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转场。

    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地点是在藤源济时的房间里。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里的样子。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藤源济时”四个字。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晴明(仁王):这样一来。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可终为不美。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这样一来,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

    徐徐地吸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吸时。夜暗之气慢慢潴留体内,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晴明(仁王):(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可以吗。博雅?

    博雅(真田):什么?

    晴明(仁王):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邪的护符。当德子小姐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出头,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不过——

    博雅(真田):不过什么?

    晴明(仁王):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

    博雅(真田):出了声又会怎样?

    晴明(仁王):那样。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

    博雅(真田):接下来呢?

    晴明(仁王):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拧下头……

    博雅(真田):千万不可出声啊。(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内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晴明(仁王):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博雅(真田):是什么?

    晴明(仁王):水。

    博雅(真田):水?

    晴明(仁王):是的。

    博雅(真田):用它做什么?

    晴明(仁王):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

    这时,话语中断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备感痛苦。

    博雅的□□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忽然。

    晴明(仁王):来啦。

    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分明有着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发出了嘎吱声。

    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

    声音轻轻的,连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晴明(仁王):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强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祗,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高台,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上,各自插着点燃的蜡烛。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血红色。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德子(幸村):济时大人——(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济时大人——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住脚步,嘴角浮过喜悦的笑意。

    德子(幸村):哎呀呀,真高兴呀!

    她露着白色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嘴唇裂开了,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

    德子(幸村):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声音轻轻柔柔的)

    她噌地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德子(幸村):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身影了……

    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竖得更高了。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

    德子(幸村):(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喃喃诉说着)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无比怀念,苦闷不已,痛苦不堪……

    像手舞足蹈般,她浑身抖动着。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咻”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

    她紧咬的牙齿格格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着。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人济时。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

    德子(幸村):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是这样——(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女子泪流满面)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泪。

    德子(幸村):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一分。

    德子(幸村):无情遭抛弃。

    德子(幸村):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她手舞足蹈起来)

    德子(幸村):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

    德子(幸村):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德子(幸村):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

    德子(幸村):瞧吧,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

    新欢发在手,捶下五寸钉。

    德子(幸村):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好味道。

    德子(幸村):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

    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乱转。

    德子(幸村):(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你不想再吻我了吗,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啃咬起来。

    她又起身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露出雪白的双腿。

    德子(幸村):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

    德子(幸村):(恳求的声音)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

    她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德子(幸村):看我呀,济时——(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

    德子(幸村):(她狂吼着)啊!啊!我要你的命!

    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德子(幸村):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

    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

    德子(幸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

    场面实在是怵目惊心。就在这时——

    济时(丸井):救、救救我啊!(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性命。

    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

    由于过分惊恐,济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瘫软如泥,浑身无力。

    他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的。

    德子(幸村):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

    德子(幸村):(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德子(幸村):啊哈哈——

    济时放声大哭。

    德子(幸村):济时,你在耍弄我啊!(她咬牙切齿)

    晴明(仁王):不好,博雅,出去吧。(晴明低声说着,站起身子)

    博雅(真田):嗯……

    博雅跟在晴明后面从屏风后出来了。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直往后拽。

    济时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来。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不过衣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晴明(仁王):德子小姐,请等一等!(晴明扬声叫道)

    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身上。

    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晴明(仁王):不能用这个。快吹笛子!

    博雅(真田):噢,噢!

    博雅取出叶二,吹奏起来。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正要朝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视着笛声传来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吹奏笛子的手停住了。

    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济时(丸井):啊!

    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

    德子(幸村):博雅大人!

    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

    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德子(幸村):如今——如今的我,你看见了!

    德子(幸村):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

    博雅无言以对。

    德子(幸村):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

    脸上涂成红色。

    头上顶着铁圈。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德子(幸村):噢!唉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

    她高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德子(幸村):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

    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铁圈上插着三根蜡烛,有两根已经灭了,只有一根还在燃烧。

    德子(幸村):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她痛苦地摇着头)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披离又缠绕。

    德子(幸村):噢……(她失声恸哭)

    德子(幸村):好羞愧啊!

    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唇,悲声□□着。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德子(幸村):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

    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压扁了,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地长了出来。

    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她的眼珠鼓胀起来。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是两只角。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

    晴明(仁王):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德子(幸村):嘻嘻嘻……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着弟笛子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

    晴明(仁王):博雅!(晴明追到博雅身边,大声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

    博雅(真田):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实忠(桑原):怎么啦?(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问出声)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晴明(仁王):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性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

    实忠(桑原):晴明大人您呢?

    晴明(仁王):我去追她。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博雅(真田):去追德子小姐?

    晴明(仁王):是的。(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走吧。

    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博雅(真田):哦,好吧。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晴明将带有符咒的箭射入夜空,二人追逐着箭矢消失的方向。

    博雅(真田):晴明——

    晴明(仁王):怎么啦,博雅?(晴明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博雅(真田):你不久前说过,人的心中都有鬼……

    晴明(仁王):是的。

    博雅(真田):好吧,晴明,万一有一天,我也变成鬼的话,你会怎么办?

    晴明(仁王):放心吧,博雅,你不会变成鬼的。

    博雅(真田):可是,既然谁的心中都会有鬼。难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吗?

    晴明(仁王):是有。

    博雅(真田):也就是说,我也会变成鬼的呀。

    博雅(真田):万一我变成鬼,你会怎么办?

    博雅又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晴明(仁王):博雅,倘若你真的变成了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啊。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阻止这一切的话。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博雅(真田):自己?

    晴明(仁王):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谁都无法阻止的。我也无法解救变成鬼的你……

    博雅(真田):对德子小姐呢?

    晴明(仁王):一样的道理。(晴明点点头)不过,博雅啊——

    博雅(真田):什么事?

    晴明(仁王):即使你变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

    博雅(真田):知音?

    晴明(仁王):是的。知音。

    博雅(真田):(博雅泪流满面)我真傻。(博雅仿佛自言自语)

    晴明(仁王):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我不是有意要提出这种问题的。可是,博雅,是你让我说的……

    博雅(真田):是我?

    晴明(仁王):(晴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端详着博雅)今天,我们见过了芦屋道满大人呀。

    博雅(真田):是啊。

    晴明(仁王):就像道满大人所说的那样。

    博雅(真田):什么事?

    晴明(仁王):我到底还是跟道满大人一样。

    博雅(真田):真的?

    晴明(仁王):是真的。(晴明停顿了一下)如果说我有什么跟道满大人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身边还有你呀,博雅……

    博雅(真田):晴明啊,我明白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晴明(仁王):明白什么?

    博雅(真田):你呀。比起自己认识的还要出色得多,你就是这样一个男子。

    听博雅这么说。这一次,晴明默然了。

    晴明(仁王):哦。

    对博雅的话,晴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点头表示会意。

    晴明(仁王):博雅——(晴明声音很轻)

    博雅(真田):什么?

    晴明(仁王):曾经离开的心,无论怎么做。都再也追不回了。

    博雅(真田):是啊。

    博雅点了点头。

    晴明(仁王):无论怎样忧心如焚,都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世间的常理。这一层,德子小姐也很了解吧。也许几天以来,几十天以来,每日每夜,德子小姐一直考虑这件事,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鬼的。

    博雅(真田):嗯。

    晴明(仁王):可是,鬼是不会懂这一层道理的,哪怕不想变成鬼,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要从人的内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身灭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把人灭掉这种事,是不可肆意妄为的。(晴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箭矢指向的地点是在五条一带的一座荒凉破败的房子前。

    博雅(真田):晴明,这里是……是道满大人说过的德子小姐的家吗?那么德子小姐呢?

    晴明(仁王):道满大人虽然说过,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处,但最后小姐还是会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来的。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摆,吸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着。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博雅(真田):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吗?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刚刚落花的芍药还残存着。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

    是一辆吊窗车。

    晴明(仁王):这难道会是……

    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全覆盖在秋草丛薮里。

    博雅(真田):是德子小姐乘坐过的车啊。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荡然无存。从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博雅(真田):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为情啊!

    晴明(仁王):走吧。

    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内。

    忽然发现廊内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杂役(毛利):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是一个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博雅(真田):你是——

    杂役(毛利):好久不见了。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呢?

    杂役(毛利):您来迟了,博雅大人——(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博雅(真田):来迟了?

    杂役(毛利):是的。

    博雅(真田):你说什么迟了?(尽管压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高声吼着)

    晴明(仁王):博雅,走吧。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身边,朝屋里走去。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溢在夜气中。原来从她匍匐着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鲜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剑。

    晴明(仁王):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在女子身边跪下双膝,抱起她的身体。

    德子突然翻过身,紧紧搂住博雅。

    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牙齿长长的,咬得格格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够不着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格格作响,一边抑制着从身体里面往外喷涌的某种力量。

    德子(幸村):(她左右摇摆着头,轻声呼叫)博雅大人呀……

    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德子(幸村):(女子挣扎着)本想要了他的命。(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女人嘴里流着血,喉间咻咻地喘着气。

    博雅(真田):(博雅抱紧了德子)你咬吧!(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格格响了起来。

    在德子身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从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德子(幸村):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

    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博雅(真田):对不起,对不起!(博雅紧紧抱着德子)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人气的光华。

    德子(幸村):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

    德子(幸村):(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问)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

    博雅(真田):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博雅(真田):我是心爱着你啊!(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博雅(真田):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德子(幸村):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

    博雅(真田):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

    德子(幸村):我还添了许多皱纹!

    博雅(真田):我也爱你的皱纹。

    德子(幸村):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

    博雅(真田):我就爱这样的你。

    德子(幸村):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博雅(真田):是的。

    德子(幸村):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

    博雅(真田):是的。

    德子(幸村):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

    博雅(真田):是的。(博雅一再点头)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德子(幸村):啊——(德子高声大叫)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德子(幸村):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

    博雅(真田):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

    德子(幸村):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博雅(真田):生命?

    德子(幸村):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德子(幸村):好恨呀,济时!

    博雅(真田):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

    德子(幸村):唉,好后悔啊。(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性。

    德子(幸村):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摇头)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血烫温了,染湿了。血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温度正从德子的身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气。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她扭动着身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她又变成了厉鬼。

    德子(幸村):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拼命忍住□□声。

    晴明(仁王):博雅!(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博雅(真田):好了。晴明,别乱来!(博雅吼道)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肉。

    血泪在横流。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血泪混合在一起。

    德子(幸村):好了,好了!(德子边咬边念叨着)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德子(幸村):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德子(幸村):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

    “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德子(幸村):哎呀!(德子大叫起来)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博雅(真田):没关系,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

    博雅(真田):(博雅的声音震颤着)德子小姐,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有的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

    德子(幸村):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

    德子(幸村):每天每夜,日复一日,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

    德子(幸村):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博雅大人的笛声。

    博雅(真田):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

    德子(幸村):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息,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身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魔障。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根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啊!

    德子(幸村):不是,不是的!(德子左右摇了摇头)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

    德子的嘴里。青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德子(幸村):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德子(幸村):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

    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牙齿外露着,嘴唇根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强辨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德子(幸村):博雅大人!(德子齿间吞吐着红色的舌头)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你的喉咙的。

    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色的火焰,格格地咬着牙齿。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德子(幸村):博雅大人呀!

    德子声音细细的。

    博雅(真田):我在这儿——

    德子(幸村):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

    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博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德子(幸村):我有一个请求——

    博雅(真田):什么?

    德子(幸村):现在,再吹一次笛子……

    博雅(真田):笛子?

    德子(幸村):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

    博雅(真田):当然可以。

    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怀,取出了叶二。

    他把叶二贴近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清澄的音色,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色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仿佛受此吸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

    没有回应。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唤。

    依旧没有回应。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

    仍旧没有回应。

    博雅(真田):德子小姐啊!

    博雅痛哭失声。

    德子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博雅(真田):哦……

    德子小姐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熟悉的娇娆面容。

    博雅(真田):多么美啊!

    德子小姐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唇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晴明(仁王):博雅啊——(晴明声音温和)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

    博雅(真田):她得救了?因为我?

    晴明(仁王):是啊。(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安慰)

    忽然,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晴明和博雅发现,从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走来。

    原来是芦屋道满。

    晴明(仁王):道满大人——

    没有回应。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满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道满(柳生):(道满低头望着德子)真可怜呀!(他低声喃喃着)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内,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晴明(仁王):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杂役(毛利):是。(杂役点点头)我有一个愿望……

    晴明(仁王):什么愿望?

    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晴明(仁王):这座宅子里充满某种气息。

    杂役(毛利):是一种气吗?

    晴明(仁王):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

    杂役(毛利):是、是的。

    晴明(仁王):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

    杂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晴明(仁王):有劳你了。

    杂役欲言又止。

    杂役(毛利):好吧。(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杂役回来了。

    晴明(仁王):发现了什么?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杂役(毛利):我挖出了这种东西。

    他把它们交给晴明。

    杂役(毛利):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

    晴明(仁王):北面呢?

    杂役(毛利):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晴明(仁王):知道了。

    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唇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博雅(真田):啊!(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原来,三个文蛤的内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

    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皮,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博雅(真田):晴明。这是……(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晴明(仁王):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邪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个贝壳。(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哈哈……

    晴明(仁王):(晴明打量着道满)道满大人,是你吧?!

    道满(柳生):是的。(道满点头承认)

    道满,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那么,在造访这座房子时,道满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情形。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胸。

    道满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道满(柳生):在这里。(他小声说)

    道满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里面是一颗已经烧焦、变黑的柿树种子。

    道满(柳生):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晴明(仁王):对德子小姐呢?

    道满(柳生):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小姐那里被杀死的阴阳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

    博雅(真田):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

    晴明(仁王):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

    博雅(真田):什么?

    晴明(仁王):空蝉。蛇蜕下的皮。蜉蝣的尸体。烧焦的柿树种子。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

    博雅(真田):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

    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杂役脸上血色尽失,青紫色的双唇颤抖不已。

    晴明(仁王):是你吧!

    杂役(毛利):是我。(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小姐所托。是更早之前。我听了阴阳师的吩咐才埋下的。

    博雅(真田):阴阳师?

    杂役(毛利):是的。就是在绫子小姐那里被踩死的阴阳师。

    晴明(仁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杂役(毛利):(杂役沉默了一会儿)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托。

    博雅(真田):岂有此理!(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杂役(毛利):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

    晴明(仁王):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杂役(毛利):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竞糟糕到这一步……(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道满(柳生):一切都终结了。(道满絮絮地说)

    说完,他转过身,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欢。

    博雅(真田):晴明啊……(博雅的声音是低沉的、小小的)真的结束了吗?

    晴明(仁王):嗯。(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博雅(真田):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博雅(真田):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晴明(仁王):将它们彻底消去吧。

    这一次是博雅将系上符咒的箭射向那四个贝壳。

    就在当年,藤原济时身染沉疴,在卧床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就在下葬的耶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小姐就会显出身来。

    德子小姐只是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隅的一角。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身于暗蔽处或是树阴下。

    她倏忽现出身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在现身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身影消失时,就恢复了伊人的容颜。

    彼此沉默无语,根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身影消失为止。

    昔日殷殷语,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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