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赢得了比赛，第一名。女孩们热情地冲过去，鲜花、飞吻、拥抱。他大笑着接收这一切。金钱，名誉，他过去所渴望获得的一切，此刻真真切切地被他所拥有。

    当然，也有不好的。

    有时候，会有些不长眼的记者，兴冲冲地挤上来，问他关于那个女孩的事。那他就不得不收回那份喜悦，推开包围他的少女们，腰要微微弯下去，手最好扶住额头，请记住，眼角须下垂。可以不用流泪，但一定要有份被人们察觉到的悲伤。张开嘴说的第一句话，语气要像被小雨侵袭了一个多月的伦敦——每个人都在为晒不干的衣服、墙角的霉斑而忧虑。

    那个女孩是他“失踪”的妹妹。

    明面上对其他人的解释是，因为严重的精神不稳定，加上他自己疏于照料，导致她在一个午后一个人出走了。一开始以为是随便去了城镇的哪里乱逛，后来一夜未归，于是便报告了警/察，可是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乔尼·乔斯达呆愣愣地站在她的房间外面，大概是怎么也想不通，不管从哪里看上去都很正常的玩伴，就这样忽然离家出走了。

    他冷眼看着对方，心想蠢货，你当然不会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他一直都看不太顺眼乔尼，他觉得他过于天真、懦弱，明明拥有优秀资源，却不懂得利用，是个十足的蠢货。而且他跟西塞莉相处太久。他不喜欢她交给乔尼的那些信任。

    后来尼古拉斯死了，他又继续在乔斯达家工作了几个月，期间断断续续参加了不少赛马比赛，有了一些名气，加上他凭借着赛马打拼出来的贵族社交圈，顺利地被一名膝下无子的年老贵族收养。

    那之后他远离了乔斯达家，唯一的接触是在赛马场上，乔尼代替了尼古拉斯，成为新一代的赛马新星，拥有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气。然而在他的眼中，乔尼依旧是那副蠢样。

    他迟早会摔下去的，迪亚哥想。他不过是替代了尼古拉斯，在此之前他什么都没有。他可能还找不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那些荣誉和掌声来得过于突然又猛烈，他一下子被捧到了云端——却没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好心态——他怎么会忘记当初在乔斯达家生活的时候，乔尼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呢。

    因此当他在报纸上看到赛马新星乔尼·乔斯达被人枪/击导致下半身瘫痪，再也不能赛马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惊讶，甚至嗤笑出声。

    看吧，他就知道。

    乔尼会摔下去的。

    但他对乔尼这其间会经历怎么样的生活一点也不在意，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他而言更无关紧要。他想知道的是，西塞莉知道这则消息会有什么想法。

    看啊，妹妹，你曾经的朋友受伤了。

    你曾经的朋友——乔尼·乔斯达，下半身瘫痪，躺在医院里，失去一切，不得动弹。而我却获得一切所追求的。这个贵族的女儿给我金钱，那个贵族的女儿给我宝石，赛马场上我又获得第一名。我们玩乐，在庭院、沙滩、某张床上。而你呢，你又在哪里？

    那个女孩在十四岁的某一天轻飘飘地走了，一个人，带着点钱与衣物，还有一把小刀，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土地，去了更广阔的天地。明面上是精神不稳定造成的离家出走，实则是她打破了牢笼，摆脱了桎梏。

    可她又要去过哪种生活呢？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她又要用什么方法赚钱呢？她十四岁，一个人。是了，迪莉娅大概会给她寄点钱，她们之间的关系定不会像他和她那样，明明是一起出生的双子，最后一个人却再也得不到另一个人的消息。

    她会有钱去买报纸吗？如果有，那她一定得看到他在赛马界的活跃，他总是冠军。她最好是在最最最不幸的生活中看到这些。那她就会知道她失去了什么。妹妹。西塞莉。你本来应该待在我的身边，乖乖听从我的话语。你本来应该由我掌控，却自顾自拿起一把刀撕裂了一切。你本来应该爱我、敬我，而我怜你，惜你，可为什么你的火焰总是不能熄灭？

    他到不是有多讨厌那火焰，只是那火焰不会为他而燃。

    没有一个有野心的人会喜欢身具能力，却不能被他所利用的存在。

    更何况，他也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对吧？

    她杀了一个人，前来向他求助，于是为了掩盖她的罪，他犯下了更大的罪。当然，他承认，他有自己的私心。他看不顺眼农场的人很久了，五岁的时候就看他们不顺眼，妈妈死后更加看他们不顺眼。而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的妹妹先出手——他又可以借此为跳板去往更好的环境——只需要一点小小赌的成分，最后，他成功了。

    他们去了更好的地方生活，作为感谢，她听他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可看看她成了什么模样，一整天活得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别说听他的话了，她连自我都维持不了。他还要对她保持这份耐心到什么时候。她杀了一个人，可她还是那么的弱小，她甚至不敢接受农场其他人的尸体。五岁那年，在人群冷眼看着他们的环境里，大声地说出，请把燉汤放进妈妈手里的那个女孩，不是她。至少不是那个逃避一切的她。

    他一定是……他一定怀抱着对她的某种期待，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

    她和妈妈是同一种人，是那种大家一起在淤泥里翻滚，但你知道有些人就是完全不会被淤泥吞没，她们身上的淤泥总是会脱落，明明白白的展示她们的真正面目——干净的，一尘不染。但她又不能完全成为妈妈的影子。因为她身上还留着另一个人渣的血，他也同样。这是他们共通的部分。

    所以她身上有些淤泥是无法抹掉的。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然固执地停留在善的那一方。

    他真想把她拉扯过来，给她泼盆冰水之类的，让她彻彻底底清醒，再带着她在农场好好逛逛，看看他们身边的这些人。

    仔细地看，认真地看，妹妹——妈妈就是被这些人害死的。

    你不应该站在我的对面。

    你和我本应该互相握住对方的手，一同前进。我们是双子，没有比我们更加亲密的存在了。可妈妈死的时候我们都太幼小，小到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那时我们才六岁，其实五岁那年我们就有了分歧，我说燉汤可以放在鞋子里，你却大声喊道，放在妈妈的手里。你选择了妈妈的路，而我获得了一个巴掌。或许当时我就该意识到，我体内父亲的血脉占了上风。后来妈妈死了，我们各自怀抱着对世界的愤怒，挣扎着前进。

    那才是一切转折点的开始。

    他本来可以选择接近她，她也可以选择靠近他。但信任已经断裂，维持着两人关系的那根线不复存在，剩下的是幻觉，是五岁之前的相处留下的美好幻象。

    后来还有一个机会，但他们都已经逐渐长大。各自固执地坚守自己要走的路，于是事情至此，一切不可挽回。

    这中间未必没有爱存在，只是那实在不值一提。爱太虚弱，那绝不是他们最想要的。因此当他想通了一切，他会去掌控她；当她想通了一切，她会离开他。因此结局诞生了，离开的与留下的，流浪的与争夺的。

    她要去哪里流浪。荒野、雪原、沙漠、泥沼。她要去哪里歌唱。

    而他，则会一直留在这里，留在人群中。获得财富，获得名誉，获得权力。而在他得到一切的喜悦中，那个与他一同诞生在世界上的影子，就这样被冲散，成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