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政安和邓有为在外面吃完晚饭就回家了。
他家在离学校比较远的经济开发区。初三上学期，为了读书方便，他一个人搬进了K一中旁边的学区房。
走道漆黑一片，他吹了一声口哨，整个楼道的灯依次亮起，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了几下，推开门，发现房间的灯都被打开了。
一个绾着头发，戴着围裙，面色憔悴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安安，回来了，正好，洗个手吃饭了。”
陆政安脸色一下暗沉下来。
“红姨，您怎么来了？”他一边换上拖鞋一边发问。
“你母亲想你了，今天直嚷嚷着要来看你。”
陆政安环顾了一周客厅，发现他的母亲正在窗边，坐在轮椅上，眼睛直勾勾看向窗外。
“她今天心情怎么样？”
“她心情很好，还帮你折衣服呢。”
陆政安慢慢走向他的母亲，发现她一动不动，盯着窗外发呆。
“妈，吃饭了。”他轻轻拍了拍她。
他的母亲把头转过来，眼眶一下盛满热泪。“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愣了一下，把她推去餐桌。
尽管和邓有为在外面吃得很饱了，为了不扫她们的兴，他还是故作开心地端起那碗热腾腾的米饭，夹着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吃起来。
他的母亲眼里满是笑意，使劲给他夹菜。
“来，你最爱吃的茄子炒豆角。”她夹了一大筷子放在他碗里。
陆政安尴尬地看着红姨，但还是吃起那几根豆角。
他的母亲没吃几口饭，只顾着看陆政安。陆政安终于吃完了那碗饭。
他站起身收拾碗筷。
“昭昭，我帮你。”他的母亲连忙用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收拾起了碗筷。
陆政安的脸又一次黑了下来。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点了点头。
红姨连忙抢过这些碗筷，“安安，别弄了，去和你妈说说话。”
陆政安又一次违心地点点头，推着他母亲到客厅。
“这几天工作忙不忙？”他母亲眼睛闪着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想去房间看书，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母亲忽然握着他的手，眼睛闪着泪光。“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很想念你。”
陆政安连忙抽出手，脸上青筋暴起，又被他憋回去。
“你早点睡吧，我还有点事。”说完挤出一个笑容，飞快走出家门。
他来到电梯，按了最顶层28层。这一年以来，29楼是他隐藏心事，发泄情绪的地方。
他从28楼的楼梯爬上29层，进入29层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一张小床，是他三个月前买的。
漆黑的房间看不到一点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陆政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已经空绝。
忽然，一束光照到了房间的墙上。
陆政安听到一男两女的声音。
“明年这个时候，我项飞禹，一定拿着K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了。K市，我们明年再见。”一阵女声传来， 正蹲坐倚靠在墙上的陆政安昂起头看向窗外，发现那天那个热血少女在对着阳台外面的灯火大喊。
逛完集市后，李乔有、项飞禹和李骁阳来到28层。
这栋房有一半是酒店，一半是学区房，供陪读家长和孩子居住。
李骁阳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好端端想起考K一中了？”
“我不是为了考K一中而考K一中的。”项飞禹一脸严肃地看着李骁阳。“你知道吗？昨天篮球赛上，我忽然明白所有考K一中的人都不是为了考K一中而考K一中的。”
李骁阳皱了皱眉。“那是为了什么？”
“昨天篮球赛上，那些学姐都在给我鼓励，她们会在我投篮时给我加油，会在全场哄堂大笑时让他们安静。我忽然感受到这所学校的魅力并不是年年高升的高考成绩，而是整个学校的人所体现的文明素质，人文情怀。”项飞禹自己都没有想到能把这种感受用自己的文字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来。
“所以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所以你就要考K一中？”李乔有问她。
“对，我忽然发现真正的优秀不是哪一方面做到出类拔萃，而是追求优秀，让优秀成为习惯。”项飞禹转头看向李骁阳，“你们和我一起考K一中吧。”
李骁阳转头，正好碰上项飞禹那双炽热的，写满渴望的眼睛。
他连忙回头看着夜景。“再说吧。”
“你必须去！”项飞禹大声说，眼神中满是坚定。
李骁阳不乐意了。“你是在命令我吗？”
项飞禹一下变得唯唯诺诺，低着头，一抹红色迅速在她的脸上晕开。
“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我觉得你天生属于K一中。”项飞禹吞吞吐吐，其实她想告诉李骁阳的是她觉得她的未来都是有他的。
“得了吧，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想去哪就去哪。”李骁阳得意一笑，随后收起笑容，“但K一中，我确实可以考虑考虑。”
项飞禹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眼里充满希望，笑里都是坦荡。她看着这片高楼云立的城市，万家灯火依次亮起，她多么希望在十年以后，她们也能成为其中的一盏。
她们背后那个窃听的男生早已躺在小床上，他希望她能实现她的梦想，他希望明年夏天能在那座大门下的分班牌上看见她的名字。
他安心闭上眼睛。
K市体育场今天迎来了男子组决赛——K一中和Q县一中的比赛。
陆政安入场时看到一个步伐沉稳的男生走进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他微微一笑——是昨晚那俩熟人。
邓有为做着拉伸动作。“今年可不能让他们再赢了，去年他们赢了后校长居然把吴教练劝退了。”
“是啊，去年可把我劝死了，甚至给学校签了保证书才让吴教练留下。”陆政安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另一边，第一次打省上总决赛的李骁阳不免有些紧张。
“能给我拿瓶水吗？”他问李乔有。
李乔有听到后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小羊，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没事没事，我第一次上场也很紧张，打起来就好了。”说完递了瓶水给他。
“哔——”裁判站在球场正中央，吹响口哨。
K一中个个人高马大，身着黑色球服，气势上赢得稳稳的。
陆政安身着30号球衣，内搭一件白色阿迪T恤，脚上穿着的是限量版Nike球鞋，今天他还在额头上绑了个蓝色发带，被头发挡住了一半。长长睫毛下那双像桃花一般绽放的眼睛凝视前方。
Q县一中球员身着白色球衣。身高参差不齐。
李骁阳穿着3号球衣，里面是南晟去年买给他的李宁灰色T恤。虽然他是初二的学生，但他的身高在里面已经算高了。
“这个3号，据说才初二，但球技非常了得，前面几把你没来，你是没看见他有多灵巧，这就是传说中的靠脑子打球。”邓有为在陆政安旁边嘀咕。
陆政安打量了他一眼，乍一眼看上去像个玩世不恭胸无大志的滑头，但他的眼神总是给人一种很有城府的感觉。
“看出来了，这家伙绝对是黑马。”
项飞禹坐在南晟旁边。“外婆，你是没看见他有多搞笑，声音抖得让人听不清。”项飞禹说完哈哈大笑。
南晟白了她一眼。“小羊前几场比赛表现太出色了，难免引人注目，这场比赛又遇到比去年还强的K一中，他肯定紧张。希望他别受伤就行。”
裁判将一颗篮球抛上天空，篮球随后落下。
Q县一中的大高个洪磊率先抢到球，之后快传给跑步飞快的李骁阳，李骁阳挑起接住球，快速转身投。
进了！
陆政安有些难以置信，“他不止反应快啊，他跑的也很快。”
“对，而且他体力很好。”邓有为边去接球边说。
邓有为站在线外发球，陆政安主打一个边跑边接。
他们的默契自然是没得说，陆政安接到了球，运到攻场。
在运到三分线时，李骁阳突然拦在他前面。
陆政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很想晃过李骁阳，证明自己比他强，于是他放弃了传球，而是抬手投球。
球快速穿过篮筐，是一个漂亮的空心球。
全场开始鼓掌——没想到比赛一开始就玩个大的。
只有站在陆政安身后准备接球的邓有为疑惑地看地看着陆政安。“你换风格了？”陆政安之前都是稳扎稳打，极少选择在这种情况投三分，今天却很急功近利地投了个三分球。
陆政安朝他眨了眨眼睛，把食指和中指并拢向前指了一下。
邓有为冷笑一声，摇摇头。“决赛都敢耍帅，不愧是你。”
李骁阳丝毫没受陆政安影响，专心抢球。
陆政安前10分钟状态非常好，狂砍12分，在场的人都对这个前几场不在场的男生充满了好奇，认为他是K一中安排的顶级大boss。
项飞禹简直看呆了。“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巅峰战才会出现的高手吗？”
“他前几场比赛去参加K一中的英才班选拔竞赛了。”她前面的女生转过来说。
“去年我就注意到他了，他去年最大的特点是稳扎稳打，特别稳，但今天，好像有些冲动。”南晟严肃地说。之后示意裁判暂停。
裁判一声哨响，比赛暂停。
“小羊，很不错，保持这个状态。洪磊，你现在的任务是利用身高压制住30号……”南晟悉心指导着。
另一边，邓有为和吴教练看出了陆政安的反常。“哥，你今天状态可以啊!保持住。”
陆政安点点头，看向项飞禹那一头。她凝视着李骁阳，但一句话也没说。
“吃醋了？”邓有为注意到了正在发呆的陆政安。
“你有病吧。”陆政安白了他一眼。
“你有病吧。”邓有为用娘娘腔复述了一遍这句话，之后邪魅一笑。
哨声再次响起，双方队员返回球场。
K一中方发球。
陆政安站在线外寻找邓有为，邓有为被那个叫做李骁阳的男生拦得死死的。
他传给另一个男生，但奈何李骁阳的反应力太强了，一下把球夺去。
看着李骁阳又投进一颗球，陆政安气不打一处来。
他越打越偏激，慢慢地不再想着去传球，而是选择孤军奋战。
他很强，但是赤手不敌双拳，K一中上半场和Q一中的比分差距逐渐缩小。
裁判哨声吹响，上半场结束。
邓有为满脸通红，怒视着陆政安。“哥，是K一中对决Q一中，不是陆政安对战Q一中，你老毛病怎么又犯了。”
陆政安在刚开始打比赛时，就喜欢孤军奋战，后来经历一些事情，他逐渐沉稳下来，但今天他又开始了孤军奋战。
陆政安听到“老毛病”三个字，忽然愣了一下，思绪一下拉回到两年前。在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知了声和蛙声充满整座池塘，他坐在训练营的外面，齐然告诉他，他可以不用一个人对抗这个世界。于是他后来逐渐放下自己的孤傲，学会团队合作，成为教练和老师纷纷称赞的“稳哥”。后来齐然离开后，他对输赢好像没有了意识，只是利用所学尽力去做到最好，但依然是K一中球队有名的“稳哥”。
今天，他居然因为那个和齐然神态气质相似的女孩变得冲动起来。
他看向那个女孩，她在放声大笑，仿佛不论这个世界发生什么都坏不了她的好心情，都毁灭不了她的希望。
齐然也是这样一个人。
“你发什么呆？”邓有为用手拐了拐陆政安，“下一场别这样了，这是决赛，大哥，不是耍帅的地方。”邓有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正在边笑边跺脚的项飞禹。“她也不是她。”
陆政安收回目光。“她当然不是。”
哨声再一次吹响，比赛来到了下半场。
李骁阳看向篮球，却对上了那个身穿30号球衣男生的炽热的目光，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我是什么时候欠他钱了吗？”他心里暗想，随后也用相同的眼神回复陆政安。
李骁阳又一次抢到了球，对面陆政安拦着他。
他们中间仿佛有熊熊烈火燃烧。
李骁阳对这个莫名其妙敌视他的男生气不打一处来，没有像之前一样传球，而是在距离三分线两步的地方投篮。
不出所料，球没进。
项飞禹嘴张得大大的，“小羊是发疯了吗？”
“他明显受到对面30号影响了。”南晟回答，“他俩之前见过吗？”
“没有啊。”
“那哪里来的这么大仇气？”
“兴许上辈子他俩是情敌呢。”
南晟白了她一眼。
随后李骁阳和陆政安的明争暗斗更加激烈，两人个子相当，但经验丰富的陆政安更胜一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队竞争越来越激烈，K一中目前领先Q一中3分，时间还有五分钟。
兴许是压力太大，Q一中的另一个选手，项飞禹李骁阳的同学高崇流鼻血了，他的眼睛全是红血丝，嘴唇发白。
南晟急忙叫了暂停。
“虫哥，你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啊。”李骁阳连忙用冰水帮他冲洗后颈。
高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这鼻血就出来了，体力不行了，没力气了。”说完看向项飞禹的好朋友，他的单相思对象李乔有。
李乔有在项飞禹的推搡下给他递了一张纸。
高崇眼睛一亮。“好了，来劲了。”
项飞禹哈哈大笑起来，李骁阳也无奈地笑了笑。
“来，大家加油！”项飞禹伸出手摆在众人中间。
他们十多个人把手搭在一起，大喊一声：“加油！”
声音惊动了一旁安静喝水的K一中。
“你说那黄毛丫头每天怎么有这么多好笑的？”邓有为看着陆政安。
陆政安摇了摇头。“不知道。”
哨声吹响，比赛继续。
高崇在Q一中初中部一直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一米七三的个子居然在校队选拔赛中成功入选。今天他的表现也让各位教练和对员惊叹不已，大家纷纷感叹南晟的眼光真是毒辣。
他抢到了新开局的第一个球，投进了个三分，成功把比分追回。
比赛进入白热化，两分钟的时间里，双方居然都没有进一个球。
球来到李骁阳手里，面对陆政安的阻拦，李骁阳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把球传给高崇，高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抛出球，又给Q一中赢了两分。
陆政安有些吃惊，同时有些失落——李骁阳居然没有继续和自己争抢。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的独角戏？
所以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想去争个高低？
所以李骁阳根本什么都不用争？
所以他自己为什么要争？
我为什么要和他争？！
一颗球砸中了他的脑袋，瞬间把他拉回现实。
“陆政安！你干嘛！”传球的邓有为朝着陆政安大吼。
球出界了。
李骁阳捡起球发球。
他迅速把球扔给高崇，但被清醒过来的陆政安抢过去。
陆政安拉平了比分。在投完球后，他看向了项飞禹，她正在给李骁阳比“加油”的手势。
他忽然回过神来——她不是齐然，齐然只会为他加油。
他微微一笑，回过神来。
是啊，齐然已经走了。
是啊，陆政安一直是孤身一人。
他竟然在看到项飞禹后觉得他可以不那么孤独了。
可是，谁愿意去接近他这样一个孤魂野鬼啊？
陆政安眼睛有些湿，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感叹难过的时候。
他顺着自己的节奏，继续这场球赛，继续他这注定孤独黑暗的一生。
两个队伍相继进了四个球，比分依然持平。
只有最后30秒了，球在李骁阳手里，他运到自己要投的地方，但是被阻拦住。
高崇拍了拍手。
李骁阳迅速把球传给他，高崇接过球后直接投，又进了。Q一中目前领先两分。
“防守！”台下Q一中的人大喊。
陆政安想要突破重围却发现根本没有出路，他把球传给邓有为，邓有为把球传给另一个人。
比赛来到最后十秒，那人用三步篮突破重围，往上一扔。
在场的人屏息以待。
很可惜，球没进。
“哔——”哨声吹响。Q一中以两分的优势获胜。
双方上场敬礼谢幕。
项飞禹简直要哭出来了。
高崇比了个“耶”，在场上跳起来。“Q一中是冠军！Q一中蝉联了！”说完眼眶湿润，他转头看向了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李乔有，李乔有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一幕正好被项飞禹看到，她微笑着看着他俩，看着正在球场飞奔的各个球员。
在人声鼎沸中，陆政安唯独看向了在观众席的项飞禹，眼里有着不甘心，但随后又转为释怀。
项飞禹对上了他的眼神。
他的心仿佛拴着一根紧绷的线，线上栓了一个铃铛，他的心无风无雨，铃铛也就没响过。
可这一刻，一阵清风拂过他的心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雾气笼罩住他的双眼，他感受到心间“铛铛”地响。铃铛下方是一片平静的湖泊，而这一刻，湖泊泛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波纹散开，一阵又一阵波驶向岸上，岸上阳光灿烂，鲜花盛开。
那个女生的眼睛仿佛在诉说这14年来他所有的笑与泪，她仿佛懂得了他这15年经受的苦与悲。
陆政安收回视线，回头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观众席的人也都纷纷退场。
在形形色色的正在离开的人群中，陆政安一眼就看见了项飞禹。
她单肩背着大大的书包，健步如飞，仿佛这一切的喧闹都与她无关。她坚定且自由地走在属于她自己的独木桥上。
她拥有他缺失的一部分。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一刻，陆政安还是会热泪盈眶。
那一刻若是她转身朝他招手，她是光明，他便愿与她在这混沌世界寻找一方净土，一寸蓝天，她是黑暗，他也愿意与她同坠入地狱，义无反顾。
陆政安当时只觉得他会忘了她，他们毫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