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华

    细雪如华,洋洋洒洒飘了一夜,虽大雪已停,但冬意仍盛。

    寒风从窗棂的间隙中钻过,浮动着窗边案台上的宣纸。

    “素青,去把窗子关紧些。”

    案台前的女子,头也未抬,执笔伏坐,指节冻得通红。

    换了身行头的陆青尧,看着十七岁大小,身着红锻小袄,两眉如远山,双眸似盘镜,乌发低髻尽显温婉,白皙的脸面上却素净得没什么血色。她眉眼低垂,正专注地写着。

    一旁的素青闻言,应声前去关窗。

    “姑娘,你都写了第几封了,每次您改了又改,寄出的信到了战场都没了回音。也不知道小王爷……”

    “不要胡说。”她手中的笔悬停在纸上,将落未落。

    她眸子侧了侧,示意着窗外,转过头低声道。

    “平日里我总告诫你们二人,在侯府里不比我们在颐安堂,行事言辞上要多注意。”

    而后又刻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南陵境内,首都南阳城之中,人人皆知这定阳侯府宠妾灭妻。

    嫡女陆青尧不得宠爱,但却是仁心仁德,,母亲是温家独女,师承温家,医术更是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又袭承了医馆颐安堂,常常分文不收替穷人诊治。虽有妙手回春之术,可偏偏医者不自医,自己是个病秧子,怪叫人惋惜。

    “今日不去颐安堂了吗姑娘,昨日那严公子可还在医馆里养着呢,那毒也只有您能解了。”

    陆青尧不紧不慢地,又重新提起了笔。

    “不急,他已无性命之忧。”

    她虽执着笔,却盯着别处有些出神,微蹙着眉,似是喃喃自语一般。

    “自称公府长史的远侄,严明川……一个六品官的远亲,自然是无人注意也不会去细查的。”

    “我倒是不信的,一个南陵百姓却与北疆人有恩怨,不简单……”

    正说着,门外的素白一路小跑,还没进屋,一嗓子姑娘喊得惊天地泣鬼神。陆青尧心里琢磨着自己平日说的话怎的都如同这北风刮过便没了痕迹。

    她瞥了眼窗外,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素白几口粗气还没喘过来,压低了声调急匆匆地开口道。

    “姑娘……肃亲王府的小王爷……他们……他们……”

    青尧执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急忙放下手中的毫笔。

    “他们怎么了。”两条秀眉随之拧起。

    “南边战事告捷,他们昨日已班师回朝,小王爷任中领军一职有功右迁车骑将军,明日便要在府中设宴请全南阳城的官属家眷庆祝呢!”

    闻言,她眉间的不安才稍稍松懈。

    而后又转为少女的局促,梨涡轻陷,眼中也隐隐有些期待。

    肃亲王府嫡子宋寅初,算是这整个南阳城高门贵女眼中的如意郎君,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相貌亦是出众。

    如今南北战事吃紧,他不过弱冠之年便随肃亲王四处征战平定了不少边关叛乱,颇得当今圣上青眼,其母亲更是当朝太后极为宠爱的养女,获封公主称号,身份荣耀可见一斑。

    “昨日里上山寻的虫草人参都是上好的,听闻近日宣太妃身子不爽,明日去王府一并带去。”她踱着步子说道。

    宣太妃是肃亲王生母,先帝在时曾与当今太后不睦。但因肃亲王为圣上屡立战功,太后找不到什么错处,便也不好在明面上挑明了翻脸。后来却一手促成了养女与肃亲王这桩姻缘,让人摸不清头脑。

    “姑娘,侯爷交代了让您少跟宣太妃那边走动,昨天自己差点都小命不保了……况且圣上身体抱恙,太后又……总之这时局正是不稳呢……”素青边收拾着桌面上那堆废纸边嘟囔道。

    “做人若是只重利不重情,那我们跟那些忘恩负义的宵小之辈有什么分别。”

    她神色肃然,将手上那封未写完的信折成四折,放进一个紫木雕玉竹的小匣子中。

    若是当初没有宣太妃开口请求肃亲王襄助陆青尧的母亲温氏一家,恐怕如今她也没机会降生在这世上。

    “姑娘说的是,我和素青去帮您准备明日赴宴的衣裳。”素白给素青使了个眼色,二人便行福礼朝门外走去。

    “等等,帮我披件厚点的袄子,我去趟颐安堂。”

    门外闻声一人影闪过,倏的不见了踪影。

    *

    颐安堂内。

    陆青尧长袍似带着风,步履匆匆,一踏进门就开始翻箱倒柜,恨不得把柜子都翻过来看一遍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明天能一并捎去,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有个人远远盯着自己。

    后背一阵轻风拂动,一抹人影倏的出现在陆青尧背后。

    “你不是来帮我解毒的吗。”

    她专注地细数着药盒里的数目,忽然被身后的低沉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转过身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将自己的衣袍裹紧了些,出于礼貌又规矩地行了个礼。

    “严公子,我已经开好了方子,自然会有人煎药了给你的。”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半晌开了口。

    “你要出去?”

    他暗暗心想,果然这人靠衣装马靠鞍,她的气质外貌看上去竟和昨日判若两人。

    “不是,是我身子本就不大好,昨日又受了惊吓染了风寒,才来抓几味药……”

    说着,她感受到一阵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着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你不知道,我们陆掌柜从小到大身子就不好,昨日也是倒大霉碰上北边的歹徒,顺手呢,还救了公子你回来,要不说我们掌柜的人美心善呢……”

    一旁的伙计搬着一堆药材过来装进药盒,见两人说着,也顺嘴搭个话。

    他微眯着眼,视线移向别处,似在思索些什么。

    “身子弱……昨日就不该上山。”他的语调中夹着些意味深长,又着重咬了咬“弱”这个字。

    陆青尧忽地抬起眸子,正对上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一抹慌乱的神色从她脸上闪过。

    还不等她找点什么来转移注意,一道浑厚的男声打破了俩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四公子,来,喝药,我刚去按着方子煎的。”

    来人正是昨日带护卫来驰援的男子,看着年纪比严明川大个几岁,五大三粗的,嗓门儿也大,倒是没想到还挺会服侍人的,看样子是他的贴身随从。说着便一把将手里的药碗塞了过去。

    “掌柜的,不是我说,你这医术胆识确实是有口皆碑啊,我看你们这药方子的药材可都不便宜,多少银两您直说,我这就付下。”

    说着便伸手掏着衣衫里的钱袋子。

    “不必了,昨日严公子于我也有救命之恩,用点药材自是应当的。”

    严明川一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一把按住了身旁人掏钱的动作。

    “傅景,掌柜的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紧接着端起那药一饮而尽,哪怕是他在江湖中闯荡了多年,这药的苦味儿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不由得眉头蹙起,用力地抿着唇。

    看到他这副脸色,陆青尧嘴角微微抽动,仿佛自己的小计谋得逞一般。

    “既然服了药,便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忙,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罢,转身抱着自己清点好的药材火急火燎地离去。

    直至背影消失在门前,严明川才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冥罗阁传消息来了吗。”

    他的声音很低,眸子里的温度却随着话语变得冰冷。

    “……”

    “传来了。”

    *

    翌日。

    东方未白,点点黯淡的白色零落洒下。

    陆青尧本就难以入眠,躺在床榻上闭眼皱了皱眉,不知怎地,总觉得心中有些不踏实。

    直到天空泛起银灰,素白来喊她才觉得心安了些。

    素白看着她眼下吊着两团乌黑,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的脸色这么差。”

    “不碍事,有些没睡好,等会用脂粉替我盖盖。爹那边派人来催了吗?”

    “侯爷在前庭忙着备贺礼呢,素青去后院取衣裳了,您起来我给您梳妆吧,今儿可不能迟了。”

    陆青尧打个滚便蹿了起来,她与宋寅初自幼时便相识相知,两人之间有着不可明说的情谊。自南方众部落联合起兵,他赴守边境已两载有余,青梅再见竹马难免心生思虑。

    她正想着,后院传来一阵吵嚷声,她按住素白正给她簪发的手,起身披了件薄衣便向后院走去。

    只见素青在后院里与她那同父异母的庶妹陆钰冰手底下的奴婢吵得不可开交。

    素白忙上前去探问,得知竟是这奴婢把昨日素青留在后院喊婆子帮着熏香的衣物都拿去浆洗了。

    陆青尧平日里常称病不出,基本不与王公贵戚走动,本就没有几套可赴宴的华服,这寒冬腊月的将衣服浣洗了怕是一时半会也干不了了,

    “你这不是故意想让我家姑娘难堪!”素白在一旁跟着咬牙切齿。

    见来人了,那奴婢默不作声,兀自摆弄整理着手中的衣物,全然不顾二人的质问,片刻后才扫了她们一眼。

    “谁让你们自己把衣服丢那儿,我以为是要洗的便一块儿拿去洗了。”

    “你……!”素青揣着一肚子气正要继续和她理论。

    “什么事儿这么热闹?”一身着粉袍华服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三四个伺候人的。

    “大姑娘,我不过是帮着二姑娘把衣裳给洗了,他们就在这儿糟践我。”她踱着步子站到女子身旁,细声嗫嚅道。

    “你别在这胡诌,分明是你故意把我们姑娘今天要去赴宴的衣裳拿去洗了!”

    那奴婢正要开口辩解,身旁的女子眉头蹙起,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提起袍子踹了那奴婢一脚,看似嗔怒道,

    “你这蠢奴!竟是个办事不稳妥的,姐姐要穿的衣裳也能弄错!信不信我回去了打死你。”

    “几件衣裳而已,姐姐不必为了个不长眼的动气。”陆青尧神色淡淡,早已习惯了这些事情。她也知道陆钰冰时常派人打听着她院里的消息,知晓今日王府会宴,定不会轻易让她好受,

    “妹妹心地善良对待下人也是宽厚,还不快谢过二姑娘?”她肃声道。

    一旁那奴婢也装模做样在地上磕着头跪谢着陆青尧。

    她眼底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厌恶,这如同一场拙劣的戏码,她根本没兴致陪她们演戏,但在这侯府里她父亲便是天,宠爱的妾室庶女哪怕有些小小过失,最多不痛不痒地说上两句。她自小便知这一点,也只能隐忍着避其锋芒。

    “妹妹平日里不是最不爱去这些人多繁杂的地方吗,你身子本就不好,天寒地冻的当心别再冻坏了,如今这衣裳也未干,怕是不便见人。”

    “无妨,父亲今日可也叫你去了?”

    “正是呢,父亲不过怜惜我没见过多少世面,这才让我跟着妹妹同去。”

    陆青尧心中只觉得可笑,觉得这侯府可笑。

    “妹妹衣裳未干,若不嫌弃便穿我的吧。只是这冬日里的衣裳昨日里都叫那蠢奴拿去洗了,只剩件春日里穿的了,若是执意要去……恐怕平日的衣服也不便赴宴呢。”

    陆青尧心想这明摆着是故意折腾她,刚要开口回绝,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过来。

    “姑娘们,快些收拾吧,侯爷已经在前门候着了,误了时候恐怕要挨罚的。”

    一时半刻竟也别无选择,她无奈只能应下。

    腊月天里,其他人皆是狐裘披褂加身,仅她一人身着单薄翠衫华服,本就单薄的身形在风中如同一株将折的花朵。面色因寒冷冻的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紧紧咬着牙,指甲深嵌进手心,挪着步子朝前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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