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的铁门

    潮湿闷热的夏季像是将人关在了蒸笼里一般,屋内风扇在呼呼地扇,身上的汗水也在哗哗地流。

    桌上摆着一盘鲜艳欲滴的西瓜,引得几只苍蝇垂涎已久,在空中盘旋了老半天。

    阿星将头埋在作业堆里奋笔疾书,七八月份玩的有多潇洒,现在赶暑假作业就有多痛苦。

    但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与作业纠缠之际还能与苍蝇周旋,当窥伺已久的苍蝇悄然落至桌面的西瓜汁上,阿星的手早已摸到了苍蝇拍,只听“啪”的一声,又一只可恶的苍蝇落入法网。

    这种“为民除害”的及时性快乐是赶“鸿篇巨作”所不能媲美的。

    晚饭时分,落日余晖照在鱼鳞般的瓦片上,于院子内投下一角阴影。

    阿星帮着奶奶将小饭桌抬到院子的阴凉里,将碗筷一一摆放在桌上,老黄则摇着尾巴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瞎捣乱。

    一老一小一老黄狗,每天就这样依偎着生活在一起,老人会愁每天给孙女弄什么好吃的,孙女儿会愁怎么还有那么多作业没有做完啊,老黄会愁什么呢,她看着最无忧无虑,但她眼角的泪痕说明她愁的事情可能比人类还多哩。

    “汪、汪、汪!”

    老黄其实是只很温顺的狗,其他邻居家的狗看见人路过自家院子,不管是不是熟人,扯开嗓子嚎就是了,好像它叫得越卖力,主人会越觉得它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至于真遇到歹人,比谁都夹尾巴跑得快。

    而今天,老黄竟然有兴致嚎上几声了。

    阿星闻声看去,见着院子外来了位骑摩托车的大叔,好像以前过年见到过,他手里还提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当他走近时阿星惊讶地发现,袋子里竟然装有两朵野山菌!

    哎呀,好久没有吃过野山菌打蛋汤了,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总会从山上挖几朵回来,现在爸爸外出打工,她和奶奶又觉得菌子太贵不怎么买来吃,这个叔叔是来给他们送菌子的吗?

    “诶哟,伯母,你们已经吃上了啊?”那个叔叔熟络地招呼道。

    奶奶眯着眼看了许久,终于认出来是谁,“哎呀,是小邓啊,你不是去城里打工了吗?怎么回来了啊?”

    奶奶忙去打开院子的竹编门,让那叔叔进来。

    邓叔叔说:“前不久从架子上掉下来,腿摔伤了,你看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等休养几个月再回去。”

    阿星听闻看向他的脚,确实有些跛,但走起路来还是比奶奶利索。

    奶奶邀请道:“吃饭了没啊?在这儿一起吃吧,我今天煮的饭多。”

    “不吃了伯母,我就是想着现在只有你和阿星在家,就想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你们带了点我今天上山采的菌子。”

    邓叔叔看向她这边,眼睛亮了亮,咧嘴笑了起来,“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阿星买菜,真是想不到,阿星都长这么高了。”

    原本趴着的老黄索性还站起来嚎,那架势像是不干一架收不了场了。

    邓叔叔缩了缩脖子,笑盈盈地指着老黄开玩笑道:“你这只狗每次见着我都叫这么厉害,小心我打你啊。”

    阿星顺了顺她的毛,从桌上拿下一块刚啃完肉的骨头,“老黄别叫了,来吃块儿骨头。”

    “诶,阿星,你怎么不叫你的邓叔叔啊?你忘记你邓叔叔了啊?”奶奶在一旁提醒道。

    阿星抬头看了眼他,又埋下头去摸老黄的脑袋,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一样。

    奶奶有些不好意思,“瞧这孩子,以前见着熟人都主动打招呼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阿星啊前年你邓叔叔还抱过你哩,那年守岁夜,你爸妈打牌,还是他哄你睡的觉你不记得了?”

    前年见过?这么久了我怎么会记得。

    “哎不碍事,小孩子嘛,不喊就不喊吧,这几天我在山上挖菌子,特意给你们带了两朵尝尝鲜。”

    “这菌子这么贵,你还是拿去卖吧,给我们干啥呀真是客气。”

    “好久没有见到阿星了,也没有什么能送她的,你就拿着给孩子弄来吃。”

    邓叔叔笑容和蔼,说着还上前摸了摸阿星乱蓬蓬的脑袋。

    奶奶心里很高兴,面上却显出几分嗔怪之意,僵持不过,最终还是快步走到厨房去拿装蘑菇的容器,“小邓啊,你今晚就在这儿吃啊,我去给你拿碗筷。”

    “真不用了伯母。”男人推辞道。

    等老人的身影转进了厨房,男人在一旁坐了下来。

    他拿起一朵蘑菇的茎干逗阿星:“阿星你看这些菌子多大个啊,你不喜欢吃菌子汤吗?可香了。”

    阿星抬头望他,一双水润透亮的眼睛眨了眨,她点头道:“喜欢吃,我爸爸之前也去山里采过蘑菇。”

    男人笑了笑,“小时候你爸爸经常和我偷跑到那座山上去采蘑菇,可是后来他胆子小了,不敢上那座山了。”

    阿星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座神秘的大山,心里有些不服气,“我爸爸胆子才不小呢!”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奶奶拿了一个盆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有一碗白米饭和一双筷子。

    男人摆手婉拒道:“哎呀伯母,我真不在你们这儿吃了,我媳妇做好了饭等我回去哩,再不回去她可要把我给骂死。”

    奶奶啧了一声,“你就是客气,那下次等王建宁回来,我叫他好好招待你。”

    男人将菌子放进盆里,“好嘞伯母,那我就下次再来蹭你们家的饭。”

    “好,你路上慢点啊,这大老远地从白马村过来,也不怕伤着你的脚。”

    男人摆摆手示意奶奶不要再送了,“伯母你就回去吃你的饭吧,我骑了摩托车来,十几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奶奶站在院子里目送他骑车走远,这才折返过来查看蘑菇,满意地点着头。

    “今年雨水充足,这蘑菇长得真不错,要是我腿脚再利索一点,我都自己去采了到街上去卖。”

    阿星扒着碗里的饭一粒一粒地嚼,过了好一会儿才嘀咕道:“老黄好像不太喜欢邓叔叔。”

    奶奶摸了摸老黄的脑袋,“它就是怕生而已,跟你这个调皮蛋一样。”

    第二天是赶场天,奶奶腿脚不便,这采买肉菜的任务就交到了阿星身上。

    王阿星和往常一样,睡足了懒觉才起床前往村口郭阿姨的店里买肉。

    郭阿姨人很好,总是提前把一些好肉给阿星和奶奶留着。

    “阿星来啦。”郭阿姨见阿星穿着花裙子从人群中走来,小小一只就像是个洋娃娃一样。

    她生的是一个儿子,比阿星大五岁,但一点没有阿星懂事,平日里调皮捣蛋的经常被老师叫家长,所以每每看着阿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到村口买菜,她都在心中默默哀叹,要是我儿子能有阿星一半听话懂事就好了。

    阿星闻声,终于在昏暗的猪肉鹏里捕捉到郭阿姨那张和善的笑脸,她仰头回道:“郭阿姨早上好。”

    “今天也买五花肉吗?你看阿姨给你留的肉,多漂亮啊,你和奶奶可以吃好几顿了。”

    说着她连忙在围裙上擦掉手上的猪肉血沫,热心地提起肥瘦均匀的猪肉给阿星看。

    阿星踮起脚尖往猪肉上嗅了嗅,这是她辨别猪肉是否新鲜的常用方法。

    嗯,没有怪味。

    她拉开自己肩上斜跨的向日葵编织包,从里面拿出奶奶给的买菜钱攥在手里,“郭阿姨多少钱呀?”

    她不擅长与人讲价,更不擅长与人辩论,瞧着周围阿婆阿姨们为了几毛钱互相贬低,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阿星觉得心里有些害怕,只是快速地撇了一眼然后低头走掉。

    郭阿姨将肉放在电子秤上,指着上面的数字转头对阿星说:“十二元,阿姨不会多收你的。”

    郭阿姨性子爽快,但她的男人却要精明些。

    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光着膀子,身上只系了条被油污浸染得发黑的红围裙,嘴里叼着半根烧红的烟,一吸一吐之间,神情有些倦怠。

    他余光扫过媳妇热心忙活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他一手拿掉烟,一手提起铁钩上挂着的猪肉给阿星看,扬声问道:“阿星啊,今天不想吃骨头肉啦?瞧这大骨头啃起来肯定香!”

    那肉看过去全是硬邦邦的瘦肉,瘦肉里紧紧裹着一根骨头。

    郭阿姨已经将肉打包好,见丈夫还有意多做笔买卖,手上系袋子的动作也不由得慢了些。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偶尔不安地朝阿星这边瞟几眼。

    阿星知道,郭阿姨不敢公然违抗她的丈夫。

    据说,这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喜欢打人。

    阿星握了握肩上的编织包带子,嬉皮笑脸地摇头道:“不了谢谢叔叔,我和奶奶都只喜欢吃五花肉。”

    “上次叔叔给你骨头肉不好吃吗?拿着吧拿着,多吃骨头长得高。”

    说着就要拿去电子秤上称重的架势。

    阿星连忙摆手明确回绝道:“不了叔叔,我不想要。”

    男人一手提着肉,一手将烟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眼睛深深地眯了眯。

    郭阿姨见状连忙提着包好的肉过来打圆场:“来阿星肉提好了啊,你和你奶奶的嘴倒是挑,只吃这五花肉啊,下次来提前给我说一声,阿姨照常给你留着。”

    阿星对郭阿姨笑了笑,“好嘞阿姨,这是十二块。”

    递钱的那一瞬,阿星看了眼坐回藤椅的光膀叔叔,他猛地抽掉最后一口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

    似乎,在生气她拒绝了他的好心推荐?

    阿星微微耸肩表示无奈,上次你硬塞给我的肉还没吃完呢,奶奶还说那瘦肉吃着硬邦邦的,咬都咬不烂,这次,我才不会要呢!

    离开郭阿姨的肉铺她又去买了点蔬菜,最后双手提得满满当当地才终于往回走。

    行至那条荒草丛生的禁止通道旁时,阿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这几个月来她经常梦到那座大山里住着位神仙老爷爷,白头发白胡须百衣裳,杵着根红线缠绕的木质拐杖,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她将沉甸甸的肉菜放在地上,舒展了下被勒得通红发青的手掌。

    周围静悄悄的,风吹过路边的草丛,引得她的视线不自觉朝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看去。

    铁门上缠绕着各种扭曲的藤蔓,就像是被施了魔法,将世界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两半。

    外面的黄泥路被阳光照得滚烫发白,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带着一路喧嚣和尘土。

    而那扇铁门后面,似乎是另一个季节,深绿色的植物茂密葱郁,像是浸泡在深海里,带着从远古而来的风声,沉寂而又悠远。

    正当阿星看得入迷,远处墙角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只带泥的小锄头从狗洞中被传了出来。

    围墙上方先是甩出一个背篓,背篓里装有一个尿素袋子,袋子里露出一点野山菌的菌瓣儿。

    许是心虚,还未看清狗洞里钻出个什么玩意儿,阿星提起菜拔腿就朝大路上跑去。

    奶奶说过,十八岁以前是不能靠近大山的,因为里面关着被山神镇压的妖怪,专吃她这种未成年小朋友!

    “这么巧,是阿星啊,才买菜回来了啊?”

    这声音有些熟悉,阿星慢慢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竟然是邓叔叔。

    “邓叔叔,怎么是你啊?你为什么——”阿星看看狗洞,又看看邓叔叔身上的枝叶。

    男人看出小丫头的疑惑,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妖魔鬼怪的故事只能骗骗你们这群小孩子,世界上没有妖怪,里面全是宝贝!”

    宝贝?野山菌吗?

    阿星又朝铁门里望去,里面吸引人的魔力似乎更强了。

    她咬了咬嘴皮。算了,还是早点回家要紧,不然奶奶又要担心了。

    “邓叔叔,我先走了,奶奶还在家等我。”她提起肉菜说道。

    “诶诶,阿星等一下。”

    邓叔叔背起背篓,手里还单独拿了两朵,“来,这两朵你拿回去跟你奶奶煮汤喝。”

    说着,他将蘑菇的根部往装菜的袋子里面插。

    阿星退后一步,“不用了叔叔,昨天你不是才给了我们两朵。”

    “乖拿着,你爸爸不在家,作为叔叔的就该好好疼你,不拿着就是看不起邓叔叔送的东西了。”

    阿星没办法拒绝,只得打开袋子让他装进去,“谢谢邓叔叔。”

    邓叔叔拍了拍她的脑袋,慢慢蹲下身来笑盈盈地看她。

    阿星不解,只是觉得叔叔好奇怪。

    男人牵过阿星的裙子,搓捻着布料感慨道:“阿星穿裙子可真好看啊。”

    阿星回道:“这是奶奶给我买的。”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话锋一转:“诶,明天你想不想跟叔叔一起上山挖蘑菇啊?里面的风景可好看了。”

    进山,挖蘑菇?

    阿星望着铁门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奶奶说我不能进这座大山。”

    男人喉头发出一声笑,“那是你奶奶怕你一个人跑进山出不来,编故事吓唬你的,要是你和叔叔一起进去,不就不用怕迷路了吗?”

    阿星拧眉,依旧摇头。

    路上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男人回过神来,“没事,阿星如果明天想和叔叔一起上山,早上六点半就在这个洞口等叔叔,时间一过,叔叔可就自己进去了。”

    阿星有些犹豫了,“可奶奶不会同意的。”

    男人笑了笑,“你不告诉奶奶不就行了,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阿星转了转眼珠子,“好吧,我想想。”

    男人目送女孩的身影在阳光中渐行渐远,视线扫过她马尾后白皙的脖颈,和像粉藕般饱满的小胳膊小腿,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回到家中,奶奶已经在沥煮好的白米饭了,奶白晶莹的小山缓缓冒着白色蒸气,米饭的香味萦绕在整个厨房。

    奶奶抬头见阿星提着菜回来,低着头,像是在想事情。

    “阿星回来啦,走这么远饿了吧,快来喝碗米汤,奶奶马上就炒菜了。”

    阿星沉默着放下东西,端过奶奶手里盛的碗,吹了吹热气,试探着喝了两小口。

    奶奶在桌上翻看阿星买了什么菜,“今天这菌子多少钱一斤啊?这应该是最后一两批了。”

    “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记不住菜多少钱一斤,而且这菌子不是我买的,是路上碰到邓叔叔,他送给我的。”

    “哎呀,这小邓还真是客气,昨天特意给我们送来两朵,今天又送给我们,阿星啊,以后不能再要邓叔叔的东西了听到没?哎,他一直也没个一儿半女,现在脚又摔到了,生活也不容易,你以后长大也要想着邓叔叔的好……”

    奶奶在一旁碎碎念,阿星坐在长凳上喝着热腾腾的米汤,双腿在半空中无聊地荡着,她习以为常地听着老年人的念叨,偶尔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以示回应。

    米汤喝得见了底,奶奶在烟雾缭绕里炝炒着大白菜,阿星好奇地问道:“奶奶,这菌子好不好卖啊?”

    奶奶被油烟呛得转到一旁奋力咳嗽,“当然好卖了,以前你爷爷在的时候就靠卖菌子养活我们这一家子的,他鼻子可灵了,他能闻到蘑菇香味,就是在人高的草里也能把蘑菇翻出来。”

    奶奶提到爷爷总是一副自豪的神情,可是,阿星对爷爷没有一点印象,只能从大人的只字片语中拼凑想象出一个了不起的老年人形象。

    奶奶将炒得有点焦黄的白菜盛到盘子里,又继续自言自语地念叨:“要是我腿有前几年的利索劲儿,我也去挖点卖点钱,给你买甜饼子吃。”

    “奶奶不是说大山里面有妖怪吗?”

    奶奶抿嘴微笑,“要是人都快饿死了,也就顾不得有没有妖怪了,但是啊——”奶奶严肃补充道:“阿星你十八岁以前不能进那座大山知道了吗?”

    阿星心里有些不服,“为什么大家都可以去我不能去?奶奶你又在骗我。”

    “听话,以后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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