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人

    太阳跃出厚重的云层,照亮鱼肚白色的天空,阳光穿透玻璃窗上的轻纱帘子,给一夜旖旎的屋子铺上明亮而温柔的色调。

    诺伯从鼻息的酥痒间醒来,他睁开朦胧的眼,发现邱月明挑起一簇长发尾逗弄他,他一把将这个调皮的姑娘揽进怀里,对她无可奈何道:“太调皮的姑娘是要受惩罚的。”

    邱月明不以为然,继续逗弄着他:“那上校先生,您想怎么惩罚我?”

    她跨坐在他的腿上,扬起眉,眼里有狡黠的神色。

    诺伯看着她这挠人心弦的坐姿,侧了侧头,碧色瞳仁中带有兴致地说道:“总会有办法的,如果邱小姐还想像昨晚那样的话。”

    想起昨晚的疯狂,邱月明就红了脸颊,她狠狠捶了一记面前的男人。

    诺伯抓住了她绵软的拳头,然后在她吻印未褪的唇上又啄了一下。

    “亲爱的,你真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大的惊喜和意外,知道吗,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第一次跌坐在我车前的样子。”

    “我那时一定很狼狈。”

    “不,你非常美丽。”

    “真的?”

    “当然。在此之前我生活在德国几乎没有见过中国女人。你是第一个,也是让我觉得最迷人的一个。”

    尽管他的语气里不动声色,可此时少女跨坐的姿势挠人心弦,白皙的脖颈拓着吻痕的佐证,松垮垮的白色吊带在阳光中若隐若现出姣好曲线,这一切都太让人浮想联翩。

    “我相信你,上校先生,Ich liebe dish。”得到满意答案的邱月明在他的脸颊印上一吻。

    诺伯突然发出了轻微的闷哼,她似乎刚刚碰到了他那里。

    上帝,大清早的,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怎么,我又念错了?”

    “没…没有,你想怎么念就怎么念吧,随便你。”他现在对纠正她的发音不感兴趣,因为,他有更加感兴趣的事情。

    “你热不热?”他的手掌滑过她肩膀柔嫩的肌肤,吊带勾在指头,只需要一点力气,就可以轻松滑落,然后像昨晚那样。他这么想着。

    所以谁说女人是感性的动物,有时候男人也是,尤其当他想——

    “是有点热呢,昨天晚上还出了一身汗,那我先去洗澡了。”

    lease wait……

    邱月明话落,从他的身边脱离,很快便钻进了浴室。

    诺伯看了眼空荡的怀抱,和从手上滑走的吊带,他一时有些懵懵的,他不明白这个女孩怎么可以灵活得像条鱼一样滑溜,让他根本毫无办法。

    直到洗浴间的水流声传出时,他吐出一口气,按捺下燥热的心绪。好吧,洗澡就洗澡吧。

    只是没过一会儿,邱月明的声音又从里头传出,她从门边探出脑袋,对诺伯埋怨道:“先生,我还记得昨晚您弄坏了我的一条旗袍,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如果你不想让我生气的话,嗯?”

    想起那条旗袍,诺伯就有些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要发明如此复杂的盘扣,而不是选择更简便的拉链或纽扣?

    “好,好,好,我赔偿你,一条两条都可以,但是你现在是否应该把门关上,乖乖的去洗澡,否则,我想你今天可就别出门了。”她的脸上尽是水渍,看着越发诱人,但诺伯还是沉住气的警告她。

    这个姑娘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他的忍耐力,有意思吗?

    邱月明不服气的哼了一声,然而她的上校先生很快发话了:“three,two,one!”

    “砰!”她果断将门关上了。

    路过熟悉的咖啡馆,穿过一条马路街,对面便是远近闻名的南京路。

    此时刚下过一场雨,宽阔的路面有些湿滑,马路上行人也很少,但仍然会有电车从轨道上“叮叮当当”地驶过。至于道路两边的商铺各有中西不同的风格,但现下也由于雨天的缘故清闲不少。

    邱月明正在一间旗袍店里挑选心怡的旗袍,她试了一件又一件,可惜都没有合适的。

    “我记得那会儿 ,黄远清说过,张瑞香的旗袍是做得最好的,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遇见。对了,黄少校,还好吗?”

    “他还活着,应该算不错。”诺伯觉得对于一名军人来说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坐在一边,双手环胸悠闲地打量着邱月明身上的新袍子,摇头道:“这件可不适合你,太……”他不知道老气怎么形容,半晌,憋出一句成熟。

    邱月明叹息,“那看来真没有了。”

    就在此时,店主说可以为她定制一款,于是她被浇灭的热情又复苏了起来。

    店主拿来皮尺替她丈量身材尺寸,她配合着抬手转身,然后不经意瞥到了店面一角的红色古式衣服,惊喜道:“那件好看!”

    “小姐好眼光,不过那件是同治年间传下来的款,我们的镇店之宝,不售卖的。”

    听到不售卖,邱月明的眼中暗下光芒,觉得略微可惜。

    店主见她有些失落,道:“小姐这么漂亮,如果喜欢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试试?

    她看了一眼诺伯,诺伯也示意她试试无妨。

    于是,她跟随店主走进了更衣室,不消片刻,那姑娘穿着红色的织锦袄裙款款走了出来。

    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后肩,身上的衣服比这四月的海棠花还要红艳,又泛出云霞般瑰丽的色泽,一时衬得她美丽绝伦。

    诺伯站在柜台前正准备结账,可一回头,她就那样安静又突兀地坠入了他的眼底,他屏住呼吸,不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画面。

    此刻,在他的眼中,她是什么呢?

    是拜伦诗中的浪漫,还是歌德眼中的意象,亦或者门采尔落笔时的纯粹?

    不,不,那些都不足以形容,她既是他的梦,一个关于东方的梦,又是他高悬心间,皎皎若明月的人间理想。

    “是不是很漂亮?红色的嫁衣最适合漂亮的女孩了。”连店主都颇为惊羡地瞧着镜子里的姑娘。

    “嫁衣?这是嫁衣呀?怪不得呢。”她诧异得提高了声音,然后又嘟囔道:“可惜了,我结不了婚。”

    邱月明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诺伯准备结账的动作一顿。

    然后她遗憾地摇摇头,只片刻,就走向了更衣室去脱下衣服。

    只是当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却听到店主正用英文和上校先生不知在争论些什么。

    “先生,真的不可以,这件衣服真的不能卖。”

    “可是这很适合她不是吗?漂亮的衣服也该找到合适它的主人。我可以加些金额。”

    “很抱歉,先生。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

    “算了,算了。我并不需要那件衣服。”关键时刻,她拉住了诺伯,劝他道。

    “不,我看见了,你很喜欢它。”

    “漂亮的东西我都很喜欢,不止是一件衣服。也包括很多其他的。”话落,街角糖贩子的叫卖声传来,她赶紧指着道:“你看,那个也是红色的,我也喜欢。”

    糖葫芦?那个东西诺伯认识,他曾经还买过两串给邱如兰。

    于是,没有买到衣服的他只得妥协道:“好吧,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望着男人的背影远去,邱月明的嘴角不由挂上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无可否认,除了婚姻外,这位上校先生对她还算不错,也许,和他在一起未见得就是一个糟糕的选择呢。

    她就这样站在街道旁等他,这时,一枚银元滚落到脚边,而一个不大的孩子正急急追着跑来,她准备捡起,可另一只手先她拾起了。

    “谢谢叔叔。”小孩接过银元。

    “不用谢,回家路上小心。”张允琛摸了摸孩子的后脑,还耐心的给他指了一条近路。

    小孩走远后,张允琛才将目光收回,移向邱月明,可是下一秒,迎接他的是一道火辣辣的巴掌。

    面前的姑娘惨白了面容,悲恸的神色,颤抖的唇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原来他和邱月明真的已经到了如斯地步了吗?

    如果说原先他还盼着她对他存有一丝往昔的情谊,那么现在她看他更像是一个充满愤懑的怨家,一个永远都不会原谅的宿敌。

    “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怎么可以这样践踏她,侮辱她。

    邱月明捂住嘴,努力克制着哽咽,使她不会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流露出脆弱。

    “对不起。”张允琛道。

    “你毁了我……”

    张允琛没有说话,因为他不可否认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他,她也许仍旧是那个单纯的女学生。

    过了许久,待到面前姑娘的悲伤渐平,他才又问道:“我听说你要离开百乐门了?”

    “还会回上海吗?”他甚至没有问她去哪里,又也许去哪里根本不重要,因为她不会想见到他。

    “张允琛,我们忘了彼此吧,从今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的心猛然一揪,这比骂他一百次,怨他一千次都要难受。

    “你……”

    你爱上别人了?你喜欢上他了?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胸腔生出的疼痛狠狠揪住了他的喉舌,让他失去了一丝一毫质问的勇气,最后他只是无力地问道:“你真的要和那个人走?”

    邱月明侧了侧头,悲凉地看他,她不明白是否世间的男人都是如此,等到失去后才又会想重新占有。

    她报复似的说道:“以后我们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但这和你无关了,张大公子。”

    “什么长长久久,你只是他包养的一个情人!”他突然失声道。

    邱月明静静地看着他,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张允琛的第一回失态。

    张允琛也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他收敛起情绪,“对不起。”

    邱月明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看,你到现在都是这么认为,认为我低贱不已,自甘堕落,认为我只能靠着给别人做情人才能存活下去。可是张允琛,你错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认为的。他从来没有看轻我,帮我做了很多事情,对我也很好,所以我选择了跟他走。也许吧,在你们的眼里永远只有妓/女与嫖/客两种。”她说的很慢也很平静,从未有过的缓和,甚至在那一刻他都能透过她的眼底看到泪水的氤氲。

    没过多久,诺伯就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走了过来,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张允琛。

    “月。”

    邱月明从僵持中回神,她整理神色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上海惠生纱厂的张允琛张先生。这位是——”

    邱月明停顿了一下,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就像张允琛说的,他们并没有婚约关系,而这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情。

    “你好,张先生。”诺伯首先伸出了手,“我叫诺伯特.冯.希普林,是月的丈夫,很高兴认识你。”

    显然,诺伯的这个回答让邱月明和张允琛都显愕然了一下。

    张允琛只怔了片刻,然后伸手握住,笑得勉强:“很高兴认识你,希普林先生。”

    “张先生很惊讶?”

    “有点,我听邱小姐说您是德国人,据我所知,贵国近些年来似乎在种族主义方面有较为严苛的标准,所以对于您娶一个中国妻子,确实让我感到惊讶。”张允琛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又带着一丝质疑的口吻说道。

    “法律可以限制一个人的道德准则,但是限制不了感情。何况我的太太非常迷人,她值得我做出更好的选择,不是吗?”说着,他温柔的揽住了邱月明的肩。

    “当然,您是对的,我相信您是真的爱着她,因为——”张允琛望了一眼邱月明,她不知道德国种族血统法的严重性,但久在欧洲行走的张允琛是了解的,他带着一种故意的口吻说给邱月明听:“因为这背后恐怕得付出很多呢。”

    “只要付出的人觉得值得就行了,我尤其不喜欢那些不愿意付出就想得到收获的人。”诺伯道,他多少是听说过张允琛和邱月明分手的原因,对于不忠于感情,脚踩两条船的人,他向来是反感极了的。

    “好了,我还有事情,先失陪了,下次如果有机会,很期待和先生您再逢。”张允琛礼貌一笑作别。

    只是在经过邱月明身旁的时候,他突然悄声道了一句:“黄远清没告诉你吧,在这群顾问中曾出现过泄密事件,你好自为之,再见。”

    邱月明一楞,她望着张允琛的背影彻底走远后,一切才又回归了平静。

    她从肩上移开了诺伯的手。

    “你生气了?”诺伯看见她低着头走路,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还是因为他对她的前男友说了不合适的话?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你生气了?你还爱着他?”

    邱月明没有说话,仍旧是低着头,她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告诉我,你还爱着他吗?”诺伯拉住了邱月明,他掰过她的肩膀,让她的目光对上自己的眼睛,“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求您了,别问了,我现在很难受,真的。”她说,然后眼泪不知不觉的落了下来。

    诺伯变得更不知所措,他想擦拭掉她所有的泪水,可是姑娘的眼泪越来越多,像永远都止不住的泉水,他抱住了她,安慰道:“好姑娘,别哭了,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你得告诉我,我的中文不好,下次改正。可是,刚才的问题,对我真的很重要,因为我是那么渴望得到你的爱,你知道的。”

    姑娘的抽泣没有停止,泪水浸湿了他胸口的衣服。

    许久,她说:“您没有错,我只是有些难过,难过我是个多不体面的女人。”

    男人拍打的手顿了一下,他想了想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终究将苦果吞咽,不再开口。

    I repent,

    (忏悔)

    O God most merciful;

    (仁慈的主)

    for all my sins;

    (向您忏悔一切的罪责)

    I repent for every deed

    (一切诸事)

    and word

    (一切诸语)

    and thought ired.

    (一切仇恨的诸行诸念)

    O God,

    (仁慈的主)

    ask yive,

    (请求您)

    for all these sins itted.

    (宽恕所有的罪责吧)

    孩子们在教堂内吟唱着祝福的赞诗,修女将彩色的玻璃擦得光光亮,而她透过不规则的菱形玻璃试图仰望到真主背后的刹那阳光,那是她跌入泥潭得以救赎的最后一丝希冀。

    “Five all these sins itted……”最后一次,她在低低地祷告间忏悔。

    德国

    图灵根州的郊外,沿着东部的萨勒河畔,栖息着一群自在的白鹭,尤其在这个水草丰美的春季四月,总会吸引来各色各样的水鸟,每当这时,坐落在萨勒河畔的大庄园内,就能听到各种来自大自然的清脆之声。

    而此时琴房的落地窗前,红丝绒的帷幔后,飘舞的白色帘布正不时拂过一架乌黑油亮的杉木钢琴,约瑟夫.海顿的《四季》就从其中悦耳流淌。

    那是春风吹抚绿茵的絮语,是水鸟掠过堤岸的轻快,是野鸭栖息于湖泊的偎眠。

    他想象着世间所有的万物,修长的指头在黑白间跳跃,笔直的身姿保持从容不迫的优雅,即使达到最后一段间奏也未曾晃动半分。突然,一只白鹭从窗前振翅而翔,掠过光与影的交界,飞向广袤的天空,一时,琴声与自然完美交融了!

    终了,钢琴前的男人从琴键上缓缓松开了最后一个音节,他转头望向窗外,白鹭之光倒映在他浅色的瞳孔,如盛放的光彩。

    莱茵菲尔庄园的管家已经在门外等候了许久,现在他终于可以敲响门声。

    管家踏着干净的步子进来,递给了他一封信:“亲王,今早韦瑟福公爵派人从柏林寄来的一封信。”

    西格蒙德接过手中的信,大致扫了一眼,然后道:“你是对的。”

    管家有些诧异,然后问道:“所以您决定了吗,真的要去?”

    西格蒙德将目光落在了瑞娅遗忘在钢琴架上的那本格林童话。

    富有的皇帝,拥有无数的金子与珍宝,可却得不到快乐,于是,他一遍遍地去寻找遗失的快乐……

    自从马可波罗带来东方的传说后,在欧洲大陆的几百年里掀起了多少憧憬与仰慕,就连童话故事里的皇帝都显然比国王更加富有。

    可是真正的东方是如此吗?

    他怀着猜疑与揣测,指环的一枚黑曜石戒指在余光下散发出了亮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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