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城走了之后，林丛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教室，仔细收拣好了未来三天要用的卷子和书。之后本来应该跟答疑老师说一声的，但老师暂时没在，她就直接回家了。
这次她倒是没忘记带钥匙，但到家的时候院门虚掩着，没锁。
应该是江澈的家人在？
林丛思忖着，推开大铁门，抬脚进了院子。
这会儿云彩散开了，月光很亮，再加上外面路灯也照得进来，江荷就没开灯，她正在院子里水井旁边洗衣服呢，有人推开院门就进来了。
是个非常漂亮周正的小姑娘，看着跟江澈的年纪差不多，虽然是周四，也还没到平时江澈告诉她的下晚自习的时间，但应该不会出错。
“你就是林老师的侄女吧，是叫林丛？”江荷甩了甩手上的水，脸上带着笑容，站起身来试探着问她。
“对，阿姨你好。”江荷的声音很轻柔，林丛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江荷点点头，想着还要寒暄点什么，林丛先直截了当地开口了：“我先进去了，阿姨。”
她点点头，笑着说好。
林丛走到堂屋门前开了门，想了想又退出来按了一下外墙上的开关，才关门进屋了。
眼前骤然明亮，江荷抬头看了看一楼紧闭着的门和才亮起灯的房间，这院子里的灯显然是小姑娘为她开的。
她想到了江澈，欣慰地笑了，都是善良又不爱表达的孩子啊。
晚上林丛加了个班，把罚站耽误的进度给补齐才睡觉。
家里比学校安静，她睡眠质量很好，生物钟也稳定，没有学校的起床铃也没用闹钟，第二天早上在平常起床铃响的时间准时醒来了。
起床之后，外面还漆黑一片，林丛去水井那边洗了把脸就回屋早读了。
江荷下楼那会儿一楼的灯还亮着，朝里看了一眼，小姑娘明显是在看书，她轻手轻脚开了大门出去上班了。
早上的任务完成，林丛特意错开高峰期才去了巷子口的小店吃早餐，吃完还顺便打包了两份当午饭和晚饭。
现阶段的学习内容就是自主查漏补缺，不在学校也无妨。林丛在家学习，效率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还更高一点。
临近春分，白昼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下午的学习时间结束，外面天还亮着，晚霞还没散尽。
林丛简单热了个包子拿上楼顶，一边吃一边看风景，风景不错，她心情也不错。
时间宽裕，本来还想给爸妈打个电话聊聊天的，但思来想去，这个日子打电话，事出反常会惹得他们担心，肯定少不了一番盘问，就做罢了。
至于学校的事，林丛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她一向报喜不报忧，而且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也没必要再说一遍让他们跟着担心。
但是，她不报忧自有人帮她报。
林丛刚从楼上下来，房间里的座机突然响了。
她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很少会有人打家里的座机，一般都是用手机通话。但她的手机周中会一直关机，应该是爸妈打她手机打不通才打座机的。
回屋一看，果然是林长兴的号码。他知道学校的事了，也知道她停课回家了，是林长城通知他的。
以往知道了林丛的大事小情，偶尔是林庆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教她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大部分时候时候是林长兴严厉批评，徐庆雪在旁边拦着说点儿软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分工明确。
虽然有时候他们的话林丛并不赞同，但山高皇帝远，她也不争执什么，无师自通了阳奉阴违这一招。
但这通电话不似往常，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没有严厉批评，只有直奔主题的命令。
“知道我为什么打这个电话吗？”电话接通，林长兴问了这么一句。
林丛没说话，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高考前被学校停课，这惩罚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你也清楚，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就两点，第一，马上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断了，以后绝对绝对不准再跟他们来往，记住，你是个女孩儿；第二，齐叔叔是你叔叔的领导，你是他的学生，不要影响你叔叔工作，你要听他的话。”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听起来甚至比平日要温和几分。
但林丛听得出来，那不是温和，是暴风雨前后才会有的平静。像是对什么事情严阵以待，他的话明显是提前仔细组织过的，压抑着愤怒。
林丛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跟乱七八糟的人来往……”
“你好好想想，先不说了。”
林长兴应该还没下班，旁边有人叫他，他打断林丛丢下这几个字，就把电话给挂了。
原本以为多少会耽误点晚自习的时间呢，但这通电话比想象中短暂很多。林丛原地出神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把手机开机，果然有几个林长兴的未接来电。
没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一下，林丛打开看了一眼，还是林长兴，他把刚刚电话里说过的话编辑成短信发了过来。
果然是严阵以待。
晚上十点江荷才下班回来，她在巷口的小店买菜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姑娘也进来了，她朝她摆了摆手。
林丛一时间有点蒙但很快反应过来，叫了她一声：“阿姨。”
能听出来鼻音有点重，而且小姑娘脸色也不太好，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万木春天大药房”，江荷并不陌生，那是本地的连锁药店，到处都有。
江荷心说怪不得呢，指了指她手里的塑料袋，问她：“生病了啊？”
林丛只是笑了笑，没肯定也没否定。
江荷买好菜先走了，之后林丛在店里转悠了几圈，最后什么也没买，直接回家了。
听到大门被林丛推开的时候，江荷还在沙发上呆坐着。她在饭馆工作，烟熏火燎一整天下来没什么胃口，晚饭没吃，回到家还是不饿。
挣扎着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又洗了个热水澡，本来打算直接睡觉的，但人一清爽胃口也来了。那就煮点饺子吧。
水很快开了，下好一人份准备把剩下的饺子放回冰箱的时候江荷顿了一下，又下了一份。
饺子煮好，江荷盛出来一盘来端着下了楼，一楼的灯都关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想了想又直接过来敲了敲林从房间的窗户。
这下有反应了。
林丛就在窗前的桌子旁边坐着，她按亮台灯，起身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的站着的江荷和她手里的那盘饺子，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摇摇头，示意不用。
江荷笑着也摇摇头，她一手举了下盘子，一手比划了几下，示意让林丛开窗。
她笑得温和，又有点儿执拗，林丛没办法，只能拉开窗户跟她说话：“我晚饭吃过了，不用了阿姨。”
窗户一开，江荷脸色上的表情明显变得有点僵硬，不过她还是努力维持着笑意：“阿姨最拿手的，好吃，你趁热吃啊。”
话音一落她把盘子放在窗台上就快步转身上楼了，就像过年给红包的时候会发生的那种推拉。
刚刚江荷的表情转变林丛看出来了，她是闻到烟味了，很浓烈的烟味。
林丛有个毛病，偶尔会莫名闻到一股血腥味，那味道不来自别处，就在鼻子里。
今天晚上那血腥味又出现了，还来得尤其猛烈。她想找点什么来掩盖一下它，但只在家里翻到了几根前年过年剩下的散香，包装没了，时间久了潮的厉害，怎么都点不燃。
把学习任务搞定后，忍无可忍，林丛立刻跑去了最近的小卖铺，选来选去买了一盒最便宜的香烟，江荷认出来的那个药店的袋子，是老板随手给她的。
就像找到了救星，林丛点燃香烟，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看着腥红的烟头发呆，腾云驾雾一般。
其实江荷一开始敲门林丛就听到了，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就没打算理会，但江荷又过来敲窗户，林丛以为她是有什么急事找自己这个二房东呢，没想到人送了自己这么一盘饺子。
应该是病号餐吧。
林丛莫名想到了昨天给她送书的江澈，心说这二位租客都挺热心的。
饺子还热气腾腾的，虽然她鼻子暂时不怎么好使，但想来应该很香。样子也很漂亮，看得出来是手工包的。跟徐庆雪的手艺一样好。
不过林丛已经有一年多没吃过徐庆雪包的饺子了，他们过年的时候忙，走不开，就没回中州，林丛是一个人过的年。
看着眼前的饺子上的热气一点点消失，林丛迟迟没有动筷，晚饭吃过好几个小时了，她有胃口也没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烦恼的，齐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即便不能根除同学们的看法和记忆也无所谓，大家本来就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何况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
至于林长城说的检讨，林丛是不可能做的，她自认没有做错。既没有做错那认什么错呢？
不可能认错。
但是还是没心情，因为林长兴。
小时候林丛在林长城那挨了训，她虽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通电话的时候爸妈要是问起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她还是会说几句齐晨如何如何颠倒黑白告状，害自己被叔叔训斥了。
徐庆雪听了总是会哄她几句，不哄还好，一哄委屈劲儿反而更盛，林丛免不了还要哭一鼻子。
女儿一哭，妈妈多少都会有点心疼，徐庆雪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林长兴总是会接过电话说同一句话：“好好学习，听叔叔的话。”
仔细想来，安慰之余他们从来没有推翻过林长城的结论，从来没有告诉过林丛，她是对的。
所以慢慢的，她就越来越独立，越来越报喜不报忧，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只剩下成绩。
小时候林丛只是单纯地以为他们和林长城一样，都是不分对错的大人。后来长大一点之后，她模糊地意识到，他们不是不分对错，那更像是一种迁就，这迁就源自于对林长城的亲情和感谢。类似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或者“‘家和’万事兴”。
但刚刚，从林长兴的字里行间，她突然发现事实好像也并非如此，就像齐亮之于林长城，那种迁就更多的是来自于林长兴对林长城的忌惮和崇拜。
林长兴、林长城、齐亮这三个人，排名分先后，他们就像在一条鄙视链上，而且是一条他们自己都认同的鄙视链。
在这样的链条上，作为在链条底层的林长兴的女儿，林丛的对错不重要，讨好和息事宁人才重要。
可是没必要啊。
要怎么样才能让林长兴明白，他没必要把自己放在这条鄙视链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