抽离,宫远徴一顿,笑容渐渐收敛,似乎有点紧张,“…怎么了?”

    陆小蝶脸色有些苍白,最终在宫远徴无声但紧迫的眼神中摇了摇头,“…饿了,没力气。”

    宫远徴的表情瞬间破冰,他抬眉一笑,直接半揽着人往外走,他虽然没有及冠,但是身型高挑,比宫尚角都要高上那么一点,陆小蝶几乎是被他半抱着运走,脚尖都不用碰地。

    “知道你饿得快,早吩咐厨房做好了,都是你想吃的。”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答应你的肯定做到,外边可少有这种待遇,你可得珍惜啊。”

    原本不准陆小蝶养伤期间碰任何高油盐菜品的宫远徴一反常态,话语中竟带着一丝丝的示好,像是小兽在展示自己的全部身家,极力地挽留着什么,只是在场的两人自己都没有察觉。

    今日的午饭,晚饭确实如宫远徴所说,很是丰盛,宫远徴也没跑去角宫,而是呆在了陆小蝶身边,偶尔医馆有要紧的事也不愿独自离开,拉着陆小蝶陪他一起,等事情解决完了,两人再回到徴宫。

    只是夜色将近,白天贴得再紧的一对未婚男女,到了晚上,也该回到各自的卧房安歇。

    今天的一切好像都很正常,陆小蝶也如同以往一般安静,只是随着月亮的升起,宫远徴原本就有点惴惴不安的心越发的纠结起来。他打开房门,像上次那样,藏在银杉的树影里,在暗处盯着陆小蝶已经熄灯的房间。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陆小蝶和长老们谈话时屏退了左右,他一找不到人打听,二作为对后山‘一知半解’的人,怎么也不能直接去找长老问你们到底和陆小蝶谈了什么。

    要他找陆小蝶直接问,你是不是说谎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他也是做不到的。

    …毕竟,先说谎,先隐瞒的是他自己啊。

    宫远徴半靠在树干上,心绪翻涌。

    总而言之,陆小蝶如今作为他的新娘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在无锋细作没彻底铲除之前,总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不打招呼就消失不见吧…

    只听‘咯吱’一声,房屋那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宫远徴先是一愣,随后脸色立马就阴沉了下去,他即刻起身,用轻功飞到更高的屋檐上去,果然看到从窗户口偷跑出来的陆小蝶,已经领先他几步,往徴宫出口的方向去了。

    “陆小蝶!”宫远徴怒不可竭的喊道 ,见陆小蝶明明听到却装聋作哑,甚至加快了速度,他的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怖。

    他当下立刻转身,不做停留地往旁边的小路飞去。

    宫远徴踩着屋顶的瓦片,走了近道,先一步来到了出徴宫必经过的医馆,他躲在医馆附近的树上,在看见陆小蝶身影的一瞬,闪身扑了上去。

    他们的手脚纠缠在了一起,陆小蝶想要挣脱,也因为被宫远徴紧紧扣住了腰而动弹不得,宫远徴发间藏着的银铃霎时响得如同两人慌乱的心跳 。

    两个人身在半空,一时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先是摔在了屋顶上,又顺着屋顶滚落,掉进下方不足半人高的浅水池里

    浅水池里种满了静伏于水面的霞红晚莲,随着因为两人的落下而激起的波浪左右摇摆,像一只只无助的船儿。

    宫远徴垫在陆小蝶身下,落入水中时还紧紧揽着陆小蝶的腰,等他在水中艰难地睁开双眼,只见陆小蝶的裙摆和青丝在水中飘荡,她的双眼紧闭,已经隐隐有了呛水的迹象。

    他连忙起身,拉着陆小蝶起来,让人依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背。

    呛了半口水,陆小蝶趴在宫远徴身上咳了许久,等她回过神,便强迫自己推开宫远徴,擦着脸上的水,趔趄地想要起身离开。

    “你去哪!?”

    还没走几步,陆小蝶手腕一紧,又被宫远徴拉了回来,跌坐在池里。

    她闭起眼,躲过溅在脸上的水,等再睁开,就对上了宫远徴饱含怒火的眸子,池水灭不了那样的怒火,几乎要烧到她的心里,她侧头避开,只挤出一句,“我本就是来找补塔的方子的,如今目的达成,我自然是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

    宫远徴简直要被气死了,他平日总是心高气傲惯了的,少有迁就别人的时候,他气成这样本该立马发场大火,可亲耳听见陆小蝶说着要走的话,他鼻子却一酸,差一点失态。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那些难言的害怕,又吐出咄咄逼人的话。

    “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徴宫是什么地方了,你既然这么干脆,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去面见长老,反而处心积虑假扮成新娘,又有意无意吐露些从前的事,搞得我…心神不宁…到现在你居然还敢说要走!”

    “…我——”陆小蝶听宫远徴责怪她,委屈油然而生,眼泪随之而来,她硬憋着一口气,狠狠抹了一把泪,“你把这里说得这么好,有暖房,有鲜花,有吃的…我就想来看一眼,如今看完了,我就要回去了。”

    “不许走!徴宫的新娘不见了,你要我怎么办?是跟别人说你跑了,还是说你变成蝴蝶飞走了!?”

    陆小蝶口笨说不过他,被宫远徴呛得自己也生出了些脾气,“被无锋杀了,吃东西噎死了,掉坑里摔死了,怎么都好。”

    “你当宫门里都是宫子羽那样的傻子吗!?”宫远徴听着陆小蝶编的这些理由,拳头握紧狠狠砸在池水里。“一口一个死字,你是真打算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像是默认了宫远徴的话,陆小蝶咬唇不再说话,池面的涟漪慢慢平静下来,寒风交杂在他们的沉默之中,直到被宫远徴恶狠狠的声音打破。

    “你想都别想。”

    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映出陆小蝶娇小的身影,她的衣摆在水里飘散开来,一如幼时见到的蝶影翩跹。

    少年的眼神几乎是带着某种深刻的执念,嘴边甚至若有若无地带着笑,声音轻柔却又诡异地道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你休想再变成一场梦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陆小蝶只是撇了他一眼,就被他的眼神吓到,有点无措地退开身子,向水里沉了沉。只是她的手腕还被宫远徴紧紧钳住,他的力道还一点点加大,等到陆小蝶有点受不了了,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宫远徴才没有继续下去。

    “…你是第一个拿到那本册子的人,知道那里写了什么。”

    没想到陆小蝶这个时候提那本手记,宫远徴锋利的眉眼收回些锋芒,“月长老难道和你说了什么?”

    陆小蝶摇摇头,继续说道,“我虽然不识字,但是唯独识得‘玉腰奴’三个字。”

    宫远徴握着陆小蝶的手松了松,他生得漂亮而锋利的眉眼呆滞了一下,脸色在月光的照映下,更显苍白。

    “母亲生前,费了很多笔墨,书写的,无一不是这三个字,我长久地看她写,自然就会了。”陆小蝶缓缓道,“所以我一看那本册子就知道与他有关,于是就请月长老,念给我听了。”

    陆小蝶其实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她的眼眸清而亮,像是习惯了孤寂和黑暗,总在不见人时显出三分空洞,可是只要你唤她,耐心等她聚焦回眸,那里包含的如水般的柔意和各色的期盼总教人能软下几分性子。

    只是当这双眸子含了浓烈的心碎和痛苦时,也能拉得别人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共尝一杯苦酒。

    宫远徴就这样怔在了她眼中,感受到了那种如同风筝断线,茕茕无依的情绪,是比上次她在塔内回忆过往时所透露的,还要浓重万倍的心如死灰。

    “我有了自己今后的命数,我的以后,就是回到塔里,用余生尽到守塔的责任。”陆小蝶的声音颤抖,抓着胸口的衣服,艰难地说完一整句话。

    宫远徴善医善毒,时常与草药虫兽为伴,他十几年如一日泡在医馆,为的就是与天搏命,他既可以送人走,也可以将人从鬼门关扯回来。只是生与死之间,要人死比要人生简单太多了。

    伤病尚可以用对症的方子医,饶是只剩一口气,那还有出云重莲在,可是这心病,连哥哥都说药石难医,他一向自傲与自己的天赋异禀,可如今到了陆小蝶这里,竟束手无策,只能像幼童一般,靠拉着衣服,让人多停留半刻。

    “…去赴死,也叫命数吗?”宫远徴声音软了下来,他垂下眸子,有些无力地问,“死在塔里也是你的责任吗?”

    “母亲死得,我怎么死不得。”陆小蝶的话透着对自己的无情,“何况我作为妖魔之子,本就该死。”

    “你从来没有害过人性命,也不曾筹谋伤害过谁,如果这样的你都该死,我岂不是更罪不可赦?”不知道什么时候,宫远徴的眼眶也红了起来,眼泪从脸颊滑过,又落入池水里,激起一圈涟漪,他这么问出声时,眼睛紧紧盯着陆小蝶,似乎是想从她眼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十年前如果不是我晚了一步,朗弟弟也不会跑出密道…然后死在无锋的剑下。”

    “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该死?”

    陆小蝶一愣,悲伤弥漫在她的眼眸中,她自知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垂眸躲开宫远徴紧追不放的视线,“…你怎么能这么说,被你哥哥听到了,他会伤心的。”

    宫远徴捧起陆小蝶的脸,步步紧逼,“你只说是不是!如果你这样的人都该死,我是不是也不配活着!”

    “…你不懂,我们不一样!”陆小蝶第一次这么激动,喉咙梗塞,忍着声中颤意,含泪道, “你身在这个时代,没有见过妖魔横行的样子,母亲说过,妖魔生性残暴,茹毛饮血,放任他们,只会造成世间生灵涂炭。”

    “所以守塔之人,不可以有恻隐之心,母亲与玉腰奴的种种,未必没有真心,可若是为了那些真心放了玉腰奴一个,那作为他女儿的我,该不该放?若是放了我,那些一出世就呆在妖塔的妖魔,是不是应该因为没有伤害过凡人而得到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

    “或许有妖没有害人之心,可赌错一次,天下人就要跟着受罪。”陆小蝶抹了一把泪,嘴角带着凄惨的笑,

    “所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从前我以为我是人,所以有活下去的理由,可现在母亲认为我是妖,要我死——”

    她一字一句地道,“那我就不该放过我自己。”

    宫远徴闭上眼,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又不甘地睁开眼看向陆小蝶,“为什么,你是人是妖,要由他人决定?”

    “你这些日子,与我谈天,共食,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做的吗?”

    陆小蝶心肺上传来一阵闷疼,她看向宫远徴,开口反问,

    “如果一个无锋刺客跟你讲,她是被逼无奈,又从来没有伤害过宫门中人,你会因此对她起恻隐之心,饶她一命吗?”

    宫远徴浑身一震,喉咙有些发梗,终究是在这句反问中明白了陆小蝶所说为何,无锋与宫门为敌,杀害了他多少族人,即便有无锋刺客是无辜的,他又怎么敢拿家人的性命去赌?而无锋和妖又有什么区别,天下人和他宫门的族人又有什么区别,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些年来,不一直是他所坚持的吗…

    见宫远徴不再说话,陆小蝶反倒释然地笑了,“我与无锋刺客只有一点像…自己究竟是谁,不由得自己做主。”

    她转身起来就要走,只是没等站起来,耳后就传来宫远徴近乎哀求的语气。

    “…你不是和我哥哥说,永远是眼下的最重要吗? ”

    陆小蝶身体一颤,微微侧头又不敢看他。

    那一次和宫尚角的谈话,他都听见了吗?…

    宫远徴坐在一池莲床上,发丝粘在面颊上,他仿佛又成为了以前那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现在在哭泣,用哥哥教他的方法,企图告诉对面那个人,他的心会因为失去陆小蝶而受伤。

    “能不能看看还活着的我?如果你可以为了你娘死,那你可不可以为了我活。”

    “可不可以,为了我,做一回人。”

    “…我求你。”

    他总算是脱口而出了,在辩无可辩的时候,把最没有根据的理由说了出来,不为了死去的人,不为了什么人与妖,只为了他,只因为他没了陆小蝶不行,单单为了他而活,可不可以?

    先是一颗两颗的泪珠滑落,随后眼泪便如雨一般落下,陆小蝶再也迈不动步子,她单手捂着眼,汹涌的泪水从指间流出,宫远徴这最没有根据的理由,正中她的心。

    她可以说出一大堆去赴死的理由,也可以从容地面对这样的结局,可唯独面对这样的恳求,这样充满着私心的需要,她无力拒绝。

    她终于还是回身抱住了他,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池中紧紧相拥,相互依靠着嚎啕大哭,把这么多年的委屈与心酸,一齐洒落在池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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