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菀然坐着宫中的马车到国师府的时候，才发现建府的位置可巧，就在杏花巷，与之前的叶府现在的程府比邻而居。
她刚至都城时，只在车厢内遥遥看了眼，直至这会儿才发现这儿和七年前倒是无什么不同。但也许在根枝末节发生的小变化是她所没有注意到的，八岁的宋菀然囚于叶府后院，是叶家唯一的娇小姐叶婉清的“狗”，需要对她摇尾乞怜才能混上一口饭吃。
叶婉清有疼爱她的父母，兄长，还有一干以他为首的奴仆，其中以秀娘最甚。
她不爱出门，自然也不喜欢学习琴棋书画。反而格外痴迷话本子，八岁的她会红着脸幻想自己会如同侠女一般肆意江湖，然后和某个皇族或是公子来一段旷世奇缘。
故事里的侠女都是一身红衣，胯下一匹骏马，叶家父母不愿意幼小的女儿作出骑马那般危险的事情。
于是，宋菀然就成了叶婉清的马。
她会在四肢匍匐在叶婉清的院子里，让比她高的叶婉清骑在身上，然后驮着她膝行在院子里。
如果她一个不小心，使叶婉清摔到了。那么她会严重的责罚，叶家父母的，叶家兄长的，还有叶婉清的。到最后，满身伤痕的她还会迎上其他仆人的笑话再度挨上秀娘的叱骂。
她只在叶婉清将她当马时，会仰起头看到墙外的梨花，那么大一棵梨花树，即便从墙外跨进墙内都还有一大丛。
旁的时候看不到，她会侍候在叶婉清身边，待在她的屋子里听那些根本不感兴趣的话本子。其他时候自然也看不到，因为一旦她试图往墙外看秀娘便会打她，告诫她下人就要有下人的样子。
想着之前的事情，宋菀然深吸一口气。她目光望向那棵生于巷内的梨花树，七年不见，比原先似乎生得还要大了不少。
她下了马车，只是还未曾进府邸，边上程府似乎就有人注意到这边。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小跑着过来，“阁下可是清殊国师。”
见着宋菀然点了头，他又做了个揖，随后手指向程府的位置，面上带笑，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好听，“我们大人早就听闻国师的大名，听闻国师尤擅批命，特意备了薄礼请国师算上一卦。”
宋菀然眸光微暗，程府的消息倒是很快，她半个时辰前才出宫，这会儿就已经等着她了。
她面上显得有些犹疑，“这……我刚才从宫中回来，礼数也不周全，这么去见怕是也不太好，不若等明天我另备礼物去看。”
闻此，小厮又道，“国师无需如此，我们府上大人最是宽和，尤其最是惜才。之前您刚进京时大人就想要与您相谈，只可惜您那时尚在宫内，现如今一听到您出来了，我们老爷早就等着您了。”
宋菀然心中冷笑，即便明白这是一场预备好的鸿门宴，可话已经放到这儿，便再没不去的理由。
“也好，烦请带路。”
一听她这么说，小厮眼中不觉带出几分讥讽来。
果然是乡下来的，性子如此容易拿捏。
许是自以为看透宋菀然的外厉内荏来，小厮这一路也只保有面上的尊重。宋菀然看在眼里，却始终不做理会。
一直到进入程府内部，一路奇花异草，假山顽石，亭楼轩宇。
程家是有底蕴的人家，便是景致也都极有讲究，比之先前盛极一时的叶家而言还要奢豪不少。
宋菀然盯了会儿，便垂下眼不作观看，一直到小厮领她到了地方。
是一处凉亭，蓄着一把美髯的中年人坐于亭内，石桌前摆着一壶茶水，直至现在还氤氲着热气。
“这便是国师吧，果真是不凡。”他看到于外站着的宋菀然，随后倒了一杯热茶，又摆手示意坐下。
宋菀然微做迟疑，而这点犹豫很快被坐着的程岳发现，他笑意更大。再又指了指位置，宋菀然才坐下。
“见过程大人。”她说完这话，便又一垂头不作声。
程岳抚着美髯，“国师不必见外，这次喊你来也是因为闻你名声颇久，想请您为我算一算。”
“程大人想算什么？”宋菀然问。
程岳笑看向亭外的湖泊，良久才道，“听闻国师在宫中曾能给人算出改运的法子，本官最近也觉得运势颇为不顺，国师可能给我看看？”
宋菀然一时不语，直至程岳再度看向他，一双眼如同鹰隼一般直勾勾的，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盯着某样猎物，蓄势待发。
“国师，能看吗？”他又道。
宋菀然这会儿才悠悠抬起头，姣好面容上神色浅淡，眸色温和似水，“请程大人伸手。”
程岳眉头微挑，而后将手伸出。宋菀然细细地看他掌纹，而后又用手细细探过去。
她这般许久，眼皮微阖，而程岳也随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能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良久，宋菀然收回手，“程大人最近可有丢东西？虽算不上贵重东西，但丢了也会碍着程大人一些事。”
她的话音刚落，面前的程岳脸却一下沉了，但顷刻间又恢复原样。
“国师倒是有真本事。”他落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说不清是在暗讽还是如何。
恰有微风拂过，吹起亭上薄纱，吹皱亭外池水。
也同样，叫宋菀然被汗水浸透的后背有些发冷。她能明确感受到，在刚刚那一刻，程岳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的。
她不动神色地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掩饰起自己的不自然，索性她今天穿的是深色的衣服，即便是后背被浸湿也发觉不出什么。
“那国师能算出我这东西丢在何处吗？”程岳问。
宋菀然摇头，“程大人也应该自己找过，只是无一所获，算算日子这东西丢了有半月之久，现如今怕是已经用过了。”
程岳面上沉重，他那双鹰眸对上宋菀然的眼睛，半晌开口，“那国师还没说我这运如何改呢。”
老不死的，宋菀然心中骂。
她心中也清楚今天程岳叫她来是为大皇子景缙出气，只是没想到到现在了还死咬着她不放。
“程大人命有一劫，我化解不了。”她话撂下的瞬间，身后就感觉有浓厚的杀气，有人剑尖对准她的后脊，只待面前人一声令下就能叫她一剑穿胸。
程岳轻敲石桌，“退下吧，别惊扰了贵客。”
身后人离开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误国师了，稍后自有人送礼上国师府。”他下了逐客令，宋菀然便也不再多留。
她又对着程岳一拱手，方才同一旁随行的侍者离去。
程岳还在凉亭中坐着，另有一干人在他身后待命，有人不解，“大人，为何不在刚刚将那清殊杀了。”
“杀了清殊？杀了她拿你给陛下交代？”程岳冷笑，手中的价值千金的茶盖被他随意一丢，瞬时摔得四分五裂。
被这声音一惊，身后无人敢言。
程岳此刻正烦着，这会儿又有蠢货触他眉头，“清殊这个国师的位置不是立给天下人看，也不是立给宫里，而是立给钦天监的人看！不然你们几个蠢货真以为这个国师怎么来的，陛下怀疑钦天监与外人勾结，所以这些天大肆引入新人。”
“至于清殊，她师承普陀寺方丈，又亲自断言几场灾难救了万余人。封她为国师一是吉祥物，二是威慑警醒，至于三……”他话语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三嘛，她也确实有点真本事。你们几个再去查查，看看这些天都有哪些势力到了越州城的，真发现有使用痕迹，迅速处理掉别留下把柄。”
“若真有人敢在程家头上动土，我扒他一层皮！”
他这一说完，便拂袖离去。
*
经过一番折腾，宋菀然才第一次进了这座御赐的宅子，三进的大四合院，虽不比程宅的阔气，但比之很多二品三品的京官都委实要大上不少。
宅子很新，内只有四个宫中送来的随从，此刻正立在院子里。
宋菀然视线扫过这四人，目光在最后一个丫头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而后又很自然地收回眼，示意他们各做各的。
一个看着格外机灵的婆子上前，“国师大人，府上人空置不少，以老奴看还需再添置一些。”
宋菀然颔首，“我初入京城，不太了解这些，既然你提了，明天就由你来找这方面的牙婆。”
那婆子喜笑颜开，一个劲儿地称是。
见她说完话，宋菀然刚要提步走，临了想起什么才又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
还是刚刚的婆子先出声，“老奴姓林，国师大人称为我林婆子就好。”随后指着从左到右的人道，“男的叫孔杰，中间那个叫阿臻，至于最后那个……”
林婆子想了会儿才道，“叫阿榆。”
宋菀然点头，“那便让阿榆先跟着我吧。”
站在队伍后头的阿榆一愣，她一下抬头，很明显的怔忡，颊边遮掩的头发散开，露出其中藏着的红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