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诚

    夜幕悄至,长庚垂落。天空呈一片渐变之色,由穹顶最远处的暗紫,缓缓递进成云层斜上方的灰青,然后在低吻山林与村落之处将其所藏的金红颜料迅速泼洒出外,给一切人间景镀上暖色的边。

    然而山林不买天光的好意,依旧我行我素地以墨绿的剪影作为村庄的点衬景。林中偶尔响起一声鸦啼抑或是翅膀扑腾的暗响,算是对白昼所做的终结演讲。

    新祠堂那边已架起篝火,就差点燃这最后一步程序。青石板铺就的小广场逐渐填满说说笑笑的人群,有稍作盛装的排演者,还有许多前来看热闹的非表演人士。

    锣鼓声在一锤震天响的鼓声的带领下逐渐如同滚沸的水,颇有节律地跳跃在暗下来的空气中,篝火适时地点燃,映照出在一旁等候节拍的傩舞者繁复可怖的彩绘面具。

    是时候了。

    甘棠在屋内等了等,相比之下,这边宅子周围静悄悄的。听说林老爷子今晚也赏脸一同前去看热闹,以示恭孝,林家上上下下自然得跟着去。简直是大好的时机!

    甘棠晃了晃右手腕上的红绳铃铛,嗯,都有响声。她又闭目凝神,在脑子里回顾了下用铛簧镇鬼的步骤,一气流畅,也没有卡涩的地方。可以去找具子都了。

    虽知四下里无人,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环顾了四周的动静,蹑手蹑脚地独自前往那口锁龙井。

    “具子都!”她一边往那边赶一边在心内呼唤他的名字。

    “我已在井边,这边我设了结界,能抵挡常人视线,尽可不必那么轻手轻脚。”具子都传音与她。

    “林家似乎有些术士。”

    “无碍,他们我也考虑到了。这个结界就是阎王本尊未必能破得了。”

    “到井边后我要做什么?”

    “将你的灵眼打开,朝井里渐次释放灵力。那阳炎石链嗅到灵气,自会主动出来寻你。”

    “它能从井里出来?!”

    “不能,但伸到井外二尺之地还是可以的。”

    最后一缕橙黄色的斜照日光被山间老林吞噬,几颗星子漂浮在无风的夜海中一动不动,仿佛被注射了福尔马林的没有灵魂的空洞标本。

    甘棠赶到锁龙井边时,正见到具子都踩在井沿上负手而立,夜色模糊了他的面部轮廓,却掩不住他朝向自己那抔如清泉映月的明亮星眸,那比夜星还耀眼的带笑目光,此刻正定焦在自己身上。

    虽然……具子都如此亲切,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将要作为诱饵替他打杂工,甘棠还是难免因之产生一瞬间的心跳漏拍。

    他生前定是个美人吧,甘棠暗自想。

    具子都嘴角牵起一弯更大的弧度,甚至带了一丝自恋的小骄傲,甘棠方才意识到自己这想法又被他听到了。

    如果能有那种法术,可以……算了,不想了。唉,想吃糯米藕。

    “可以什么?”具子都从井沿上跳下来,抬起一指点在甘棠的喉咙处,甘棠顿觉刚才因快步走而扰乱的气息瞬间变得均匀流长,胸肺也像浸了清冽甘泉般舒展开来。

    “你猜?”甘棠对具子都调皮地眨了眨眼。

    “不用猜我也知道。”具子都轻哼,“五分钟后我们开始。”

    此时从井内传出石器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震响,这声音又经井壁空腔呼出,带了丝远古的空灵,回音不断。

    具子都轻嗤,“它已知晓你来,连五分钟都等不及了。”

    “那?”甘棠等待他的下文。

    “你如果准备好了,就开始吧!”具子都退到一边,将离锁龙井最近的位置让给她。

    “呃,说起来,如果要朝井里开灵眼,那岂不是要将头伸过去……”它如果趁机将自己拽下去该怎么办?

    “有我在,它不敢。”

    甘棠闻言,立即行动起来,圆黑的瞳仁在顷刻间转化成两道竖线,金绿色瞳光迸射而出,直直射向井内黑魆魆的一片无光之地。

    “嘶,具子都!”它在吸我的灵力,好疼!我要虚脱了!快给我补点儿!

    甘棠容色陡然煞白,变得与身边的鬼差一般无二,她的额角渗出冷汗,甚至连嗓音都因脱力而嘶哑,发不出长串的音节。而那锁龙井里的东西却丝毫不放,像是饮到了什么甘甜味美的琼浆,越来越疯狂地主动吸取由甘棠灵眼所释放的灵力。

    具子都上前一步,并拢两指向甘棠体内输送补充,岂料他输进去多少,就被打回来多少,那阳炎石嘴挑得很,压根不要他的。如果石链会说话,大概会骂骂咧咧地啐出来。

    “嘿,tui~”

    具子都面色可见地寒了一度,他的下颌角紧绷而微动,似乎在咬牙切齿。

    “我去把它断了。”鬼差大人冷硬出声,飞腾起身,停在井口正上方,只见他举起一掌便要往里劈。

    锁龙井里响起更躁动的撞击声,甚至还夹杂了一些阴柔哀怨的鬼嚎。

    甘棠腕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她勉强在嗓子眼攒出一些力气,拼凑出一声呼唤,“具子都!”停下来,不要动它!

    此刻甘棠与阳炎石链的灵体被迫相通,那灵物一丝一毫的心绪波动都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她。它很恐惧,甘愿受降,现在正要出来。

    “它要现身了。”甘棠通过心声告知具子都。

    只听结界内轰隆隆震天响,锁龙井内炸出团团闪电火云,噼里啪啦不绝。耀白的电光将周围的黑色尽皆吞噬,取而代之。

    井底的石链借过甘棠的灵力,使劲向上飞拽,粗大的链条上熊熊燃起比之前更旺盛的烈焰,金红的火舌将整个石链本身包裹住,全然不见里面略暗的黑色石芯。

    井口上方的气流因陡然加热而升起热浪,在一阵一阵电光的照耀下往结界内壁上投出如水波般的影子。

    石链奋力跃出锁龙井,只听咔嚓两声,涨满力的石链自发断开与井底的束缚封印,链条似蛇的身躯在空中呈现S形游走,并坚定地朝着唯一一个方向飞去。巨大的每一环链节迅速缩小,直至缩至手链链环的大小。

    阳炎石链收敛起自己的火焰,化形出七枚同样材质的石铃,然后像一条挂着铃铛的小蛇窜到甘棠的右手腕处,链条端处又燃起一小团火焰,毫不留情地将甘棠原本手腕上那条铃铛红绳给烧断了。

    石链大摇大摆地抢了那条红绳的位置,亲昵地围绕在甘棠的手腕上,然后打开石铃的开口,这次是真实发生的“嘿,tui~”,而且是一连七发,突突突吐出来七个魂胎。

    准确来说那是七颗混沌的暗紫色肉球,但由于是鬼,肉球并无实体,只是看起来像而已。它们聚集在空中,虽没有嘴巴,却能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声。

    嚎叫音调每升高一些,肉球上就会渗出黑紫色的粘稠液体,同时也在表皮之上更快地跳动着类似血管的青黑色经络。而每当音调降低一些,黏糊糊的液体又会被肉球像海绵一样吸收进去,经络也隐入其内。

    而每一颗肉球都散发着湿咸的腥臭与铁锈味。

    地上那条铃铛绳儿可怜巴巴的样儿,如同一朵饱受摧残的小花。具子都立时将银铃收回,虚掩口鼻,以铛簧镇鬼之法动作麻利地将那七个被折磨了二十二年已忘记人形的阴鬼收入铃铛之中。

    搞定了??

    甘棠尚处于呆滞之中还没有缓过神来,刚刚被石链吸走的灵力现在又被石链从她的手腕脉流处给送了回来,甚至还带上了独属于阳炎石的温热感。

    这什么情况?

    甘棠一会儿看着向具子都手里那串不再响动的红绳铃铛,一会儿看向自己手腕上新的这一串。

    “看来这阳炎石想做你的跟班,呵,一个傻石头眼睛倒是毒辣。”具子都撇撇嘴,朝那石链恐吓道,“但是你算错了对象。你要追随的这位现在是我的跟班。你却得罪了本差。”

    “……”堂堂鬼差大人竟能跟区区一条石头链子斗嘴儿,啧啧,甘棠不以为然地在心内故作此声。

    具子都满不在意地偏过那张俊脸。

    甘棠抬起右手腕,盯着那七枚石制的铃铛哑然失笑,对着石链说道,“你觉得我喜欢铃铛?”

    石铃铛叮铃铃欢快地响起来,算是回应。

    “那是我们用来收鬼的,其实我更喜欢猫。要不你变个猫?”阳炎石如此温顺,又加之刚刚与甘棠神交过,此刻甘棠满怀期待地将目光投向那条石链。

    “别难为它了,它现在为了挣脱束缚已耗去自身泰半灵力,你还是让它先当个死物休养生息吧。”具子都善解石意地打破了甘棠与阳炎石之间温馨暧昧的气氛。

    “叮铃铃~”那石链似乎对具子都所言十分不满,但又极其委屈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虚无力的事实,只见那石链鼓足了劲儿,又是砰的一声,七颗小铃铛幻化作成猫猫头造型。

    “噗……”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因着心情不错也没再寻阳炎石的麻烦。

    “走吧,我们去捉拿那天骚扰你的水鬼。”具子都收回结界,并给甘棠全身附了一道隐身术。

    四周静寂如常,夏季的晚风似乎找着了什么热闹可看,也不再光顾这里。锁龙井内壁上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碎石踩滑了青苔,从环壁上一脚踩空,脱离同类的怀抱,不挣不扎地掉进水里,发出细微的扑通声。

    即亏的满月将井水当作一面镜子,颇为自恋地欣赏着自己艳压星辉的绝佳容颜。

    “我们去哪儿?”甘棠连忙紧跟在具子都身旁。

    “新祠堂。”具子都忽而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那轮月亮,他屈起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演算。

    “怎么了?”

    “血月月全食,又值荧惑守月,呵,那边有好戏看了。”月华之下,具子都的眉眼笑得像只不关己事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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