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役既然已经结束，程蔺和姜颐便不打算再逗留军营，准备明日回程。
两人收拾东西之际，忽然有一封书信从程蔺包袱里掉出来，姜颐原本想将信封放回，却见信封外写着:姜颐亲启。
他们来广陵已有数日，又未尝有别人知道，这封信定是先前在襄阳时，舅父便已收到，只是不知他为何隐瞒。
姜颐愈发好奇，直接打开了看。
信上写着:“颐儿近日可安好？吾日夜念之，祖母二月初十将六十大寿，盼汝归之探望，姜川。”
竟是她父亲的书信，姜颐疑惑看向程蔺:“舅父为何不告诉我？”
虽然私藏信件被逮了个正着，但是程蔺丝毫不心虚，语气不是很好:“你那个父亲如此待你，你还回去作甚？”
自从她母亲程意去世以后，程蔺便对她的父亲姜川意见颇多，这些姜颐都是知道的，但是姜颐对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
也难怪程蔺私藏信件，不愿她同家中来往。
姜颐并没有生气，轻声叹息:“我知道自从舅父将我带离那个家族，所有打算皆是为了我，如今也只是不愿我再回到那个是非之地。”
说到此处，眼见程蔺神情稍缓，继续道:“可是舅父，每每回想起十年前的事，我都心结难解。我不愿让贼人逍遥法外，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自食恶果，以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程蔺知道这自幼是她的心结，他转头看向姜颐，想当初把她带走的时候也不过七岁，如今已过了十年，眼见她长大成人，又有了主意。
此次献计楚国，足以证明姜颐胸有谋划，能淡然布局，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知哭啼的孩童了。
杀母之仇不能忘，可那也是他的亲妹妹，他又如何能忘记。只是他如今退隐，已不想干预世事，最大的心愿便是将姜颐抚养成人，不想让她再乱入与家族的纷争。
可是姜颐内心并不如他所想，程蔺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但对于她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程蔺见她如此坚定，只得摆手叹气:“也罢，你要去且随你，只是万事小心，也别在京中逗留太久，否则今年书法节便不带你了。”
如此，她知道舅父这次又向她妥协了，姜颐还不忘刻意笑着作揖道:“颐儿知晓，多谢舅父!”
今日军中都早早休息，没了战争，这便是能安稳入睡之夜。
但是姜颐睡得很不踏实。
只因这一回，她又梦到了幼时的事。
姜颐的母亲程苏出身士族，貌美娴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她的父亲姜川情投意合。
原本她也是世人羡慕的廷尉府掌上明珠，但是后来程苏身体越来越差，就在姜颐六岁那一年秋天暴毙了，姜颐从此寄养在吕氏膝下。
吕氏待她也很好，甚至待她比亲女儿姜颜还要好。
如果不是那一日偷进书房，听到父亲与吕氏争执，姜颐或许会以为吕氏是个慈爱的继母。
“你这毒妇，竟然敢毒害程苏！”姜川语气败坏，愤怒至极一掌拍在桌案上，连书都摔落几本。
可吕氏丝毫不畏惧，反而失声大笑起来，情绪失控几近癫狂，真的像是疯了一般:“我毒害她又怎么样，我不过是拿回我应得的，我才应该是你姜家的正妻！踩在我头上那么多年，她也算是够风光了！”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我这就将你休了，告上朝廷！”姜川不再多费口舌，立刻提笔。
吕氏此时弯起的嘴角像极了锋利的镰刀，昔日那个柔弱温和的庶母竟变成了如今的地狱鬼差，她冷声道:“若没有吕氏，你以为姜家如何在朝中立足？你若是想能舍弃你姜家的地位与荣华富贵，那便告吧。”
说完便走了出去。
姜川没有再动笔，他只是坐在桌案前望着墙上程苏留下的那幅字帖沉思良久，直到一滴泪落在纸上。
可是很快，他也出去了，父亲与母亲多年的夫妻情分原来也不过只值一滴泪。
姜颐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是如何走出书房，后来徐嬷嬷说，那天在林子深处的角落才找到她，眼睛已经哭得再也没有泪珠，整个人瑟瑟发抖，就连脸色都显露出不正常的白。
吕氏险恶、父亲又懦弱，为了能活命，嬷嬷要她从此装病以求自保，直到舅父赶来，说是寻得当世扁鹊李延替她医治，带走了她。
姜颐梦醒时天还未亮，她披上斗篷伫立在营帐门口，四周寂静，空中只余残缺的银盘。
她想起从前父亲与母亲月下写字的情景，那时候皓月当空，无不圆满，只是现在看来却是讽刺之极。
父亲真的对母亲有情吗？姜颐想，应当是有的，那时候父亲瞧母亲的眼神是骗不了旁人的。只是他更爱权利和地位罢了，由奢入俭难，情义在父亲眼里终究敌不过他富贵万千。
夜里到底是寒凉，如此想着，姜颐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知是身寒还是心寒，便重新回到塌上休息。
已经过去十年，是该会一会京中的故人了。
翌日清晨，无论昨夜是否寒凉，太阳依旧升起。姜颐女扮男装登上客船拜别程蔺。
临行前程蔺还特意关照:“如今局势动荡，正是多事之秋，路上且小心为上。”
姜颐自跟随舅父以来，是第一次独自远行，知他不放心，笑道:“舅父莫不是忘了，扁鹊师父云游前特意将他的药箱赠与我，此番出来我带了许多，解药毒药应有尽有，可做防身用处。”
说完还咽下一枚药丸，姜颐再与程蔺说话时，声音已与寻常男子无异。
程蔺知晓姜颐聪明，便不再啰嗦，只云:“此番回去切记不可与吕氏起冲突，你若想替你母亲申冤，须得从长计议。”
姜颐明白舅父的顾虑，吕氏一族在朝中颇有地位，树大根深，不能急于一时，回应道:“颐儿知晓分寸，舅父且先回去，我过些时日便会回来。”
“如此便好。”
广陵江上烟波浩渺，景色辽阔，宛若身处天之际，当真与内陆不同。
姜颐特意带了本风物志以在船上消遣时光，书中提到:会稽有兰亭，相传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曾在此植兰，汉时设驿亭，故名兰亭。此间有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每逢三月初三便有文人雅客汇集于此，共赴曲水流觞。
姜颐自小养在山中，从未去过会稽，见书上所言，兰亭定是个钟灵毓秀之地，有朝一日定要去一趟才好。
想来曲水流觞若是遇上书法，也是雅事一桩。
船行不过一个时辰，姜颐偶然瞥见不远处的军船。
船家只解释道:“此地属于燕国境地，想来那些军船应当是燕军在此巡逻。”
原来如此，姜颐便不再管，直到军船离这里越来越近。
这时，船家才慌张地跑来:“不好了，楚兵逼近这里，像是要攻打燕国！”
攻打燕国？昨日舅父才主张不进攻，没想到梁庸竟然如此沉不住气，他们前脚刚离开，便迫不及待地出兵，姜颐心中鄙夷，等被燕军发现，恐怕有得他受的。
一时间，船客们皆慌张起来，嘈杂哄闹如锅中蚂蚁，姜颐一时不解:“楚国只是向燕国开战，将船驶离便是，为何如此慌张？”
船家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若只是开战便罢了，我们怕的是楚军，楚国二皇子梁世时常带兵搜刮边境民脂，打家劫舍，可谓是无恶不作！”
原来如此，此等行径还与强盗有和异样？
船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我在船上备有小船，可护送公子离去。”
就在船家刚说完，楚兵便登上了客船，踢门而入:“把你们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姜颐看清来人，发现为首的正是梁世。
而梁世此时也发现了她，原先凶狠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微妙，走近几步眯着眼打量起姜颐，她虽身着男装，但身形气质依旧不凡:“我当这位清秀的公子是谁，没想到竟在船上遇到姜颐女君。”
梁世品行有亏，又见他如此打量自己，姜颐克制住内心的惊慌，皮笑肉不笑作揖道:“见过二皇子。”
“听闻有一种药物能使人声音变色，姜颐女君可是用了这等药物？”
姜颐:“正是。”
不过想骗过梁世是没用的，他早在昨日席间就目睹姜颐美貌，欲纳入府中，但碍于梁庸有将程蔺收入麾下之意，只得作罢，今日又碰见，当真是上天眷顾他。
此时，梁世身边有将士提议:“女君容貌当世无双，陛下又喜好美色，二皇子索性将她掳了献给陛下，岂非能巩固二皇子的地位？更何况有女君在手，让程蔺听命于我大楚便是迟早的事，如此更是一举两得。”
梁世听后大笑起来:“深得我心，有赏！”
姜颐只觉这梁庸父子二人真是无耻之极，难怪舅父不肯为楚国当谋臣，否则真是为虎作伥，楚国有如此国君与皇子，定存不过二世。
事到如今，姜颐也顾不得礼数了，厉色道:“程氏与梁氏历来相交，你岂敢动我！”
然而梁世并不为此所动，面容猥琐:“既是相交，亲上结亲岂不更好？”
说完便命人将姜颐掳至军船上。
没过多久，客船财宝皆被抢掠，死伤无人幸免。
城内百姓四散奔逃，稍有迟缓便被楚兵斩于马下，但凡有女姿色俏丽者皆被俘虏，兴旺的内城此时如末世降临，不见天日。
唯余燕军营帐内依旧平静，一名军医正在为周烆疗伤。
只见他眉心蹙了蹙，额上冒着细小的汗珠，疼痛之下青筋袒露，因昨日军船上被火石砸中右臂，竟烧伤了一片，虽无性命之忧，但近日也不能提刀挥枪了。
这边，军医才替周烆包扎好伤口，嘱咐道:“军中药物有限，老朽不才，只能替将军医疗至此，还望将军尽快返回城中疗伤，切记近日不可动武。”
周烆自束发起便行军打仗，所受之伤何其多，早不将这般伤口放在眼里，但还是对军医和笑道:“有劳挂心了。”
话音刚落，营帐外有士兵急忙来报:“将军，大事不妙！楚军现在由梁世带领，已度过广陵江，攻下我方一座城池！”
“什么！”周烆神情闻声变色，紧握着拳头，连关节都被拧得煞白，也不顾军医的劝阻，披甲戴盔便走出营帐。
楚军如此，那他也不得不应战了。
现下城中早已混乱不堪，昔日的繁华不再，如今哀嚎遍地如同地狱，等周烆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周烆握着长剑的手紧绷，漆黑如墨的眼里闪过一丝猩红，无尽的怒火在胸腔中燃烧，仿佛要吞噬一切，即将冲破理智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将要爆发的怒气，朝身后挥剑指令:“众将听令，随我一同围剿楚军！不擒梁世誓不罢休！”
将士们万众一心:“诺！”
周烆目光如炬，灼灼注视这满城疮痍，屠戮百姓这笔仇，今日必报！正好同昨日之恨一同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