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高阁的平台上，天空中乌云密布，透不过几丝光亮。

    平台上的女子脚下伴随节奏，踩着鼓点，随着乐声如疾如许，几抹鲜艳的火红在台上舞动。

    男声的唱词波澜壮阔，在此起彼伏的乐声中不曾有一丝突兀。

    女子脚下涌现出一朵巨大的黑色莲花，从石阶上一直蔓延到整座环城。

    黑暗中眼前高阁的平台上，有序间隔的火焰不断蔌发，似乎正应对台上舞动的女子，眉宇间盛满的严肃与怒火。

    台上的人翩翩舞动，台下的人也看得如痴如醉，不禁跟随男声一同哼唱起唱词来。

    唯有一名女子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穿着一身缟衣，和大家一样站在台下，定定地看着台上的女子不断舞动的身形。

    烨烨的火光，在她白皙光洁的脸颊上忽闪忽闪，映出红艳的亮泽，更是将她娇俏的鼻尖磨光擦亮，瞳孔里像是嵌进了夕阳一般，映着高阁上女子们舞动的身姿，看得极为入迷，眼神里却透露一种空无热情的萧瑟。

    “如果雨乔也上去跳的话，那该多好！你说对吧？云朝。”她盯着神女的眼睛发直，话语却问着身旁的人。

    一旁一直牵着她手的云朝，听见女子的问话，皱起眉头看着她，心中尽是怜悯与无奈，手也不由得握得更紧。

    “兰惜，不可以说出来。”

    兰惜只是落寞地垂下眸子，有些失神地叹息，没有答话。

    眼前的景象，要是放在以前，自己铁定也和现在一样，美滋滋地欣赏神女的舞姿，只觉那金银穿戴在她们有力而娇美的身形上，也因眼神间琉璃转动的熠熠神情，而黯然失色。

    神女脚下不断蔓延的莲花黑影不断扩大，造成震撼逼人的压迫感，兰惜也能津津有味地观赏。

    可是如今，岁岁都能听见的奏乐，像是变了调。

    伴随乐声奏得越来越强劲，越来越急促，神女转动得越来越频繁，那不断扩张的莲花黑影，就像是来到了兰惜跟前。

    旋转而扩张地不断走近，台上神女的目光，也不断旋转而靠近地，定定地盯着兰惜，越走越近，那陌生的脸庞，像是变了张脸来到她的跟前。转眼近在咫尺，呼唤着她的名字，兰惜，快要吞噬她一般。

    兰惜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却不自禁地越看越入迷，越看越移不开视线，就像被人从身后抓着自己的脑袋，不让目光向任何方向偏移。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揉进那莲花的黑暗里了，兰惜不自觉地抓紧云朝的手，就像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她迫切地想要从扭曲中，挣扎出来，云朝却对兰惜的异样无动于衷，手心也并未传来任何更为紧密的触感，兰惜感到无力，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到的懦弱。

    兰惜背后已经被渗出的冷汗浸湿，借由背后冰凉的触感她才像恢复了知觉一般，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云朝手指间的触感，兰惜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手心中那份柔软。

    “兰惜……”

    云朝立马察觉到兰惜的动作，不再被平台上的场景牵动视线，再次转头看向有些无力的兰惜，眉宇间依然淡然的神情，因担忧而颤动目光，紧紧锁着身旁的女子。

    原本牵着她的手，转而环住兰惜的肩膀，试图支撑着她，生怕她就这么坠下去，云朝的声音变得更为轻柔，“快了，掌守她们快走上第七层了。”

    耳边的乐声再次迎来变调，更为高亢而宏大，如同涛涛骇浪般鼓动，在男声婉转雄厚的转音中，循环着一段激昂的节奏，显得庄重而威严。

    兰惜的耳边却不消停，不适应般地一直耳鸣着，她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无奈，真是还未饮酿，人先醉。听不清就听不清吧，反正也快结束了。兰惜想着便再次站直了身子，看向台上。

    神女依旧在平台上舞动，一群与兰惜一样穿着一身缟衣的人，已经从神女身后穿过，走向高阁的顶端。

    周围越来越多人的声音响起，跟唱着高阁上男声响彻阴云之下，不绝于耳的颂词。

    兰惜感到有些寂寞，不自觉地小声找话向云朝聊道，“云朝你说，她会回来的对吗？”

    云朝将兰惜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心中明知不可能想摇头，却因怜惜兰惜而改口道，“那件事，我么就当过去了好不好？”

    “可是，终究是我的错…”兰惜的声音变得更低，低得云朝只能低下头，贴近她的耳际才能听清。兰惜身上散发着薰衣草好闻的香气，惹得云朝不由得贴地更紧。

    兰惜并没有注意，只是心里更是懊恼，却生怕云朝更为担心，甩了甩头，试图甩掉心中烦闷的思绪，“算了，算了。”

    “姐姐，你跟她们的衣服好像啊。”

    这时，兰惜突然听见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同时感到，身后有人扯了扯自己的一角，她侧过头望去，身后一名十来岁的女孩正穿着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看着她。

    兰惜想到，那女孩一定是被自己这身缟衣吸引来的，她想着女孩刚才说的话，有些失神地笑道，声线尽量显得愉悦，“是吗？”

    那女孩笃定地点点头，眼睛里炯炯生辉，满是憧憬，“姐姐走在上面，一定可漂亮了！”

    “你长大后也一定可以。”兰惜笑了笑，提醒那女孩，要开始祈福了，便急忙转过头不再看向女孩，落下一脸失落地将头埋得更低，不过自己搪塞的借口不假，真的要开始祈福了。兰惜心想着，又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离高阁顶端近在咫尺的人群。

    “惜，你看。”

    云朝也提醒她道，摇了摇兰惜的肩膀，试图扯回兰惜的注意力。隔着一山，云朝的手指紧紧捏着兰惜的肩膀，心里估摸着，似乎比上一岁见面的时候，还要消瘦许多。

    不过云朝相信，等兰惜看见高阁上转瞬发生的一切，她内心的伤痛一定会被缓解，注满希冀。

    乐声接近尾声，台下所有人也唱着颂词将手举向高阁顶端。

    最顶端上，萌发一阵白光，却不刺眼。先是逐渐弥漫整个楼阁，再来不断散发着光晕，笼罩道兰惜所站的位置，接着持续蔓延过他们的头顶，往城池的外侧冲刷涌去。

    天上连绵的阴云，被那发散的白光，退去，散去，消散殆尽。

    等一切归于平静，一改阴暗氛围的朗日晴空，伴随彩虹，再次显现在兰惜眼前，她遽然望向上空的太阳，强烈的光线，使兰惜不住地眯起了眼。

    乐声逐渐在落尽的号角声中，达到尾声。

    那白光的确沁润人心，兰惜只觉心中的沉闷快要一扫而空。岁岁一见，那白光所带来的光明，犹如光照抚慰进心里，兰惜只觉不管遇见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次落进无尽的懊悔之中。

    云朝转过头，目光投向一旁还在望着高阁顶端的兰惜，“现在好点了吗？”

    如果不是还要小心看着前面的路，云朝真希望自己能一直看着她，整个人住到兰惜心里，当然最好。

    兰惜回过头来，勾起笑容，原本苍白的嘴唇，有了一抹血色。在阳光下显得越加明媚，对云朝点头应着。

    云朝看着她恢复朝气的脸庞，忍不住倾身，在兰惜的额头上轻轻小啄了一下。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向外围走去，兰惜和云朝也牵着手，朝通往桃野的石桥走去。

    脚下油绿绿的草地，踩着软绵绵的，就像手里捏着棉花球似的。兰惜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半仰着脑袋，看着天上朵朵白云正向同一个方向飘摇而过。

    华月的冬日，总是会时不时地下去雨来，只有日照祭典这几天，才能看见，一如春时入夏，百花齐放的盎然景观。

    眼神从天上，向下看去，便是刚才仪式表演所在的高阁，七层楼高的雄宏建筑，占据着华月最中心的位置，那是兰惜与云朝不停来往的，另一个家。

    “真没想到，我们就要离开环城了。”兰惜有些不舍地说道。

    这里承载了太多记忆，转眼望不到头的学生时代，如今终于在今日迎来尾声，兰惜心中突然泛起酸楚，有些不舍。

    即使以后还有机会来到环城，但在这里生活的七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重新再来的余地。

    如今回想起来，从进入暨成学校、再到参加众议会，决定与云朝纳配……那些过往的回忆，如今依然在自己眼前历历在目，像是自己，还在做着没醒来的梦。

    环城每一层的平台上，都种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在黄白的外墙下，相映成趣。

    那里有葳蕤浅紫的丁香，黄褐带着隐青的长足兰，一旁还有，如绸带般吊坠着的红缎花。

    和脚下连片的青草地，在冬时显现出，一派生机。

    云朝停下走向石桥的脚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向一旁的兰惜说道，“我们回一趟环城好了。”

    兰惜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望向云朝，“怎么？”

    云朝拂下兰惜耳畔旁，紧贴在脸颊上的发丝，“纳配的事物，还有些需要向司务处说明，顺便你也能回去看看。”

    纳配，又是纳配……兰惜心里抱怨着，自从自己答应云朝以后，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应付起这些琐事来，比自己勤快多了；提起纳配的次数，比自己提雨乔还要多得多了，现在兰惜自己，一听到这两个字，心都快麻木了，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自己也阻止不了他。

    不过，说起再去环城，兰惜打心底里是想去的。可是眼见正午已经过去，再磨蹭点，也不知道回家的时候，离黄昃还远不远。

    “那你尽快些。”兰惜扯了扯云朝的衣角，望着他说道。

    云朝喜欢兰惜这样看着自己，眼睛里自己的身影占了她的视线，他不由得迟迟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兰惜，点点头，一点都不放过自己落在她眼里的时间。

    直到兰惜再次轻声唤起自己的名字，云朝才笑着轻声补充说，“我们出了环城中门，走快点回去便是。”

    云朝牵着兰惜的手，十指紧扣，再次往环城的方向走去，绕到方才神女跳舞的平台正下方，走上几层石阶。

    再往上走，经过两块硕大高耸的石柱，屹立在两侧，兰惜和云朝的身形被映得十分渺小，那里便是环城中门，进入环城唯一的入口。

    在跃上几层石阶，便走上第一层的平台，绕过面前的向上的石梯，万花丛中的石柱与廊道后面，能看见宽阔的门洞。

    云朝停住脚步，向兰惜说道，“惜，我先上去了，你在这里等等我。”

    兰惜笑着点点头，送别云朝上了石阶，自己便走进了一旁的门洞。

    外面热烈的光照，转眼停滞在廊道的光影间，里面看起来晦暗许多，却足以让兰惜看清任何一个角落。

    “暨成学校啊，还真是一点没变。”兰惜背着手，感叹着，一副老生常谈的模样。

    这里是学校内侧的广场，供学生通行的地方。中央的光柱洒下的光亮，照径直从顶端打在地上，照亮整个学校的内部空间。

    那光柱上用收束的光亮，凝聚在那里写着暨成学校的校训，不过兰惜一直以来只当那是学校的装饰，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那不过就是几个浅显易懂的词汇，拼凑而成的句子。老顽固地贴在光柱上，直到兰惜毕业也不曾把那校训看上几次，只记得写着什么勇敢…大肚，不对，大度…高尚什么的。

    可今日也没那份闲心，落在观察校训身上，兰惜迫不及待地走向一层的教室，那盛满他们回忆的地方。

    只要眼睛看向那熟悉的教室内，雨乔的身影，就会半透明似的，重新浮现在眼前，她坐在教室里，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籍。

    第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兰惜和云朝头一次走进教室的教室的时候，云朝为了等兰惜，临到上课才走进教室，那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唯独雨乔和最后一排的位置还空着。

    夫子扫视众学生，声音有些威严地问道，“怎么这女娃身边没人坐啊？”

    见没人说话，夫子随意点了点坐在前排同学的桌子，“你来说。”

    那学生才悻悻地开口，因为紧张字句一顿一顿的，“她，她太高了。”

    “太高了，坐她旁边有什么不好？”夫子有些想不明白。

    那男生脸已经胀得通红，“显得，显得我太，太矮了。而且如果老师抽来回答问题，简直就是活靶子。”

    座位上学生们低声笑着，雨乔的头一直没抬起，浓密的眼睫毛下黑瞳不停歇地扫视着，书本上的字句，可兰惜刚进门听见这话，立马不乐意了，心里愤愤不平起来。

    “你们不坐，我坐。到时候可别后悔。”她两步并一步地走过去，就往雨乔身边坐下。

    直到正午快过，雨乔也没抬眼看过兰惜，一下课就直看着桌上的书本。

    兰惜有些踌躇，自己闲不住地嘴，开始想和身旁的女子打声招呼，可又怕打扰人家。兰惜悄悄瞥过眼去看她，自己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打量起雨乔来。

    她真的好高啊，比那时的云朝还高，自己仰起头才能看见她齐下颌的短发。雨乔穿一身浅青的衣裳，高挑的身形使她看起来有些瘦削，可是却一点也不骨干，手腕紧实白皙，唇齿轻薄。

    兰惜生怕说这话嗓子发干，吞了吞口水润喉，便扯了两下雨乔的袖角，腼腆地望着她，“打扰一下。”

    雨乔感觉有人在叫自己，便缓缓转过头，牵起嘴角，勾起微笑看向身旁的女子。

    兰惜这才发现，原来雨乔笑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冷漠，怎么说来着，温文尔雅，面目贤淑聪慧。

    她有些紧张扯开笑脸，兰惜向来直来直去惯了，唯一斯文点的朋友就是云朝了，可是青梅竹马哪有那么多规矩要讲。

    兰惜真有些害怕雨乔会讨厌自己，便一下子束手束脚端坐在那，挺直腰背，一气呵成自我介绍起来，“我是你的同桌叫兰惜，从桃野来。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

    自那以后，兰惜发现雨乔总是第一个到教室，一见到兰惜走进来，便会抬起眼，露出温和的笑容，呼喊兰惜的名字。

    只要兰惜在的地方，就能看见雨乔的身影，兰惜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如此。

    而如今，兰惜看向眼前空旷的教室，雨乔的幻影从视线中褪却，在外侧廊道的光照下变得透明。

    她心里自然明白，那些过往已经回不去了，雨乔已经入墨了。

    不会再回来了…

    兰惜走出一层的教室，又去到第二层，第三层，雨乔的身影，依旧在其中不停交织，不管在哪里，都能从兰惜心底唤起好些回忆。

    有云朝的，有雨乔的，还有三人一起的……可是不管回忆起多少往事，兰惜明白，自己终究不能停下离去的脚步。

    直到她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兰惜知道“未来”来接她了。

    她侧过身去，云朝正蹑手蹑脚地走到兰惜身后，两只手就快要够到她的肩上，兰惜一脸好笑地看向云朝。

    “这地上的影子，倒是不给你面子。”

    “真是可惜。”云朝故作失败的语气，眼睛却看着眼前人笑得格外开心。

    云朝走到兰惜身旁，看向眼前空无一人的教室，再次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他低声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兰惜突然害臊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点头。

    看向云朝笃定的眼神，他从未骗过自己，当真是真心对着自己说着心里话，兰惜心底不禁升起一丝甜意。

    云朝拉着兰惜的手，领着她走下去。

    走出暨成学校，走下环城中门的阶梯，跨过通往桃野的石桥。

    届时，人潮已经散去，通往桃野的石桥上，空空荡荡地，只留下云朝和兰惜两人，映在晶莹剔透的水面上，随风震荡的波纹，将他们的身形乱得模糊。

    下了石桥，便踏进桃野乡间的石板路，正赶上附近的大人，带着留在桃野的小孩子回家，欢笑声、追逐声、打闹声，不绝于耳。

    穿过九庄的游园，太阳已经回落得有些泛黄。

    兰惜和云朝的脚步，也踏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直到周围的音螺传来乐声，两人不约而同地牵着手，飞快地跑起来。

    跑过十五庄的花墙迷宫，就能隐约看见不远处那片桃林，正繁茂地盛开着，被黄昃夕晖染上的橘黄。

    只是眼见夕阳西沉，云朝向前跑动的脚步，却微微开始放缓，拉着兰惜跑在前面的他，逐渐和兰惜并起肩，又不断松懈，甚至落在兰惜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